第18章

等到默存回来那天,夏旖桑依然赖在床上蒙着头呼呼大睡。当默存眉头深锁进到屋子里时,他感觉整个屋子里浸晕着一种散淡的气息,似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已沉睡着满是慵懒的光与影。

“你醒醒!”默存揭去半掩着旖桑面孔的被角,语气平静中却微微透漏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我要是一直不回来,你是准备这整个礼拜都死睡不去学校了是吧。你的老师都以为你给人沉黄浦江里去了!快快,起来收拾东西,我们要搬家了。”

睡眼惺忪的夏旖桑以为还在自己的梦境中,慵懒地迷离着眼“哎呦呦”地冲默存点头傻笑。

默存冷冷地白了她一眼,说:“你准备一下,我去给你烧点热水,你给我把你这一身邋遢给洗干净了,别磨磨唧唧的,车子在楼底下弄堂里等久了是会碍着别人家的。”

听到默存这么一说,还游离在瞌睡状态中原本就迷糊的旖桑一下子真给弄得缓不过神来了,她也无心去多想什么,当然她也没时间再去思考,脑子里第一时间所闪出的念头便是“只管听哥哥吩咐的照做了罢”。

“哗——哗——哗”沉睡着满是慵懒的光与影的小陋室中悠然响起了一阵又一阵清脆悦耳的水声,在片刻后又戛然而止,之后是“啪”一声木门的闷响旖桑跟着默存出门去了。

从跟着默上了老爷车起,旖桑一路上都不知道自己该露出点儿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刚刚跟着默存下楼的时候正巧还遇见了房东太太哩,瞧她一脸的客气和谄媚,这般模样换作谁都心知肚明她葫芦里头卖着的那是什么药——夏旖桑不再去想离开那旧住所的情景,此刻载着她和默存的车正往新生活的方向风驰电掣。“是不是走得太快了?”旖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打破了车子里那一片令她焦灼的沉寂,她小心翼翼转头看向默存,默存未点头也不摇头,他只是眨了眨眼睛但也不转头看旖桑,最终依旧是沉默。一丝窘迫感顿时将夏旖桑包裹住了,旖桑随之生出一个好笑的念头,自己似乎就像是开天辟地前的盘古被混沌气包裹围困在鸡蛋状的巨星中,只是她少了那一柄开凿的神斧。于是夏旖桑只好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板消磨时间,这个细微的小动作顺带的也算是在暗示着默存该开口说些什么。然而,默存却好像并没注意到旖桑一般,此时的他只是靠着座椅双目紧闭,两只手时不时伸到太阳穴上按压几下。

夏旖桑心中油然而生起乏味,她将脑袋转向车窗,看着车窗外一栋栋一闪而过的洋楼,旖桑又蓦然感觉到正有一阵令她倍感渺茫的疏离感一猛子涌上了心头。夏旖桑心想着,初到上海的自己是迷糊到了极至了,行在上海的繁华街区这一路她不知道车拐过了多少弯儿经过了多少灯红酒绿,她唯一知晓的是当司机师傅说已经进了法租界了她领悟过来这大概就是快要到新家了。好了,新家在法租界里她是知道了,可那具体在什么位置上答案又是未可知。默存依旧闭着双目养神,车内很静,静得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注:上海法租界,是上海的两个租界之一,另一个是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主要位于上海市的卢湾区(已并入黄浦)和徐汇区两区内,东部狭长地带则伸入今黄浦区。上海法租界是近代中国四个法租界中开辟最早、面积最大、也最繁荣的一个,另外三个分别是天津法租界、汉口法租界和广州法租界。于1849年开辟,1900年经历小幅扩张,1914年开始大幅扩张成立法新租界,1920年代发展成上海最好、最高级的住宅区。)夏旖桑只能闻得自己的心“扑扑”的“扑扑”的紧连着悬在了半空之中的彷徨。车子行到一幢象牙色西式小洋楼前终于停了下来,洋楼外边是雪白的镂花外墙,墙内种着一簇又一簇的蝴蝶兰,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默存起身下了车。夏旖桑正了正衣裳,深呼了口气,紧随他的行动。跟着默存进到洋楼里边,雅致的装潢新奇的摆设须臾间占满了她的眼球,一刹那旖桑可算是有了种梦境再也醒不过来的感觉了。她茫然伸出手去扯了扯默存的衣角。

“我要说这房子是我报社里一个阔绰的同事送的,你信吗?早些年前我和他是满要好的同学。”

“你要我信,我就信。”

“哟,仇先生回来了呀!”一个圆滚滚的约摸四十岁光景的女人矫情地迎了上来,她杏脸桃腮虽然是上了年纪发了福的人但依然能看得出她年轻时标志**的影子,四姑笑盈盈地言语着一面小心地打量着旖桑“这一位?”

“夏小姐,四姑你带着夏小姐熟悉一下去。”

“哦,夏小姐,侬请。”

“嗯。”夏旖桑轻声应道随着四姑引的路迈开了步子,她的脑子里却是另一番联想,这个女人看样貌年轻时也该是有几分资本的胚子,怎么活了半辈子却只是落得给人做下人的光景。

随着四姑周转了整栋房子后,旖桑真的惊异了,虽说在杭州时家里也是富裕的,可默存带着她来闯上海时可的的确确是为了个“闯”字,款子基本没带、清欢堂让父亲的学徒们打理去了,默存嘱咐过他们不论清欢堂盈利多少皆不必给他与旖桑寄生活费,若阿衡、二毛他们有心把钱拿去救济有需要的人即可。至于家里那些地产房契都是由旖桑收着,想家乡了也就当个念想拿出来看看。明明不久前默存还口口声声在说着“我们一无所有,“可眼前的光景……”

“别多想,这是我们应有的,你要听话。书,是一定要念完的。”

“我晓得的,明早我就去学校。”旖桑淡淡地答应着默存,同时她又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失去了我人生中最至关重要的人,可我知道倘若他一直在,我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他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