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七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整个上海笼罩在阴湿的雨里,灰蒙蒙的天空,迟迟见不着阳光,让人感到莫名的沮丧。仇默存开着车,车子的副驾驶座上是神色迷茫的夏旖桑。默存为夏旖桑办理了转学手续,旖桑没想到这一切会实现的那么快,她真的摆脱了令她窒息的泥塘。
夏旖桑将要就读的新学校圣玛利亚女校是一所贵族女子学校,在圣校(校内师生对学校的简称)就单单一年的学费相当于普通工人十个月的工资。尽管如此,许多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仍以能将自己的女儿送进该校为荣。练就淑女风范,踏进上层社交圈,嫁入豪门,当大使夫人,也成了不少圣校学生憧憬的目标。
“桑桑,在想什么呢?”
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旖桑侧目,视线中身着黑色西装的默存沉稳地驾着车,一副气定神闲之态。“我很难过,三年前,我有阿爸,有姆妈,还有哥哥……在身边。现在,阿爸,姆妈,哥哥,都只能在心里面。”她不安地缩了缩脖子,身上的中西式紧身旗袍没来由地使她感到自己是被拘束住的,不自然地转头看看身边的默存,他依旧神情如常。
“又说胡话。”
旖桑当然是晓得的,他只是在假装没听懂,她抑制着落泪的冲动,把脖子一梗,气呼呼挑衅道:“夏默存,等到我念完大学的时候,我要做仇太太。”
“好。”默存声音极淡,眼角余光温和而平静地滑过她的脸庞。夏旖桑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对着默存兴奋地妖娆一笑,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那你一会儿放学来不来接我?”
“我不来了,恒社有事体。司机会开车来接你的,你不要再认错车牌号了啊。”
“哦,”她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不敢看他,僵直了身体将头瞥向车窗那一边,心下一遍一遍地重复起“恒社”这个词儿。这恒社之“恒”,是取义于古书上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隐隐含有以杜月笙为中心,也以他为立身处世的最高“典范”的意思。恒社是以民众社团组织面目出现的新型帮会组织,与其他的旧式帮会不同,恒社组织结构新颖,改变了旧式帮会以码头山门为中心的集合形式,而以公开登记的社团方式进行活动。入社不一定需要投帖,也没有什么繁琐的入帮仪式,以师生而不是以师徒相称。恒社有着比较完备的社章,有对外公布的活动宗旨,并对组织机构、社员入门资格和手续、经费筹集等作了较为严格的规定。它广泛地吸收了工商实业界、军界、政界、警界、学界、艺界、工界、自由职业界等各个方面有实力和有影响的人物,而非入杜门的学生都能入社。因此,恒社成员来自社会各界,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恒社虽然具备了社团的公开形式,成员结构也出现了层次高、范围广的特点,但是它的旧式封建秘密帮会的性质并未由此而有所改变。恒社没有很明确的政治目标和纲领,杜月笙仍是恒社的帮会掌门人和社员的实际上的“老头子”。关于恒社,她能了解到的并不算太多,但也略知了一二件她觉得格外有必要知晓的。旖桑知道默存并不是在敷衍她,他的话不假,恒社的经常性活动有春、秋两季的社员大会,平时的彩排、聚餐、旅游、祝寿、赌博等都是固定节目。
车子已经驶到了南京路上,旖桑终是鼓起了勇气,她一字一顿铿锵有力说道,“夏默存,我是拎得灵清分量的……我十六岁了,但你也才廿三岁。”
默存的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一道凌厉的光芒闪过,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似乎是带有笑意。他的心中不免惊绝,小丫头这话语说得可是别致,坦率道:“哟!十六岁的桑桑……嗯,是的,恒社是有一条不成文的内部规定的,入社者文职要科长以上,武职要少校以上,工商界必须主任职务,年龄必须满三十周岁。”
“等放学了,我可不可以去先施公司转转呀?”夏旖桑从车窗边转回头来,将脸凑向默存,她的脸宛然绽开的白兰花,笑意写在她的脸上,漫溢着不同寻常的愉悦,她的嘴角自然地轻轻上扬呈现出美丽的弧度,嘴边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细小酒窝。旖桑不得不佯装出这一副天真浪漫之态,她心里却是在刀绞,一片凄然无处宣泄,只能埋葬在了心底,满是凄景的心房里头是这么一个声音响起:果然还是问不出来的,他都说了“不成文的内部规定”,规矩都是死的,人是活的,就是成文的规矩还能改呢,何况这不成文的。短短一年多,他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奇迹。
“你每次去又不买东西,也不吃吃喝喝,总也不晓得你老爱往那里跑,究竟是做什么。”
“家里头又不缺东西囖,再好看的衣赏一过季就不流行了,买了很快也不会再穿的。还有就是,我总想着你是会回家吃晚饭的。”夏旖桑松了一口气,好在默存没有追问她怎么会知晓关于恒社的那一些事情。但她转念一想来,也是难堪,他竟然连自己每次去先施做了些什么这样的琐碎心里都是有数的,更何况别的……确实也是没什么必要追问的呵。
“那你去转转就早点回家吧,晚上我们一道在家里吃晚饭。”
“那好的呀!夜里厢想吃鲫鱼穿汤。”她声音爽朗,背对着默存一面答应着,一面启开车门下了车。到了车外边,她深吸着淋过雨的空气,身体不自觉得颤栗,似乎是有一大片的白蛾子在脑中侵袭,她感觉自己的记忆中的童年正在整个儿的急速融化掉。
“不要舍不得花钞票,我赚的钞票都是干净的。”背后响起默存的叮咛,他的声音里略带疲倦,一阵暖意随之流遍旖桑全身,她发觉自己的脸颊湿了,已不能够回头,她心虚地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