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默存回到仇公馆时怀表上的分针刚刚经过四点,今天回来得是挺早的。黑色老爷车被停在了街道拐角,他步行到自家门口,肖霭靠在大门上两眼正直勾勾盯着他。骤然之间,冷风将人的身心撕扯得粉碎,在默存的胸口大开了一个洞,毫无禁忌,放肆而快意地从那里穿来又穿去,待它乖张够了,拂了拂肖霭凌乱的鬓发悄然退去。
“仇默存,我比你爱她,我要带她走。”
肖霭炽热且乖张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上海沦陷时,他在人潮乱涌的街头,在慌乱的人群里,曾遇见的那一个小女孩儿,当与这个小女孩儿四目相对时,有一种万分不安的感觉在他心中款款升腾起来。“疯子,你的梦永远不会实现!”默存两个鼻翼一开一合,胸脯一起一伏,他竭力地调息也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愤与恨。他兀自站在冷风里,像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许久才从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苦笑过后他淡淡地继续说道:“肖霭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多年前,我就曾见过你的,那时候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旖桑也是那般大。呵呵,也真是滑稽,当时我真该趁乱把你一枪打死在纷乱的人群中。”
“仇先生,告辞!”肖霭把门让开绕过默存走了,仇默存上前敲开了门,踏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屋里,背在他身后的手顺势便将门重重摔上。“张妈,太太今天开心吗?”
见她们聊的挺好的,可能是玩累了吧,那几位小姐一走她便上楼歇着去了。
“萧小姐什么时候回去的?”
“先生,这小姐真奇怪,起初跟着楚小姐一起走的,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她又回过来了,上楼陪了太太一会,大概一个钟头前离开的。”
默存放慢了脚步往楼上走去,生怕步调控制不住,响声大了,会吵醒了旖桑。他小心翼翼推开了卧房的门,旖桑的确是太累了,这会儿还睡的挺香。半条被子都滑落到地上了,她都觉察不到。那身淡湖蓝色掐腰旗袍裹着她单薄的身躯,看上去幽蓝幽蓝的竟还透着点儿沉香,一朵艳丽的紫罗兰盎然绽在她胸前,在浓稠的暗色中越开越娇媚,紫红色的迷雾一团一团簇拥着在冰凉的清冷的空气中旋转起来。默存把旖桑抱在了怀中,卷起袖口轻轻沾着她唇上般红的色彩“桑桑,不喜欢饰妆何必要勉强自己。”
肖霭坐在车里,侧着头将额半靠着车窗玻璃,玻璃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雾淡化了车窗外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肖霭提起衣袖往车窗上用力抹擦了一把。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又显得分明了,就仿如炭笔勾勒过还带了零碎的噪声。车在这噪声中正向萧公馆驶去,老韩驾着车子,听他说晚上的家宴姚世雄也会到。罂粟花的汁水与血液融在了一块儿,彼此晕染着,渗透着,互相吞噬酷烈得两不相让。肖霭自小便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娇媚动人的花儿,它的汁液被人制取了阿片,唯有乌漆墨黑的一杯。不明白的,这辈子终究没机会明白了。只晓得长圆形的罂粟叶子边缘总带着缺刻,这是长了眼睛并且没失明的人都看得见的。这不沾染半点悬念如同生活本身,因为生命要继续而充满了插曲和偶然。
“旖桑,原来这上海是银白色的,现在我满足了。”
“柳线摇风晓气清,频频吹送机声,春光旖旎不胜情,我如小燕,君便似飞鹰。
轻渡关山千万里,一朝际会风云。至高无上是飞行,殷情期盼莫负好青春。
铁鸟威鸣震大荒,为君亲换征裳,叮咛无限记心房,柔情千缕摇曳白云乡。
天马行空声势壮,逍遥山色湖光。鹏程万里任飞扬,人间天上比翼羡鸳鸯。
春水粼粼春意浓,浣纱溪映花红,相思不断笕桥东,几番期待凝碧望天空。
一瞥飞鸿云阵动,归程争乘长风。万花丛里接英雄,六桥三竺笼罩凯歌中。”
民国三十五年,由南京新街口龙门大歌厅驻唱的陈燕婷小姐主唱的《西子姑娘》婉转甜美的歌声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这静姝温婉的曲调在银白色的上海更是广泛被传唱亦被歌后周璇演绎出了另一番情愫,探戈伴奏出活泼的旋律里似有水波荡漾出金光和碧痕抚慰了八年抗战后千千万万中华儿女疲倦而又千疮百孔的心。
“吾杭药物,素推笕桥十八样,所谓道地药材,他方无以尚也。”仇默存声音低沉沙哑喃喃自语着,他的记忆随着歌声回到了那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不敢去回想却又无力放下的美好光阴里面。那时旖桑尚小,他才半大,随着清欢堂的小学徒们一道去笕桥采办添置药材,玄参、荆芥、牛蒡子、麦门冬、地黄、薄荷、草决明、千金子、冬瓜皮、冬瓜子、白芷、白芥子、萝卜子、泽兰、地枯娄、黄麻子、地鳖虫、僵蚕,他们样样辨得清……那时旖桑半大,他已成年,撇下清欢堂的美好点滴他们漂泊到了大上海。而也是在那时,敌人的刺刀已划破了家乡的天空,多少西子湖畔的少女,向她们任职****飞行员的情人表露了深切的叮咛和殷勤的寄盼。笕桥机声,水乡柔情。默存也曾有着一腔热血,想过与敌人拼一拼刺刀,殉国成仁。然而,他并不贪生,却也为自己心中要守护的少女而怕死。
“桑桑啊,这么好的一首歌儿,你一定是很欢喜的吧。桑桑啊,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急,这么好的一首歌儿,你都没有了机会唱一唱。桑桑啊,不要难过,桑桑错过的好听的、好看的,哥哥都替你一件一件记下来了,总有一天哥哥要同小时候那样子伴着你,一件一件的说给你听。”默存的嗓音越发沙哑,他只觉自己的喉咙干涩,眼前却是一片清冽,他低头去看手中端着的那盏茶,茶已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