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秋,仇莫氏秋琦隐忍着丧夫之痛,带着年幼的独子默存离开了北平去浙江温岭投奔娘家。莫秋琦年幼丧父,自小与母亲哥哥相依为命,母亲在她出阁远嫁北平后一年不到也没了,哥哥莫春耀为养家常年离乡在外经商。当年的七月中旬浙江温岭等四县洪潮泛滥,灾情为六十年所未有,灾民总计达万余人。莫秋琦寻到哥哥家方才知道,哥哥去北边做生意和家中断了联系已经有多月,而那一场洪潮更使得莫家雪上加霜。莫秋琦看着形容枯槁的嫂嫂和那已残败且缺衣少食的家中,家中还有一双嗷嗷待哺的血毛头,秋琦自知若带着默存再留下来,那只会令眼前这个空骨架瞬间倾倒。于是,她告别了莫家,想去自寻一份活计……
就这样没了半点依靠的孤儿寡母,从温岭一路辗转到了杭州,在这一路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做惯了少奶奶的莫秋琦饱受了谋生计的不易,然而最终生活还是维持不下去了。对少不更事的默存而言,在他模糊的记忆中那些时光里生命中唯一能触及的温暖只是母亲紧紧的怀抱。可是不幸总是喜欢挑个坏的光景一道蜂拥而至,仇莫氏也不知突然害上了什么病,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小默存随着母亲饿三天饱一天的又苦撑了一个月,秋琦典当掉了最后几件丈夫与她定情时赠与她的首饰还清了赊旅店的房钱,她将剩下的钱给小默存买了一枝钢笔,默存一脸迷雾看着母亲做的这些。
那一晚,天色已然是黑玉一般了,而莫秋琦还牵着小默存微暖的小手在街上徘徊。车水马龙的街市渐渐冷清下去,默存感觉到母亲一步一步迈得很艰难,眼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跌倒,又一遍一遍自己颤颤悠悠撑起身子,默存不知自己小小的身躯又能为母亲撑起什么,也许他能做的仅是强忍着不让鼻间一阵又一阵酸楚涌来,那种喉咙和心头也堵堵的感觉狠狠压迫着他,但他不敢落泪,因为他知道父亲母亲不喜欢。
当他们穿过一条幽僻的青石板路小巷,母亲突然开口了:“存儿,娘走不动了,你陪娘坐下歇一歇。”默存抬起头视线直逼母亲身后那扇大门,那实实的木门绯红绯红的,门上头高高悬着一块大匾,匾上那几个大字默存在夜色中看不分明——虽然那时候的他年纪尚小却也早认得了不少字儿,犹然记得那都是父亲在家时,把着他的手一笔一划交给他的。
母亲低声咳着弯下单薄的身子在大门槛边坐下了,默存挪着小步站到了她的身边,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便将头靠在了他瘦弱矮小的身子上。默存颤巍巍地用自己羸弱的身躯支撑着母亲,母亲静静地睡了。在默存的记忆里,这一夜没有犬吠亦无虫鸣,万籁的寂静似乎是为了不再打搅到母亲的歇息。“娘不哭了,娘终于能安然的睡上一小会儿了”懂事的小默存这么想着倍觉心安。可是,突然得又回想起连日来每每深夜便会从母亲的啜泣声中惊醒,默存的心猛然“扑通扑通”得狂跳了起来。肩头上那一份沉甸甸的感觉让他不安,他不敢动弹,只是小心翼翼地喃喃起来:“娘,别睡了,这儿冷,会生病的。娘,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再睡觉好不好?娘,你醒一醒,不要睡了,我们说好了只是坐下歇一歇的……”默存的小嘴呢喃着,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就连他自己都已经听不见。他不敢大声跟母亲说话,他害怕自己会惊扰了母亲的安歇,他更害怕即使自己再大声的对母亲言语也不会得到回应了。
母亲这一坐下便没能再起身,而母亲身后这扇大门却向着仇默存敞开了。
“甚是可怜啊,要是早两日给我们遇上了,那还是有得救的吧……好好的大人怎么就这么活活给饿死的,作孽啊。孩子还那么小……多可怜,没了亲妈妈。”
“别说了,你小点儿声,孩子还睡着呢。一会儿被你给吵醒了,听到这些……唉,这世道不济啊。”
隐隐约约的,默存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对话,他想寻着声音的方向去看,却发现周遭一片漆黑。他又试图努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找寻,这才意识到眼皮子仿若有千斤重,根本睁不开眼。渐渐的,就连身体也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宛如被灌进了什么变得很沉很沉。
晨曦微露时,小默存恍惚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冰冷的小竹榻子上,睁开眸子眼前是个清瘦的男人,一身月牙白色晚清长衫,看他的年纪约摸与已故的父亲一般,男人手里握着半温的汗巾正为默存拭去额上沁出的汗珠,而男人嘴上一面还念着:“孩子,让你母亲歇歇吧!”在默存的记忆中,这是夏始对他讲的第一句话。
待默存完全清醒地坐了起来,便听得那男人喊道:“馥儿,他醒了!”
一个二十出头,一身墨绿色旗袍的女人,闻声端着一碗汤水从门外头踱步进来。那女子顺手地就将汤碗塞进了男人手里,而她自己则转身到了榻子前,她温柔地将默存斜抱起。她抱着小默存轻巧地就竹榻子坐下,顺势小心翼翼地将默存放到了自己腿上摆稳,一面打趣道“小豆丁儿,你可坐稳了哦,别把自己摔下去哟”一面从那清瘦男人手中接回汤碗,轻轻舀起了一勺。
“娘呢?我娘呢?”
“小豆丁儿,你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你要先吃东西,吃了东西才会有营养,那样病就能好了。那娘就能安心了呀。”银丝线镶边的元宝领紧紧裹着女子那修长的脖子,衬得一张满盈盈的笑脸,小默存瞅着她好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的模样,又好像并不明白……默存还想提问,于是憨憨地张了张嘴,一股儿鲜甜的滋味涌入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