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回来的时候二人都是非常精神。汴京城下,要讲的故事很多,沈志见顾颜还是在深思状态,就更是想和她好好聊聊。
“听说,女子必有一刀,一锥,一箴,一鈢,不知你这些都有么?”沈志又开始不知好歹的要翻顾颜的包囊。
“没有又怎么样!你看你的《战国策》,《三国志》就好了,劳甚神子看这些约束女孩子的《管子》!我还有偏心,这些史书都是男人写的,莫说不会给我们女子什么好颜色看,倒是国家灭亡,就会编出一两个祸水红颜出来。什么天资妖娆,顾盼莲生之类,不说你们的不是,反倒怪罪我们,是什么道理!”
“我又哪得罪你这个‘顾家’小姐了?你这些理论都是哪里来的?我不是不让你知道政治上的事么?”沈志貌似也是话里有话。
“哪里来的?哼哼,也不是谁说过,要随了我长兄而去,倘不知我们的二大公子也不是吃豆腐、捏柿子的主!他不约束我裹脚一事,难道还不会告诉我别的事么?”顾颜越说越气,说话连珠炮一般。
沈志突然很想过去抱住她,又听了她的话,有些害羞,又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倒是不知道,伯父给二兄起的什么‘微之’这个字号来,是‘防微杜渐’的意思么?那愚某不才,愿意当回‘唐太宗’赐君浊酒来喝好不好?”沈志生怕顾颜听不懂,又说道:“那,我是舍不得了,浊酒换成醋吧,咱俩对吹!”
顾颜第二次没注意听沈志的话,提到二哥,又担心起来他的‘流水高山’缘分来了。至于沈志所说的话里,特意省略了二哥前面的“你”字,更是没注意到。
沈志见顾颜居然不和她吵,什么话也不说。显得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自己去圆场,于是又做了件让他自己后悔的事。
“那你喜欢听故事么?我给你讲故事吧!”说着凑到顾颜身边。顾颜躲一边去了,旁边正好放着木屐,于是她轻轻把木屐藏在枕头下面,等着故事。
“话说这汴京城下,”沈志煞有其事的讲着,事后真想自己抽自己嘴巴的话,“曾经有个美妙绝伦的女子,好像是染坊家的女儿,后来家里状况不好,她被寄养在佛寺里。再过一年,她父亲不知什么原因被处死了,她就流落街头。有家妓院看见她是美人坯子,于是收养起来,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自然女工之类自然也是在你之上啦!”沈志一边夸着人家,一边贬着顾颜。不知道他那会脑袋怎么长的。
沈志越讲越是表情深邃,含情脉脉,顺手想去搂住顾颜,顾颜躲开了。“后来呢?”
“后来我也是听说的,你看啊,一般正常的女孩子都会喜欢打扮自己的,什么苏轼说的‘冰肌玉骨’,曹植说的‘罗袜生尘’还有红袖,素手之类的。唉,说了你也不懂,以后我多给你介绍几位美女你比较来看,你自然知道了。你只要想像着人家很美就可以了!”
“后来呢!”顾颜继续大声嚷着。
“你真是不配合啊!后来,”沈志发现顾颜已经坐到前面的木椅上面去了,他也凑到旁边。“先说句话外的,伯父也算有先见之名了,这各方战乱,虽然你家算是殷实,但是如果是一天沦落,你也……恐怕你也达不到这个女子的境界啊!”说着,沈志居然一改狂肆的表情,有些像哥哥的沉默了起来,顾颜想,他也就是另一个哥哥吧。会教他做这个,做那个,如此,而已。如此,也够了。
“后来,她自然成了汴京名妓了!不但吸引了达官贵人,才子之类,也吸引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沈志又仔细琢磨了一下,“说起来你要是硬给他划分,说她是‘红颜祸水’也不为过!”
顾颜听着,突然不再心里不舒坦了,出于“同类相怜”的道理,她更是关心这个女子命运的问题。是被乱刀斩下,还是受尽凌辱。
沈志见顾颜没有催,就继续讲着:“你的兄长所说,诗词不要懂太多也是对的,这家女子会的太多,招了这些人喜欢,又遇到了君。自然是有了点小状况,你记得你读过周彦邦的‘并刀如水,吴盐胜雪’么?就是君主来妓院宠幸她的时候,周彦邦正巧也来了,躲在她床底下看见的,后来君主走了写下的作品。回来你再仔细读读便是了。后来周彦邦被贬,她唱了一段彦邦写的‘兰陵王’,君主才撤了这个决定。”
“这个女子,不可谓奇女子是也!她的度量,心扉不是一般人所有的,国家大事,流血埋尸,她都是不忍的。所以,虽说是这样出身,你也不应小看她!”沈志说话好像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嗯,”顾颜心不在焉,“好的,然后呢?这个奇女子去哪了,又有什么故事?你今天寻寻觅觅的是在找人家的倩影么?”
“不瞒你说,我确实想知道她在哪里,听说她又去了别的地方,我也不清楚。人一传奇,就神秘了。我也想一睹芳容啊!”
顾颜什么也没说,自己枕着自己的胳膊,在圆木桌子上趴着,就准备睡觉了。
“其实,其实我不是给你买木屐去了么?唉……”沈志见顾颜什么话也不肯说,无趣地去翻看前天剩下的公务去了。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顾颜小声嘀咕着,走到窗下,看着刚刚升起的月牙,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又想到沈志也还没吃。再想想,算了吧。她也拿来新买的桔子,包了起来。
“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不知道现在荔枝怎么样了?桔子,桔子!有那么好吃么。”顾颜想着就往嘴里塞了一口,“酸死了!”旁边又传来笑声,顾颜又是不理。硬是吃完了一个桔子。
在顾颜离开沈志的一年时光里,凡此种种,皆是历历在目。在顾颜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长的时候,也不该不断去翻读李煜的词作,写下这样的文字,当那次国家将亡的时候,顾颜的误会,以及看到同样身为帝王的人以同样的境遇,被作俘虏的时候,顾颜不知道当哭,还是当作笑。这些便是后话了:
诉衷情(为缅后主李煜而作,仿欧阳修“清晨帘幕卷轻霜”)
其一为君诉
杨花离泪恨悠悠,轻梦掩新愁。天接小雨烟锁,金碧院,砌凉楼。
阶下藓,指尖柔,卷帘钩。匆匆春水,谢满花殇,依付东流。
其二为君醉
醉着谁会对栏意?欹乱恼人忧。青山故作人远,凭个眼,泪空流。
寒雨味,月中楼,几时修?罗衾不耐,容易相逢,不认前眸。
其三为君填
教填离曲奏时哀,往事不应排。千丝万缕重剪,春一半,恨沉埋。
昨夜梦,问蓬莱,小楼开。朱颜虽改,谢罢春红,谁理谁裁。
其四为君游
故国今夜又神游,不认恨白头。-相识笑问妆台:尘满面,怎相酬?
凭雁信,寄无由,自幽幽。罗衿轻步,细理青丝,回梦淹留。
其五为卿妆
暗将红泪饰胭脂,心事恣应知。袖凉啼冷还问:金锁恨,几人痴?
别以后,怎相识,去年时?长阶新碧,才信多情,别后无期。
其六为卿望
非干病酒梦难凭,莫与泪说清。风凉自是独往,常望断,短长亭。
堪谁问,梦频惊?影娉婷。身常成客,睡稳贪欢,鸦乱莺鸣。
其七为君唱
天涯无处不芳菲,心在恨中灰。家国犹唱离曲,身我属?自归谁?
窗半掩,守时黑?砌愁梅?向来车马,笑渐声歇,拂乱还堆。
其八为君思
无言拟作落红颜,仍顾恨绵绵。寻思此恨无数,景触目,草相连。
吹梦冷,向离弦,又年年。坐明疏影,不过林夕,水透阑干。
其九为卿瘦
褪妆对镜镜非残,却梦梦难全。林花逝水留取,忆往事,也无关。
多少恨,欲先言,已新添。问花应泪,斜了雕栏,瘦了衣衫。
沈志也是同样。如果当知道自己是那样度过的一年时光,也不该说下这些话来,汴京的“烟花”,格外的美丽,也格外孤独。
晚些时候,顾颜拿来一件厚点的袄披在沈志身上,又生气的走开了。
顾颜想念家院子怕里的各种花卉,临行带了些带香味的出来,用母亲教的办法保存过,现在也不是都干掉了,还有些许余香。她翻动自己绣过了七斜八歪的东西,都不如姐姐的好。索性都拿剪刀剪坏了,扔在床边上。也不管什么“天意”的游戏,靠在床边枕头附近。木屐就在旁边,她试了一下,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