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留逝
  • 黑蓝_路
  • 3265字
  • 2023-12-18 06:00:16

俞儿很早就敲门把我叫醒了,要我一起去商量事情,是关于驱猷节的。莫河村有十六个组,每个组有三个或更多寨子,驱猷节的所有节目是按组来自然分成,在节日的头一天,每个组的人分别在他们的寨上聚会,选出节日的要人,先是托长和举首。托长要村中年龄长而又可以行动的人来担任,他是最受人尊敬而德高望重的长辈。举首则是安排和组织整个活动过程的人,节日里的一切都由他来指挥和调度,要村中能干的,有经验而又大方好客的中年人来当此任。其实托长不行动,不做事情,只在任何仪式上都站在最高的位置,是活动中人的精神象征,是内在的。而举首则组织事务,是现实力量的直接体现。两个职位都可以连任,因此通常推选托长和举首不会很难。也有很多人想争取到举手的职位,那是很光荣的事情,所以莫河村的每户人家都努力使自己热情而大方好客。

托长和举手确认之后,便要选两个未婚而又到了适婚年龄的青年男女,男的称为汤(Shāng)郯(tǎn),女的称为泖(Maò)依。汤郯和泖依最好是村中的人,但如果有外来者只要他们愿意,村人又觉得不会影响,那他们的汤郯和泖依就会比其他村的更占优势。最后选几个童男童女,统称为祜(hú),每个组还得准备一头耕牛。

这些都选好后,村民们便到举首家里准备节日所需的东西。这天举首要热心地对来的村人酒肉相待,餐餐俱到。活动所需全部在一日之内完成。

走牛会那天,大概五点过,汤郯和泖依要到自己寨子的井里打水,由泖依照亮,汤郯挑着走到村口的路边,那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到齐了,放好水,举首领路,大家便去托长家请出托长,完成相应的第一道仪式。然后祜牵着耕牛,所有人都朝走牛会指定的场子走去。

我们赶到寨口的晒谷场。场上的村民埋着朴实的、被太阳晒黑的脸三五成群席地而谈些家常琐事,见俞儿和我一起,几个妇女聚着头指指点点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其他人也用惊讶而后微笑的目光打量我们两人,然后点头招呼。

“你不介绍吗?”我小声问。

“不用呢!有人问到了再说,莫水河的风俗就是这样。”欣俞回答。

“那几个女人在说什么?”我又问她,“她们老是看着我俩。”

“她们没有看到过我和男孩子一起,今天突然带上你,感到有些惊讶,”欣俞说。

“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了,她们在欣赏你呢!”说着欣俞摇手和那几个妇女打招呼。

“你男朋友吗?女神,”那个人堆里传出女人有些恭敬的问话。

“是呀!”欣俞有些骄傲地说。

于是那面的人都翘起大拇指来,用羡慕的目光看看我们。

“他们都叫你女神?”我问。

“啊!乱叫的,”俞儿说。

在玩着泥放烟花炮的几个孩子看到程老师在场子里面,便都丢掉手上的玩儿喊着老师跑过来围着她转。而欣俞刚才打过招呼的那些女人也都过来坐在欣俞的左右聊起天来。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都是相互熟悉不过的左邻右舍,热闹的场面分成若干个小团体,每个人都自动选择加入觉得适合自己聊天习惯的人群中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高凳子上,晃动着手指清点人数,欣俞说那就是上几届的举手,这次多半也会是他呢。数完人头后,他便在上面高声叫大家安静。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都散开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场地很快变得鸦雀无声。那个前届举手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随即大家开始人头攒动商量人选的事情。

举首、托长和祜很快就被定下来,接着选汤郯和泖依,可是在人堆里面,除了成家立业的人或老人外,就只剩下些孩子,于是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我和俞儿的身上,用他们民族的语言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我和俞儿有些不解了,看来她也不太知道民族语言,但我们能大抵猜到点意思。最后新选出来的举手把俞儿叫到一边去,好像是用汉语和她耳语了什么。走回来的时候她笑着,又不知道举首发了什么命令,于是村民把我和俞儿拥到了场子中间。

“怎么了?”我悄悄问欣俞。

“等着就是,”俞儿看我一眼,还是笑着。

举首宣布,我和俞儿选定为莫河村第七组的汤郯泖依。在场的女人手牵手围着我们转圈子唱了首山歌,举首把线团往我和俞儿身上一抛,由村里的男青年在场口放过几串鞭炮后,事情就算定下来了。孩子们便蜂拥而来,把我和老师死死地挤在他们中间问这问那。

等全部商定之后,我们便随着村里的人往举首家去,举首家宽大的院子里面放满草和木料,吃过汤圆,大家就开始说说笑笑地动手准备东西,男人削棍子、刨木板、打板眼、浇蜡;女人搓草绳、切粑粒、剪纸花、描绣;小孩子们则帮大人送一些临时所需的东西。由于我和俞儿是选出来的汤郯和泖依,因此除了和村民们聊天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做,有要偷懒的小孩子便跑来和老师说话。但我们还是懒得闲着,跟着那些孩子帮大人们干点杂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似乎都已经准备齐全了,村民们在举首家院子里摆成好几桌吃晚饭,好客的主人把陈酿米酒摆上桌子,每桌一坛,那些年青力壮的都把袖子挽起来,像准备厮杀的野牛,把酒倒进面前的空碗里,一个个豪气冲天,有人用拳头敲击桌子,有人单腿撑在板凳上,在别人的敬酒声中一只手压着膝盖,一只手咕噜噜地喝着,对面敬他酒的人也端起碗来牛饮。有人把刚喝完酒的碗反过来扣在桌子上,有几个人开时猜拳了,嚷嚷声越来越大。

我惊恐地看着这样的场景,心想幸好是和俞儿坐在女人比较多的一桌,他们的酒兴也没有那么浓,否则几乎滴酒不沾的我非被灌得人事不知才怪。正想着,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原来是个满脸通红的中年人过来找我喝一碗,只见他手里端着满满两碗酒,我和欣俞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坐在旁边的大叔就告诉我们说这不是正式酒席场合,再说我们是被选出来的汤郯泖依,随便怎么处理都行。我想到有些民族都有喝不了的酒祭地的习俗,便接过碗来喝一口,弯着身子把剩下的酒缓缓地倒在地上,那人拍拍我的肩,笑着坐回他的地方去,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一桌的人都回头朝我大笑。

“他们在称赞你呢!一会儿可能都会过来向你敬酒,如果你喝不了,就谢绝得了,没有谁会生气的,”坐在我旁边的大叔说。果然不多久,接连都有好几个人来敬我和欣俞。然而我实在无法应付下去,便统统谢绝了。

可能是因为明天还有很多事情的原因,酒过半酣,大家便收住了奔放的酒兴,玩起摇骰子的游戏,不过这也是我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的事情,和欣俞坐在那里干瞪着眼睛让他们教我,幸好非常吵闹,否则我真要当场倒头大睡了,我看俞儿和几个大姐说话时,也眨巴着眼睛想休息,猜想她们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们便向大家道别了要先回去。

我们走出那个喧哗的场子,俞儿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说看样子要等到他们散场是不太可能的,原本早就想走,又不知道这节日的风俗习惯。

我和俞儿手牵手走着,我试着要去抱她,她却几次都让开了。最后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热热的脸上,我便顺势滑下去让她亲吻。很快我们就到了家门口,俞儿拿钥匙的时候我终于从后面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她的身子却不停地颤抖着。

“俞儿!你冷吗?”我问。

“不,我只是害怕……”俞儿回过头看我,“总有一天我会醒过来,发现这只是黄粱梦而已,”我们走进屋子。

“不会的,俞儿,是我不好,这么多年来让你受尽委曲,吃了不少苦,让我用余生的时间弥补过去吧!这不是梦,上天对我们是公平的。”

“上天怎样对我们,只有她知道,”俞儿也转身紧紧地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可是上天都让我做了什么?注定的会是怎样?”

“俞儿,我在你的世界里找回了幸福,我们都不要想以后会怎么样好吗?我们在当下相依相偎,把握好现在的幸福,不要去想老天是怎样为我们安排的。”我安慰着她,其实内心沉痛。

洗漱完之后,我们都不困了,看她又变得十分精神,心里也舒畅许多,于是聊了一会今天的事情,都开心地笑了,我们猜想着村里人会把我们这对汤郯泖依怎么办,但俞儿也猜不出一二三,她说要早知道,就先多了解点驱猷节的细节。

她到自己的卧室取出一个包裹递给我,原来是七年多以前我写给她的那封信,我想起蒙儿说的,除了这封冗长的信之外,我什么都不曾留给欣俞,心底的自愧和内疚再一次死灰复燃。欣俞告诉我说她已经收到了我的这一颗多少春去秋来都不曾改变的心,因此她把这封信来交换,那样对我才是公平的。我欣喜地和她翻开来看,回味着这些并不陌生却未经世事的字迹,虽然中间的两页已经撕断了只剩纸头上的几行字,可那丝毫没有影响。生活竟然在多少彷徨之后,是如此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