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在准备好的纸上记下此刻的日期和时间,犹豫着写下“审问记录”四个字,然后重重地把笔搁在茶几上,此时我明白,他的心也是沉重的,因为好朋友成了他拘捕的对象。他沉默一会儿才说:“接到报案的时间是在去年10月21日,当时房管部门正在清理已经闲置多年,杂草丛生的烂尾楼,尸体是在楼群靠里面的一间发现的,早已风化成为干尸,可想而知这烂尾楼有多久无人问津了,至于那栋楼,我想你也不会不清楚吧!”
“嗯!”我说。
“尸体仰躺在墙脚,倒下时,头磕到墙面再重重击到墙根的那块石头上的,对吗?”
“嗯!”
“但这人并非因此而死!”老余说。
我没有说话,很多时候沉默就是认可,但老余一定要得到我确切的答案,他又被充到:“对吗?”
“嗯!”
“他是怎么死的?”老余问我。
我没有说话。
“当然你比我们谁都清楚,”老余怕我像开始那样不能控制情绪,不再征得我的回答,语气上也缓和了许多,“尸检结果,死者骨质有中毒而亡的明显特征,在胃里也找到一部份毒的残留物质,经化验,是一种可以引起心性迷乱的慢性毒药,毒性不快,可是惨剧发生时它已经浸到骨髓内,这是他死亡的真实原因。”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我说,却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是的,否则你也不会再把他推倒在地,想用这种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你非要至他于死地,可想而知你对他的恨,你现在能回忆自己当时的内心世界吗?恐惧、无助、绝望还是之后的喜悦,或者那时就已经看透了生命。”老余的话带着明显的紧逼性,却又不至于使我失去理智。我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俞儿身边,重逢的每时每刻都那么清晰地在脑海回放。在她忆叙往事时的紧张无助、迷茫恐惧中寻找着与这些可能联系得上的蛛丝马迹,一切都那么明显。如果事实如此,我既是在代自己深爱的人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审问,也或许要代她承受命定的惩罚,于是我佯装得镇定自若,脸上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惶恐之色。因为我似乎明白,要面对的并非死亡威胁,而是不用多想便能做出的生死抉择——事是如此,我就会心甘情愿。现在我急需知道的,是这案件是否真与俞儿有关。
“为什么就认定了是我?”我问。
“就因为这些残片,或许是在惊慌之中,你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出卖了你的唯一线索拽在他手里。虽然在案发地点,除了这些信的残片以外,再也找不到其它可供破案的线索,但它足以认定一个人的罪行,”老余已经不再需要我直接回答什么。
我想,如果事是如此,那我都承认,是的,为了俞儿,我应该招认罪行。“我心很乱,能让我静一静吗?”说着,我便垂下头去,把目光深深埋藏在回忆与想象之中,悄然地闯进了俞儿过去的世界,搏杀、争抢、反抗、逃亡、救赎……这足以说明俞儿说到她和一个男孩逃离传销组织时的神情,对着油画的哭泣和无助;接连几次内心的挣扎……我曾深深怀疑过,因而也备感痛苦,可如今,都变成为事实摆在我眼前,我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当我替俞儿成为嫌疑犯,让自己来承受即将发生的不幸灾难,又能否好好地把她保护起来?
“好点了吗?”老余把手伸过来,轻轻握着我冰凉的掌心问,他关怀的目光却不像在面对隐藏多年的凶手。
“几点了?”我问。
“快四点半,”老余翻动的眼帘是在怀疑什么还是在肯定什么,我无法判断,却害怕会是前者。
“哦!”我看看他,看看他身后纹丝不动的四个人,把目光移到窗外,天开和口了吧,很快朝霞就会照进屋子里来,那是黎明时分最灿烂的时刻,我听到回乡的客车大脑海深处,从远方驶来,缓缓地,却再也等不到我急匆匆踏上去的脚步。
“还能继续吗?”老余握紧我的手问。
“我是杀人犯,你不怕吗?”我把手挣脱出来。
“我们是朋友。”
“可是……”我收回透出窗外的目光,眼里含着的泪水再次哽咽回去,“我能问点什么吗?”
“问吧!现在不是审讯,”老余说。
问什么,怎么问,我犹豫着,生怕一旦问了,就会让他或在场的其他人看出破绽,看出我灵魂的底里藏着的那个几经磨难的爱人,看出我在用自己的默认阻挡他们接触案件的真相,或许俞儿也不是凶手,但这样的几率到底有多大呢,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不是,我也不敢支冒险尝试那剩下些微的可能性啊!“真是想不到呀!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像内心沉重的解脱,其实更是为了把老余断了彻底怀疑的念头。
“起初我们也束手无策,这些残片不是直接线索,也不能发现受害者和案犯的身份,案件难于侦破,因此我们绞尽脑汁,在这唯一的线索上另劈溪径,最后认定的办法就是把对残片上的文字进行研究,希望从文字的风格、组织架构、文字所描写的地区特征找到案件侦破的蛛丝马迹。经过很多不同领域的专家分析研究之后,上面所写的环境被锁定于我现在所到的这个小城,写字的人年龄不会超过25岁。去年冬天,我便随着那些文字的研究结果悄悄赶过来了,刚好钟智维也在这面办案,我便充当他的助手,乔装成出租车司机大海捞针地寻找着线索。刚到这个小城时,我惊得目瞪口呆,那些文字的作者,那个杀人凶手,竟用他自己特殊的表达方式,仅仅组织了少许文字就把这小城的特色描写得真实而细腻,我坚信那是一篇写景的美丽散文的片断。从那时起,我寻找凶手的目的不仅仅因为这件案子,而是更想见到这个不凡的写手,想明白他真实的内心。
“要想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找到自己要找的,却还完全陌生的人,更要紧的是,我并不清楚这个人是否回到这座城市,就连办案老道的钟智维都笑我痴人做梦,他不相信我能仅凭那几张残片就破得了这样的案件。我并不放弃,先奔走于市里的各大高中院校明查暗访,翻看每届学生的试卷,对比他们留下的字迹,这样的工作非常浩大,我却一丝不苟,希望从那些留下的东西上找到和残片文字相通之处。我不放过与任何人交谈的机会,希望从人的语言习惯中发现什么。也许是天意吧,那晚,你和钟智维进入我的出租车,你们简短的交流使我灵光闪现,第一直觉告诉我,我所苦苦寻找的目标开始浮出水面,紧接着送你回去,我们一路上谈得很多,从你的言语、深沉的目光和对事物独到的看法,我再次将目标锁定在你身上。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不是因为对你有所图谋,而是真正的想和你友谊长存,因此越接近真实,我越不敢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害怕这难得的友谊瞬间坍塌掉,很多次,我看着这些残片犹豫不决,可死者凄凉的面目在我的思想深处哭泣,他鼓励着我,要我恢复职责的理智,不顾及友情来为他鸣冤。也是在那时,你的文章发表了,并获得很高的赞誉。我看到这篇文章的同时,为你祝福,也更为你担忧,因为很凑巧的是,在我手里的那几张表现出写作者的个性风格的残片,尤其是语法结构和所用词汇,还有里面的别字,都和你写的那篇文章有惊人的共同点。于是当那晚你把那些信件给我浏览,当我看到自己所要寻找的那封信就完整地藏在里面,尽管已经有心里准备,但我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对你采取行动,我把这样的决定一推再推,直到今天。”
我很明白后面的时间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叫老余别再说下去。和他静静地对视着,凝固的空气那么冰凉,渗透进屋子的每个角落,包括老余不断翻看腕表的眼神。他没有催促,只是像我那样默默地等待,他等待我的最后回答,我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还有什么需要我去等待?苦难?是的,还有苦难,它原本不再属于我,却要我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心甘情愿,就像俞儿对我的爱那样,现在的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回馈她。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墙上滴答转动的钟声打破不了阴郁,老余越加难以平静,他开始在窗前来来回回地走,随着秒钟轻轻踩响脚下的地板,每到一秒,每走一步,都像是对我发出的最后通牒。他不再随着挂钟的脚步越来越缓,最后在第三道窗前定格下来。或许窗外的景色依然如故,我们都从不曾留意,不曾穿越夜空来欣赏它,也或许夜空下的窗玻璃只能倒影出自己被岁月一次次折磨的容颜。我们看到自己的身影,却看不了更远的景致。
“铛锒”,老余打燃火机点亮手上那只不知道拽了多久的烟。光芒很快又暗淡下去,只剩下他两指间的烟头闪烁。回转身子,再绕过岿然不动的四个人面前,他坐回原来的位置。
“走吧,”老余不再犹豫,从包里取出逮捕证让我过目。
我缓缓递过双手到他面前。
老余并没有对我伸过来的双手做什么,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收拾好必要的衣物被子,紧随他走出去时,再想看看屋里的情形,看看这个我曾梦想得多么美好的家,目光却被阻隔在“碰”的关门声之后。四个人看看我木然的脸,再看看不情愿为之的老余,毫不迟疑地把封条贴上了深色的防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