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西征军出征前不久,在位于渭河上游的城市—秦州,有座专门用来关押死刑犯的监狱。凡是周边地区犯重罪的犯人,都会关押在此,要么等死,要么关押到死,能减刑后出狱者则少之又少。
在监狱的某个阴暗的独间牢房里,一位相貌俊朗、粗壮有力的年轻男子正在悄悄地蹲在角落里用树枝刨墙壁。
忽然,远处有火光逐渐由远即近,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年轻男人听闻脚步声,迅速回到床上假装睡着,用被子蒙住脑袋。
这伙来者乃典狱长文清,立在年轻男子的牢房前,“何善,别装睡了,赶紧起来。”
原来,这名年轻男子名叫何善。假装睡着的和善睁开惺忪的双眼,但因之前不停刨墙壁,已是满头大汗,怕被火光照见,于是慢慢坐起,抬起左手假装遮挡畏惧强光的眼睛,实际上是顺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文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看你满头大汗的样子,刨墙壁累吧,我实话告诉你,这墙是土砌的,但外层砌了石砖,你光是用树枝是挖不透的。”
何善无奈,只得放下左手。
“跟我们走吧,这监狱容不下你了。”文青说。
何善纳闷,傻傻坐着,心想放他出去是绝无可能的,可离他行刑还有二十八天,他清清楚楚记得杀头的日子。两名狱吏打开牢门,见他许久不起身,于是上前要左右架住他两胳膊往外走。何善见他架势,一下子神经紧张起来,嚷道:“要去哪?离我行刑还有二十八天呢!”
文清不耐烦地说:“你紧张什么啊,又没说要杀你头,只是有人要见你。”
何善又是一阵疑惑,“有人要见我,谁啊?”
“你去了就知道,反正不是坏事。”
何善被狱吏驾着到了监狱外头,只见面前一排戎装地士兵围着一名军官,感觉对方来头不小。何善思前想后,没想起来自己认识军队里的人。
“跪下。”狱吏一声吆喝,何善半推半就着跪在军官面前。
只见一位军官拿起囚犯花名册翻动了几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问道:“叫什么名字啊?”
何善答:“何善。”
“哪里人?”
“岐州罗坊镇草池村人。”
“犯的什么罪?”
“因杀人,犯了死罪。”
“为什么杀人啊?”军官一再追问。
何善烦了,感觉被人问到痛楚,不想回答,“上面不是写了吗?”
文清赶紧补充:“大人要你回答,你就回答,不要说些不相干的话。”
何善顿了顿,“为了报仇。”
军官笑了笑,但参不透是善意还是嘲讽,“报仇,有气概,但用错了地方。”
何善辩解道:“我没错,那人该杀。”
军官问:“愿不愿参军啊?”
“参军?”何善想了半天,从来没想过等着砍头的自己被朝廷的军官问要不要参军,“参军干嘛,我不是还有二十八天要行刑吗?”
文清似乎有些恨何善不争气,指着何善训道:“你别老提自己行刑好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现在有机会让你免死,你不想好好争取下吗?”
何善呆住了,没听明白文清的意思。
军官笑着说道:“我看了你的卷宗,你是为了报仇而杀人,也算情有可原,还不至于十恶不赦。现在朝廷在招兵买马准备打仗,打仗会死人,但你在牢里呆着也是早晚要死,还不如参军打仗,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抵了你的死罪,那你就不用死了。”
这一下子幸福来的太快,何善良久没反应过来,脑袋嗡嗡,又是傻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死。”
军官说:“我是军人,这可开不得玩笑。”
何善问:“为什么呢?”
军官说:“你要感谢当今圣上,是皇上给了你们一条生路。现在军队是缺人的时候,与其让你们这样被砍头,还不如把你招进军中。你们有杀人的勇气,那就到战场上去杀敌。你愿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何善这回答得飞快,生怕答慢了错失机会。
文清笑道:“你要感谢这位大人啊!”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何善连忙磕头。
军官爽朗地笑道:“呵呵,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皇上,谢朝廷,谢韦将军。”军官转头向一旁得文清说:“你们监狱负责把这些新兵押到岐州与韦将军的军队集合,现在就开始动身启程,我还要赶往其他地方招兵,就不多留此地了。”军官说罢,转身即走,看都没看何善一眼。
文清送走军官,便召集狱吏把刚才通过军队考核地重刑犯押到一块,每名犯人头戴枷锁,整齐站一排。何善在人群中望了望两头,数了数,一共十名犯人,连同押解犯人的狱吏总共十四人。押解犯人长途跋涉属重大任务,文清不敢怠慢,于是亲自出马,也在押解队伍中。
这一路上,刚开始时,犯人和狱吏关系还比较紧张,但随着相处久了,都慢慢放下戒心。文清和狱吏们想着这些人即将参军当兵,若是这些犯人中有谁出人头地当了大官,他们再见着还得敬三分。于是闲暇时,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来。
一次午后,正值烈日当空,天热难耐,文清和狱吏骑着马押解犯人有些人困马乏,犯人们扛着枷锁步行更是疲惫,于是队伍就近处一小树林里躲荫,待凉爽些后再赶路。何善见周围人都在休息,和文清私聊起来。何善问道:“文大人,军爷招我入伍的那天,你怎么知道我在墙壁上刨洞?”
文清看了眼靠过来的何善,笑了笑,“你不就是想越狱么,真当我们看守监狱的人是耳聋眼瞎啊,你那点小心思怎么藏得住?”
“既然文大人知道我要越狱,为什么早不拆穿我,害我还在不停刨洞,结果我自己当了回傻子?”
“我可以理解一个还有二十八天就要砍头的犯人,人之将死,求生欲望会不断放大。我不拆穿你,是希望你在行刑前还有念想,这念想可以支撑你活到最后。若是连这点求生的念想都没有了,那你还没到行刑的那天,心就已经死了。这不,有点念想好过万念俱灰,果不其然,被你撞上好政策,朝廷招你去入伍,这才躲过一死。”
何善笑道:“我说实话,其实我最该感谢的人是你,文大人才是对我最好的人,若不是文大人抬举我,我不可能有见着那位军爷的机会,也更不会有机会入伍躲过一死。”
“算你识相。”
“想不到文大人这么看得起我?”
“你参军后,做个善人,好好表现,争取将功补过,当个大官出来,别给我丢脸。”
“这就请文大人放心,不用大人嘱托,我本来就是一心向善的人,也一定不会给大人丢脸。”
文清轻蔑一笑:“你一个重刑犯还好意思说自己本来就一心向善,你若本来就一心向善,也不至于成个要砍头的重刑犯。”
“我杀人是为了报仇。”何善心生委屈,“若是大人愿意,我一一道来事情原委。”
“那你说吧。”
“我出生在一户老实本分的贫苦农民,在我年幼时,我父母勤勤恳恳养育我和我两个姐姐。虽然日子过的不富裕,但我父母并不奢望我们大富大贵,只教我们要好好做人,不做坏事,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对得起别人。在我十岁时,我们那边发生瘟疫,我父母都患疾而终,之后我由我的两个姐姐带大。我再大些时,姐姐们也年龄大了,她们都嫁走了,离开了我们村,结果家里只剩下我一人孤苦伶仃。当初我的两个姐姐还没嫁人时,对我很好,她们也和我父母一样,教我要为人本分、一心向善,不要为非作歹。但她们嫁的很远,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与我没见过几次。在我们村,有一个女孩子名叫小梅,比我年龄稍小,从小和我一块长大。她家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在我们还小时,我家和她家就给我俩定了娃娃亲。我和她有了这层关系,于是走的更近了,都很喜欢对方,只待我能有些积蓄,修缮下屋子,添置些家用,再选个黄道吉日,就成亲。”
何善越说越伤心,不禁叹了口气,“就在我和小梅即将成亲的前一个月,我在田地里忙,她和同村人一起到镇上赶集,想买几件好看的衣裳。可随知小梅在镇上被一个姓方的地主家儿子遇上,那姓方的简直禽兽,带着一帮手下公然欺负小梅,对小梅动手动脚,说话也肮脏。小梅经不起侮辱,被他们逼到一处池塘边后无路可退,只得跳入池塘想要离开姓方的那伙人。可随知小梅不习水性,在水里哗啦很久,当时那姓方的和他一帮手下,看到小梅掉进池塘却不去救她。等到同村人回到村子里喊我,我再赶到镇上那池塘边,小梅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地上。”
何善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我和小梅还有一个月就要成亲了,我还幻想着以后我们幸福地在一起,可她这个时候突然就没了,没了,我的幻想也全没了。我们一直本本分分地做人,却为什么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难道我们穷人就没有幸福的权利吗?”
文清拍了拍何善的背,哀叹道:“世事难料啊,你们都是可怜人。”
何善抹了抹鼻涕,化悲痛为愤怒,“当时我就藏着刀闯到姓方的那户人家里,要姓方的给个说法。随知那姓方的这么不要脸,居然不承认自己欺负小梅,说小梅是自己跳进池塘淹死的,和他没关系。非但如此,他还说他家有权有势可以摆平一切,不怕我报官,说我穷人就是命贱,想要赔我点钱打发我走。我当时越想越气,趁他们一伙人没注意,突然用刀刺中那姓方的身子。谁知道这姓方的小子这么不经刺,流了一身的血,我就刺了他一刀,就毙了他的命。之后他们方家抓我报了官。”
文清听着听着,低下头,又是哀叹一声,略显遗憾。
何善聊到此处,愤怒情绪稍有减缓,“不过没关系,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姓方的害死了小梅,他死也是死有余辜,我为小梅报了仇,甘愿受罚。”
“若不是这次遇到机会招你入伍,你岂不是两命换一命?你怎么划算呢?”文清问。
“那又怎样,那姓方的害死了小梅就该偿命,只要那姓方的死了,我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既然不怕死,为什么要越狱?”文清问。
“我并不是怕死,我是不想死,凭什么我们穷人活该被有权有势的人家踩在脚底下,我心里不服气,想要抗争这社会的不公。”
“打住,别说了,现在你能从监狱里出来,得感谢朝廷,别想着做什么抗争了。”
“你说的也对,这说明这社会并不全是不公,也有好人在,比如文大人你。”
文清不作声,眼睛望向远方。
接下来,队伍继续赶路,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暗,夜里赶路不安全,队伍在一处驿站休整。队伍刚到驿站,有一伙人约五六人,像是刚在驿站休整好,均骑着高头大马,扬鞭要走。
此处驿站较为偏僻,难得看到其他队伍。何善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对方人马,只见其中有一名年轻男子分外眼熟。那名年轻男子也看了眼何善,之后便转身和那伙人骑马向东而去。
何善面目狰狞,结结实实地站立不动,却又半天不作声,无数个思绪在脑海里翻江倒海般穿越而过,心想:“这骑马的人不就是姓方的吗,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但自从我杀了他后,我再也忘不了他的样貌。可我明明杀死了他,要不然朝廷为什么判我死罪?如果姓方的已经死了,那刚才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