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唐风坐在那里,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离开拍卖大厅。走近电梯时,电梯门正要关闭,他叫了一声“请等一下”,并紧跑两步,来到电梯门口。电梯中的人听到他的呼喊,又将电梯门摁开了。
电梯里的人是个白发老头。唐风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看到他那双苍白、枯瘦、僵直的手臂,马上认了出来,他就是最后拍得玉插屏的那个老头。
电梯下行。白发老头看了唐风一眼,忽然开口:“你就是开价80万的那位小伙子吧?”
唐风点了点头。
老头道:“你也对那件玉插屏感兴趣?”
唐风随口敷衍:“还行。”
老头道:“既然感兴趣,为什么不继续竞拍呢?如果不感兴趣,为什么别人都不屑一顾、认为值不了10万的东西,你又肯出80万的价?难不成,你真是华宝国际的托儿?”
唐风冷笑道:“我是不是华宝国际的托儿,你还能不知道?”
老头一愣,道:“什么意思?”
唐风道:“你和那个拍卖师不是有勾结的吗?刚才要不是他捣鬼,提前落锤,你能这么容易拍到玉插屏?”
老头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沉默了一下,又说:“就算继续竞拍下去,又怎么样?1500万,2000万,再多花一点钱而已,玉插屏一样会落在我手里。”
唐风最讨厌这种充阔的人,毫不客气地道:“你若真不在乎钱,为什么不直接拿钱出来,光明正大地拼过人家,还要作弊这么卑鄙!”
老头摇摇头,说:“不,你弄错了,我没有和拍卖师勾结……这件事有点奇怪,但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了,小伙子。”说着,他想伸手拍拍唐风的肩膀,但被唐风闪身躲开,只好尴尬地收回了手。
回到宾馆,唐风打开电脑,上网搜索有关今年春拍会的信息,获得最多的就是关于这件最后的压轴品的,而与之相关的主要人物是有“京师第一玩家”之称的汪世骧老先生。
汪老先生是著名的文物专家、文物鉴赏家、收藏家,文物界的泰斗级人物。全国每年有大中型文物拍卖会十几个,出于礼貌,都会给汪老先生寄去请柬和宣传册,但汪老先生从未参加过,最多看完宣传册,委托别人去拍下几件文物来。
不料,这次华宝国际的春拍会,居然在第一天,所有拍品进行展览时,汪老先生就到场了。他是冲着那最后的压轴品——玉插屏来的。在仔细看了玉插屏之后,汪老先生只说了一句“太离谱了”,然后就离开了。
后来有记者千方百计采访到他,问起此事,汪老先生缄口不言,被问得烦了,仅说了一句“那块玉插屏,能值10万”。
值10万的,属于低等古董。这种货色,当然不足以作为最后的压轴拍品,但华宝国际偏偏就这么干了。难怪汪老先生看到宣传手册后,会来看拍品展览。看到拍品后,确信自己没看走眼,这件最后的压轴拍品,确实是低等货色。作为忠厚长者的汪老先生,只说一句“太离谱了”就离开,给华宝国际留足了面子。
汪老先生的两句话,“太离谱了”“那块玉插屏,能值10万”,再加上记者自己添枝加叶的推测,写成文章,一见于报,立马被无数次转载。华宝国际的春拍会也得到了空前的关注。前三天的拍品展览日,全国二十几位文物专家、鉴赏家都来看了那件玉插屏,从专业的角度细致分析,最后一致认同汪老先生的说法:那块玉插屏,只值10万。
唐风是春拍会第七天赶来的,所以不知道这些事情。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今天下午的拍卖会,会有那么多人参加;为什么齐宁上台主持最后的压轴品拍卖时,场中可以保持一片寂静。原来大家都等着看这件被专家鉴定为次品的文物,被作为压轴品拍卖时,是否会有傻冒出来竞价,又或者是拍卖师像傻冒一样喊一通,却无人问津。
唐风苦笑,看来自己真的当了一回傻冒。不过文物是什么?不就是历朝历代留下来的破烂嘛!也许它们有历史价值,有工艺价值,但绝对没有金钱价值。它们的金钱价值,都是被这些有了几个闲钱就烧得慌的买家们哄抬起来的。
唐风一向鄙视这种拿金钱价值来定位文物的行为,但很无奈,在经济社会中,这早已是一种流行趋势了。
参加了四天的春拍会,唐风也拍到了几件古董,第二天吃过早餐,便打车去华宝国际办理相关手续。华宝国际在云宏大厦的顶层,13层,唐风走进大厦的旋转门,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看路,朝旋转门直撞过去。唐风拉了他一把,说:“小心看路!”
那人在旋转门前停住,说了声“谢谢”。
唐风一愣,这才看清他便是昨天拍到玉插屏的那个老头。现在他右手提了一个密码箱,左手拎着一摞档案袋,档案袋颜色深暗,又破又旧,袋上印的字母,不是英文,却似俄文。他今天来这里,显然是来接收玉插屏的,估计就放在那个密码箱中了,但这一摞破旧的档案袋又是什么东西呢?
唐风正想搭讪套问一下,这时旋转门已经转了过来,老头跟着走了进去。
隔着玻璃旋转门,唐风看到那老头走向大厦前的停车处。一辆奔驰车的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孩跳出来,伸手要去接老头的东西。老头没让她接,自己拎着东西坐进了车里。女孩跺了跺脚,坐进驾驶位,驾车而去。
4
唐风乘坐电梯上到大厦顶层,在华宝国际的工作人员王凯的接待下,办理了相关手续,并托付华宝国际将拍下的几件古董运送到金陵大学。交接完毕,王凯热情地邀请唐风到贵宾室休息,唐风正有事情想要打听,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贵宾室里,唐风喝着茶,跟王凯闲聊了几句,忽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刚才上楼的时候,遇到一个熟面孔,好像是昨天拍卖会上那位老先生,他把玉插屏取走了吧?”
王凯道:“是的,那位老先生一大早就过来了,我们来上班时,他早就等在这里了。”
唐风点点头,道:“我看他还拿着一摞很破旧的档案袋,那也是一件拍品?”
王凯笑道:“那个不是拍品,好像是跟玉插屏相关的一些资料什么的,具体什么内容,我也不知道。”
唐风问:“那位老先生是什么人啊,好像很有钱的样子?”
王凯面露为难之色,道:“对不起唐先生,按规矩,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客人的身份,请您谅解。”
唐风知道拍卖公司有这条规定,刚才只不过是姑且一试,当下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有点好奇,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王凯陪着笑了两声,又将话题转到了玉插屏上:“唐先生对玉插屏也有兴趣,为什么昨天出了一次价就没再跟?现在很多人都以为唐先生是我们华宝国际的托儿呢,没人出价的时候就出来喊价解围,有人出价了,就立即停价不争了。”
唐风知道他说得不错,自己昨天的行为确实很像个托儿,刘华东,还有那个白发老头都曾这么怀疑过,现在面对华宝国际员工的疑问,唐风也不好不解释一下了:“其实我昨天喊价,只是看那个刘华东不顺眼,想帮你们的拍卖师齐宁解一下围,对那个玉插屏倒没什么兴趣。后来看到有人出来争,正好就放手了。”
王凯张着嘴,表情有些滑稽,道:“就……就这么简单?”
唐风哈哈一笑,说:“很多事情都是这么简单,没那么多复杂的。对了,齐宁齐先生现在忙不忙,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他交流一下。”
王凯似乎还没从之前的感觉中脱离出来,随口就回答道:“齐宁今天没来上班,那位金发女士来投诉他拍卖作弊,老板打他手机都打不……”说到这里,他才惊觉这种事不应该向一个外人提起,赶紧住口。
唐风知道打听不出来什么了,便起身离开。
刚刚走到大厦门口,唐风突然听到头顶一阵风响,有一个物体从天而降,“啪”的一声,重重地摔落在唐风面前的地面上。
唐风惊得向后退了一步,再仔细查看,落下的竟是一个人!
那人的头颅和身体已经完全扭曲错位,脸斜侧过来,正对唐风,血肉模糊的脸上,五官依稀可辨,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只剩下大片被血水染红的眼白。唐风终于辨认出来,摔死在他面前的人,正是他刚才想找的拍卖师齐宁。
一个活生生的人,摔得血肉模糊,横尸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感觉?没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
唐风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盯着那具扭曲错位的身体、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脖子僵硬得都无法转动一下。他的大脑里也是一片混乱,成了糨糊。
作为目击者,唐风被带到警局去录了口供。回到宾馆,闭上眼睛,齐宁那张脸就出现在眼前。拍品无人问津时尴尬的脸,被刘华东指责时苍白的脸,被唐风质问时惊惶的脸,摔下十三层楼血肉模糊的脸……这一切似乎都跟那件奇怪的拍品有关,而那件拍品,现在到了那个白发老头的手里。他究竟是什么人?
唐风拿起手机,拨通了王凯的电话。电话接通,王凯“喂”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疲倦,显然,齐宁的死也影响到了他。唐风直截了当地道:“我是唐风。齐宁死了,就摔死在我眼前。”
电话里,王凯沉默了一下,才道:“谁也没想到他会自杀,他是我们华宝国际的首席拍卖师,事业和年龄都正当巅峰。很抱歉唐先生,让您受到惊吓。”
唐风道:“他的死不会那么简单!昨天拍卖会上,因为他的作弊,玉插屏才落到那个白发老头手里的,今天他就死了……”
王凯在电话那边打断他的话:“不,唐先生,您一定是误会了,齐宁不会作弊的,这是拍卖行业的大忌,我们华宝国际是绝不会允许这种行为出现的!”
唐风冷冷地说:“这不是误会,很多人都看到了。你也说过,那位金发女士还去投诉过。我会考虑把这些情况告诉警方,相信对他们破案会有所帮助的。”
“不!”王凯惶急地叫道,“不,唐先生,您这么做,是在毁灭整个华宝国际!”
唐风道:“我只想知道真相。要么我告诉警方这些情况,让警方去查;要么你告诉我那白发老头是谁,我自己去查。”
王凯迟疑地道:“公司规定,不能泄露顾客资料……”
唐风道:“那好,让警方去你们公司调资料,就可以不违规了。再见!”
唐风刚刚挂断电话,王凯立马就回拨过来,语气焦急地说:“唐先生,您不能这么做。告诉我您的地址,我这就把资料给您送过去,立刻、马上就送!”
将地址告诉王凯后,唐风离开房间,到宾馆的餐厅去用餐。一份套餐还没吃完,王凯就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急匆匆地赶来了。唐风瞥了一眼夹在他胁下的公文包,道:“还蛮快的嘛!”
王凯道:“您先吃饭,然后去您的房间谈?”他虽然努力作出恭敬的样子,但语气僵硬,脸色也不好看。任谁被人胁迫,心情都不会好的,他能做到这样,已足见是个深沉隐忍的人了。
唐风放下筷子,说:“现在就去。”
进了房间,王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桌子上,慢慢推到唐风面前,说:“唐先生,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相比于玉插屏买主的资料,也许一笔钱会对您更有帮助。”
唐风斜眼看着他,说:“我肯出80万买一块只值10万的玉插屏,你觉得我像是贪财的人吗?如果你只是带了这些钱来的话,很抱歉,恕我不能招待你。也许我该去公安局转转了。”
王凯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丢在桌子上,恶狠狠地说:“唐先生,记住你的承诺。我们满足了你的条件,如果你还去公安局的话……哼!”撂下这句狠话,他转身就走。
“慢着!”唐风道,“请把你的钱拿走,谢谢!不送。”
王凯拿起桌上装满钱的信封,走出房门前,又说了一句:“奉劝你一句,太多管闲事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好自为之!”
唐风关上房门,将王凯留下的档案袋打开,取出里面的资料。那是华宝国际买家登记档案的复印件,有买家的基本资料,及一些资产证明。
拍下玉插屏的那白发老头,名叫梁云杰,香港人。唐风虽然不是商人,但对梁云杰也是早有耳闻。梁云杰原籍北京,在20世纪60年代末到了香港,在香港白手起家,开始创业,从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一步步发展到赫赫有名、资产上千亿港币的跨国集团公司。前些年,梁云杰已将公司的业务交给自己的儿子梁涌泉打理,自己只保留了一个荣誉主席的头衔,退出商界,过起了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
资料中显示,这件玉插屏,是梁云杰拍下的唯一一件拍品。
唐风又上网搜了一下梁云杰的其他资料,发现他喜欢跑步、骑马、射击等运动,但并没有收藏古董的爱好。
商人重利,这样一位没有古董爱好的商人,居然肯出高价拍下一件专家公认只值10万的古董次品,确实很耐人寻味。
按资料上的联系方式,唐风拨打了梁云杰的电话,却无人接听。连续两天拨打都是如此。唐风还查到新生集团的公司电话,打了过去,但接线小姐回复说梁云杰只是名誉主席,已经半年没去过公司了。
第三天,唐风乘飞机赶往深圳,准备去参加那里的一个拍卖会。刚下飞机,就接到了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打电话的人声音苍老,“唐先生你好,我是梁云杰,在北京春拍会上我们见过。我现在在广州,你能否过来一趟,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和你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