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3)

她胸前握着报春花,用哀怨的目光凝视着我。她的笑容因画纸的光泽而显得灿烂,面颊红红的。她身后的天空是画布的浅蓝色。她有着一张精雕细琢的小嘴,带着明信片上常有的表情,而嘴唇上方,那双眼睛饱含着极大的哀愁注视着我。她握着花束的手臂让我想起其他什么人的手臂。她的连衣裙或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半边肩膀。她的双眼流露出真正的哀伤:它们从画面中带着某种真相的现实深处向我凝望。她来自春天。她的双眼并不是因为大而显得忧伤。我猛地加快脚步,勉强使自己离开橱窗。穿过街道后,带着无力的愤慨我又走了回来。她仍然握着别人给她的报春花,眼里的悲伤像我在生活中错失的一切东西。远远望去,那幅版画显得更生动鲜明。一条粉色丝带将画中人的头发高高束起,我之前并未注意到这些。在人的眼中,甚至在画中人的眼里,有一些惊人的东西:那是意识不可避免的警醒,一种静静的呐喊,提示着一个灵魂的存在。我竭力将自己从沉湎其中的梦幻中拉回来,像一只努力抖掉黑雾水的狗。在我们从远处看到的形而上学的版画中,那些表现出生活的全部忧伤的眼睛在凝视我,就好像我了解什么神明的东西,它们并不在意我的离开,仿佛在告别什么东西。那幅版画的底部有一张日历,版画由上下两条平坦的倒弧角黑线框住。在这上下两条界线之间,在“1929”的字样以及必然是1月1日的老式装饰字体上方,那双忧伤的眼睛不无讽刺地朝我笑着。

有趣的是,我知道画中人从何而来。办公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日历,我曾无数次看到过。然而,出于某些画的神秘性,或某些我的神秘性,办公室里的画中人眼里没有哀愁。这只是一幅版画。(印在光滑的纸上,在阿尔维斯这个左撇子的头上,用睡眠打发被压抑的生活。)

这一切使我想笑,但我感到一种深刻的忧虑。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种急性发病的战栗感。我没有力量去避开这种荒谬。我在对抗自己的意志时,站在什么样的窗口,俯瞰到什么样的神的奥秘?楼下的窗口要将我带向何处?是什么样的眼睛从画里向我凝望?我几乎就要颤抖起来。我抬眼向办公室角落里的那幅现实中的版画看去。我一次又一次抬眼向角落里看去。

个性与心灵

给每一种情感赋予一种个性,让每一种心境拥有一颗心灵。姑娘们成群结队地溜达过来,她们边走边唱,歌声里充满着欢乐气氛。我不知道她们是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我站在远处聆听片刻,我听到一种悲伤,不为我,而为她们,这种悲伤打动我的心灵。

为她们的未来?为她们的无意识?

或许,并非直接为她们,终究,只是为我自己。

写作是什么

文学是艺术与思想的结合,是未被现实玷污的领悟——文学于我而言是人类倾其所能想要达到的目标,如果这些努力出自真正的人性,而非我们的兽性流露。人的表达意味着保留善而剔除恶。人类笔下的田野,比现实中的田野更碧绿青翠。我们在弥漫着想象的空气中做出定义,耗费笔墨刻画的花朵,有着任何细胞生物所不具有的经久不衰的色彩。

是什么让生命延续?什么是坚忍?任何事物都比有关它的美丽描写来得真实。目光短浅的评论家评论某一首诗,赞扬它的持久韵味,最终无非是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但是,说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并非易事,因为美好的一天已经过去。这需要我们将这美好的一天保存在冗长而华美的记忆之中,用崭新的鲜花和群星去点缀空旷的田野和天空,在外在世界自由驰骋。

万物取决于我们,对于处在不同时代的我们的后来者而言,万物取决于我们是如何热情洋溢地做出想象——我们使我们的想象具体化,从而使世界成为这个样子。对我而言,宏伟而受到玷污的通史记载,不过是一种动态的解说,一些不可靠的目击实录的杂乱共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见闻,因为见闻像万事万物一样复杂难解。

此刻,我有如此之多的基础性思想,有如此之多的真正形而上学的事物去叙说,而我突然感到疲惫,我决定不再写下去,不再思考下去。我要用写作的狂热催我入眠,然后闭上双眼,抹去一切我本打算写下来的东西,就像抚慰一只猫一样。

无法思考

一段乐曲,一个梦境,一些事物令我依稀有所感觉。置身其中,我无法思考。

假期随笔(一)

房顶上最后的雨水开始更为缓慢地落下,用石头铺成的街道上的蓝天面积越来越大,跟着汽车吟唱出了一曲不一样的欢歌,声音渐大,愈发快乐,你能听到家家户户打开窗户,面对那不再健忘的太阳。下一个街区尽头的狭窄街道中,第一个兜售彩票的人在大声吆喝,吆喝声清晰可闻,商店里,人们把钉子被钉在板条箱上,平静的空间里回荡着嘈杂的声响。

这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假期,虽是官方规定,却并无人严格遵守。工作与休息并存,而我则无事可做。早早地便起了床,花了很久来准备让自己存在,从屋子一端踱步到另一端,凭空想象那语无伦次的大声喧哗和毫无可能的事物——我忘记去做的事儿,无望的野心偶然间得以实现,流畅且活泼的对话曾经的旧貌依然是今后的新颜。我幻想着,一不庄严,二不平静,我虚度光阴,毫无希望,毫无止境,在这个无拘无束的早晨我来回踱步,我在低声呐喊,我的话在我那可耻的与世隔绝的隐居地里层叠累加,不住回旋。

从外面看,我的身形可笑至极,如果所有人私下里的状态一样。我放弃了睡眠,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旧外套,这些日子以来,清晨无眠,我习惯了这样一副穿戴。我的旧拖鞋都坏了,特别是左脚那只。我把手插进我那破旧外套的口袋里,迈着坚定的大步,在我的小屋里的“大道”上散步,把我那无用的幻想进行到底,而我的梦幻与他人的别无二致。

我把唯一的窗户打开,冷风迅进吹了进来,依然能听到房顶上残余的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下雨了,天气依旧潮湿与阴冷。然而,天空湛蓝无比,雨要么是被打败了,要么是筋疲力尽,而雨后残余的乌云撤退到了城堡后面,向蓝天投降了,这才是它们正确的选择。

快乐偶尔有之。可有什么东西重压在我身上,那是一份神秘莫测的渴望,这向往难以描述,甚至非常高贵。或许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感到自己活着。当我将身体探出我那高高的窗户,看向低下的大街,却对街上的景象视而不见,电光火石间,我感到,有人把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人忘在了脑后,此时抹布落到了窗台上,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

我的父亲母亲

令人遗憾的是(或许也并非如此),我认识到,我有一颗干涸的心灵。我对一个形容词的关注,甚至要超过对人类灵魂的真切哀悼。我的主人维埃拉……

但我偶尔也会有所不同。有时候,我会像那些没有母亲或从来不曾有过母亲的人一样热泪盈眶。我的双眼,我的内心,都充满着流尽的眼泪。

我对我的母亲没有记忆。我一岁时她便离开人世。我的惆怅和冷酷无情的情感归咎于温暖的匮乏,以及对我已无法再忆起的亲吻的无望期待。我是人造的。我总是依偎在陌生的胸膛醒过来,就好像被母亲的替代所拥抱。

啊,我对自己可能成为那样子的渴望感到惆怅不已,痛苦万分!如果我收到来自子宫的慈爱,婴儿的小脸被亲吻,我将成为什么样子呢?

或许我冷漠无情的情感,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自己从来不曾当过一个儿子的遗憾。当我还是孩子时,抱我的人只是将我贴近她们的脸,而无法贴近她们的心。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却在遥远的坟墓里——她本应当属于我,却接受了命运之神的安排。

后来她们告诉我,我的母亲很漂亮,她们是那样说的,当她们告诉我时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身心业已定型,但我的情感麻木不仁,人们的话就像来自难以想象的页面,对我而言不再新鲜。

我的父亲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三岁时他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从未见过他。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住的那么远。我从未想过去找出原因。我记得在得知噩耗后吃的第一顿饭时笼罩着的那种静默气氛。我记得其他人时不时地看着我。然后我不解地回头看他们。我更聚精会神地吃下去,没注意到他们可能仍然在看着我。

这便是我,在命中注定的情感里那混沌不堪的深处,不管我是否喜欢。

无眠之夜的忧伤

空寂的房后(人们正在酣睡),缓缓传来凌晨四时的清晰钟声。我仍无法入睡,也不打算入睡。并非有什么心事让我彻夜难眠,也不存在什么身体上的疼痛让我无法休息。我陌生的身体带着沉闷的寂静躺在黑暗之中,在街灯和微弱月光下更显落寞。我困倦到无法思考,夜不成寐,无法感觉。

周围的一切是赤裸裸、抽象难解的宇宙,包含着夜的否定。在困倦和无眠之间,我接触到——我的身体感受到——玄秘事物的形而上学知识。有时候我的心灵变得虚弱,进而日常生活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细节浮上意识的表层。我发现我进入那些细节,挣扎于失眠之中。有时我从即将入睡的半梦之中醒来,带着诗情画意、变幻莫测色彩的模糊画面悄无声息地展现在我漫不经心的脑海里。我的双眼并未完全合上。我微弱的视线被遥远的灯光装饰;那是一盏来自楼下寂寥的街边的路灯。

停下来,去睡觉,用更美好、更忧伤的事情来取代这断断续续的意识,和陌生人说着悄悄话!停下来,像潮水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此起彼伏,沿着真实的海岸线缓缓流淌,一个人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才能真正入睡!停下来,成为默默无闻的外界之物,成为远远的一排树丛中随风摆动的树枝,成为悄无声息、飘然落下的树叶,成为遥远的喷泉溅起的无数水珠,成为夜间公园里的一切未知数,迷失在无休无止的混乱之中,迷失在黑暗中的天然迷宫里!停下来,归于终结,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就像书本翻过去的一页,像一簇散乱的头发,像一株紧挨着半开窗户的匍匐植物的瑟瑟颤抖,像一条曲径小道上踏着沙砾、漫无目的的脚步,像即将入眠的村庄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还有清晨路边车夫的挥鞭声……荒诞、混乱、湮没——不属于生活的这一切……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入睡,我并未沉睡,也并未休眠,这种充满想象的植物般的生活方式,和落寞街灯的遥远怀想,就像漂浮在暗淡海面的寂静泡沫,在我不安的眼皮底下徘徊。

我睡着了,我亦无法入睡。

在我身后,房子的寂静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边无限延伸。我听见时间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听不见每一滴落下的声音。在生理上,我的肉体心脏受到压迫,这种压迫来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一切抑或关于我的记忆。我感到我的头被枕头强有力地支撑着,枕头上压出一个窝。我的肌肤紧贴着枕头套,就像两个人在黑暗中亲密接触。甚至我落在枕头上的耳朵精准地贴着我的脑袋。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眼睫毛触碰到斜着的枕头上洁白的毛毡上,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呼吸着,叹息着,我的呼吸——已不属于我。我遭受着不能感觉和思考的痛苦。这座房子里的时钟,被放置在无限空间的正中间,它敲响四下半,声音干枯而空洞。一切是如此丰富而又深刻,如此黑暗而又寒冷啊!

我消磨着时间,消磨着寂静;虚无缥缈的世界从我身边流逝。

突然,一只雄鸡像神秘之子开始啼叫,并未意识到现在还是夜间。我能够入睡了,因为在我心里已是早晨。我感觉到自己嘴角的笑容,轻轻地将头埋向枕头的柔软褶皱里。我可以向生活缴械,我可以入睡,我可以忘记自我……就像黑夜的最初困意将我包裹,我想起啼晓的雄鸡,它或许会再次啼叫。

不安之夜交响曲(二)

万物都已入眠,仿佛宇宙是个错误。风变幻莫测地吹打,仿佛一面插在军队哨岗上的随风飘扬、不断变换形状的旗帜。一阵狂风刮过一片虚无,窗棂摇晃着玻璃,弄得边框咯咯作响。在万物的陪衬下,寂静之夜是上帝之墓(我的心灵为上帝感到难过)。

突然,万物在这座城市组成一个新秩序,风渐渐平息,天空那无穷无尽的喧嚣声归于一片宁静。然后,夜像一扇门关闭。无边无际的寂静催我入眠。

黑夜与命运

刚入秋那些日子,夜幕突然降临,仿佛时间提前了,就好像我们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做白天的工作。当我仍在工作时,黑暗中不用工作的想法令我感到欢欣,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夜晚意味着睡觉、回家以及自由。当灯光亮起,将黑暗从偌大的办公室驱走,我们在夜晚开始时继续做着白天的工作,我感到一种荒诞的宽慰,像一种属于别人的回忆,我平静地记着账,仿佛睡前在看书一样。

我们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一个晴天就能将我们从窄巷路边的一个咖啡馆里带到一片开阔的旷野,而乡村的阴天使我们关闭自我,尽可能躲在没有自我之门的房间里寻求庇护。即便在做着白天的工作时,夜的开始使我们越来越意识到——像缓缓展开的扇子——应当去休息了。

然而,我们并没有放慢工作的步伐,而是变得更有活力了。我们不会继续干活,只会做完我们该做的工作。突然,会计命运的巨大圆柱状纸张上出现了我年迈的伯母与世隔绝的旧房子,十点喝茶休憩的避难所,失去的童年的煤油灯,仅在铺着亚麻桌布的桌子上微微闪光,使我看不清被离我无限遥远的昏暗灯光照亮的莫雷拉。那个上茶的女佣甚至比我的伯母年龄更大,她有着老资格侍者的慵懒之态,以及亲切耐心之下的唠叨抱怨。在对毫无生气的往昔回忆过后,我继续逐条记着账,没出一个差错。在未被责任和世界、神秘和未来污染的遥远之夜,我回到自我,迷失自我,忘记自我。

如此轻柔的感觉使我从借方和贷方的账目中解脱出来,如果碰巧有人提问,我会用柔和的声音去回答,仿佛我已空洞无物,仿佛我只是一台我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它方便携带,已开启并随时待命。如果我的梦被打断,我也不会感到难过。往日的喝茶时间已经结束,办公室就要关门……我缓缓合上账本,抬起眼睛,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但没有流出来。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接受,因为不得不接受办公室即将关门,我的梦也即将结束的事实。我的手在合上账本那一刻,也盖上了我回不到的过去。我将躺在生活之床,没有困意,没有同伴,没有安宁,陷入困惑意识的潮涨潮落,像黑夜的潮水起伏,那里是怀旧命运和孤寂的汇合处。

我不会离开

有时候,我认为我将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一旦写下这话,它对我而言就成为永恒。

没有欢乐,没有荣誉,没有权力……自由,只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