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7)

有些人是昨日刚在街头打倒五个人的英雄。有些人是骗子,甚至不存在的女人都会向他们屈服。当他们向她们讲述什么时他们自己也相信这些东西,又或者他们向她们讲述是为了使自己去相信。还有些人……对他们来说,世界的征服者不管是谁,也不过是平凡的人。

有些人像养在木盆里的鳝鱼。它们蜿蜒滑行,互相缠绕,却从未离开过木盆。他们偶尔在报纸上露面。他们中的有些人出现得相当频繁,却从未成名。

这些人是快乐的,因为他们被赋予施了魔法的糊涂梦。但另一些人,譬如我,却被赋予了没有幻觉的梦……

悲伤的间奏(一)

如果你问我,我是否快乐,我会说,我不快乐。

梦的废墟

羞怯是一种高贵,不付诸行动是一种卓越,生活的无能是一种崇高。唯有单调,这种退缩,和艺术,这种轻蔑,裹着自我满足的外衣……

我们日渐腐化的生命里释放出来的磷火至少是一盏黑暗中的明灯。

唯有忧愁催人奋进,并且,唯有源自忧愁的单调,像古代英雄后人传承下来的纹章。

我拥有各种姿态,尽管它们在我心里不留一丝痕迹,我有满腹话语,却从未说出口,我有好多梦,最终却忘记了实现。

我是一堆建筑物的废墟,我永远只是一片废墟,而它们的建造者在施工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厌倦了思考自己的所建之物。

让我们不忘去憎恨那些享受的人,因为他们会享受,不忘去鄙视那些快乐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像他们一样快乐。这种错误的鄙视和虚弱无力的憎恨仅仅是我们的单调唯我独尊、傲慢自大的雕像——植根于粗糙而肮脏的土壤里的——一种根基,是一种郁郁寡欢的人物形象,它神秘莫测的微笑使它的脸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神秘光环。

不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任何人的人才是幸福的。

人类的平庸

人类的迂腐平庸令我感到生理反胃,这是它的唯一特点。有时候我刻意去加重这种反胃,就像人们通过催吐来减轻呕吐感。

我钟情于一种漫步方式:清晨,由于我像惧怕监狱一样惧怕即将到来的一天太过索然无味,如同惧怕监狱一样,我缓缓走过还未开门的商家店铺,聆听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或妇女对男人说起的闲言碎语,他们的无意交谈像某种讽刺的施舍——闯入我漫天冥想的无形意识流中。

这些语句的衔接总是采用一些陈词滥调……“然后她说,”语气中暗示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不是他,那就是你……”然后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愠怒的抗议,已超出了我的听觉范围。“你说的,好的,先生,我听到了……”女裁缝用尖利的嗓门宣布,“我妈妈说她不感兴趣……”“我?”她同伴(那人将午餐装入白纸包带了过来)的惊讶并未说服我,大概也没有说服那个说话轻佻的金发女郎。“事实上应该是,”那四个姑娘中的其中三个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将污言秽语淹没……“然后我直接走到那个家伙跟前,站到他面前,我是说,正好与他面对面,乔斯,你想想……”然后那个可怜的人在说谎,因为办公室主管——我可以肯定地说,另一个竞争对手将被考虑升为办公室主管——他才不会在那些办公桌围成的竞技场上接受那个草包角斗士的挑战。“然后我就离开了,去盥洗室里抽了根烟……”那个裤子上打了个深色补丁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其他单独或结伴而来的人没有说话,或者他们说了什么而我没有听见,但我能听出他们的声音来,对我敏锐的直觉而言那些声音是谁的都显而易见。我不敢说出去——或者甚至不敢——把我从他们下意识流露的卑劣和污秽的狡诈里偶然看到的东西——写下来,即便我可以马上把写下来的东西撕掉。我不敢说出去,因为催吐之后,吐一次就足够了。

“那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甚至楼梯都没看到。”我抬起头。至少这个年轻人是这么描述的。这些人描述时更能让人接受,这时他们忘记了自我,他们在描述时忘记了自我。我的反胃得到缓解。我看见了那个家伙。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甚至那些并无恶意的粗话都令我振奋。愉快的微风掠过我的前额——那个醉醺醺的家伙甚至看不清楼梯的台阶——或许楼梯是人类跌倒、摸索和推挤出的一条通往褶皱幻影的路,它只是一面墙,将建筑物后陡然下降的陡峭阻隔开来,

耍些小伎俩、说三道四、大声吹嘘不敢做的事情、每个可怜造物的心满意足(他们的心灵带着无意识的意识)、挥汗如雨和散发臭味的性事、像猴子互相抓挠一样的开着玩笑、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微不足道毫无所知……所有这一切留给我一个产生于混乱梦境的、荒谬而卑劣的、像动物一样的印象,来自于欲望湿淋淋的外壳,来自于情感咀嚼过的残渣。

我们活在阴影里

人类灵魂的一生不过是在阴影里的活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朦胧状态中,永远无法与我们的身份或假设的身份相一致。每个人都怀着某种虚荣心,我们还存在一些无法界定程度的错误。我们是表演的幕间休息时继续工作的人。有时,通过某些门,我们瞥见的或许不过是舞台布景。世界是一场大混乱,像夜里的嘈杂声。

我刚刚重读了这些带着清醒意识写下的纸页,这种清醒只能在纸上留存。我拷问自己:这是什么?这有什么用处?当我感觉时,我是谁?当我活着时,内心的什么死去了?

像某个人站在山上,试图看清楚山谷里的人,我站在高处俯瞰自己,我与其他一切构成朦胧而混沌的风景。

此时,当我的灵魂裂开一道深渊,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像一封诀别书一样令我悲痛。我感到,自己仿佛总在觉醒的边缘。将我包裹的那个自我使我压抑,结局使我窒息。如果我的声音能传出去,我想大声呼喊。但在我的一些感觉和其他感觉之间,只有沉沉的睡眠在移动,像飘过的浮云,使无边的原野上半明半暗的草地呈现出交织着光和绿的各种色彩。

我像一个胡乱寻找的搜寻者,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我们和自己玩捉迷藏。在所有的这一切里,有一种卓群的秘诀,有一种只能听得到的流淌的神性。

是的,我重读了这些纸页,它们代表着毫无意义的时光,短暂的幻想或片刻的安宁,流入风景里的伟大希望,像关上门的悲伤,某些声音,一种无限倦怠,不成文的福音书。

我们都有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一种方式,使我们忘记别人也拥有像我们一样的灵魂。我的虚荣包含几页文字、几篇短文和一些疑惑……

我重读了吗?谎话!我不敢重读。我也不能重读。重读有什么好处呢?文字里写的是另一个人。我已经什么也无法理解了……

我为不完美的书页哭泣

我为自己不完美的书页哭泣,但如果后人读到它们,我的哭泣一定比我可能达到的完美更令他们感动。因为完美不会让我哭泣,所以也不会让我去写作。我们无法实现完美。圣徒是人,会哭。而上帝会沉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爱圣徒,但不能爱上帝的原因。

财宝和王权

高贵而神圣的怯懦守卫着灵魂的财宝和王权……

如果我哪怕将某种毒药、担忧或不安传染给一个灵魂该会如何!这样多少能抚慰一下我行动能力的慢性衰竭。我生活的目的就是败坏世界。然而,我的话语对任何人的灵魂产生作用了吗?除了我之外,有人听见我的话了吗?

耸耸肩

我们通常用已知的观念来粉饰未知的概念。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安息,那是因为从外表上看,死亡与安息无异。如果我们把死亡称作新生,那是因为死亡看上去与生活有所不同。我们带着一些对现实的误解去编织希望和信仰,我们靠被称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装快乐的穷孩子。

然而,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称作文明的独特生活体系。文明在于赋予某种事物以不属于它的名称,然后以做梦结束。这个虚假的名字和真实的梦并未产生新的现实。这个客体变成别的东西,因为我们使它做出改变。我们制造现实。现实的原材料保持不变,但我们通过艺术赋予它形态,使它看起来有所不同。一张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们坐在桌子旁边,而不是松木旁边。尽管爱是一种性本能,我们并不是出于这种性本能去恋爱,而是出于对其他情感的臆测。而这种臆测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当我漫步街头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光线或模糊的声音,或者记忆中的一缕芳香或一段旋律,通过不可思议的外部影响表现出来,使我产生这些离奇的想法。而此时,我坐在咖啡馆里,悠闲而混乱地将它们记下来。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将伴我走向何处,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天的雾很淡,温暖而潮湿,有些阴郁,但不吓人,透着无缘无故的单调。我有种说不清的哀愁感觉。我缺乏合适的论据,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论据。我的神经缺乏意志力。在意识深处,我是悲伤的。我胡乱写下这些文字,并非想要说这些,或者说点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让自己在心烦意乱时做点什么。我握着用钝了的铅笔(我没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软的笔画在咖啡馆给我的白色三明治包装纸上写着,这张纸再适合不过,它还是白纸时和其他纸一样。我感到心满意足,向后靠了靠。黄昏来临,毫无变化,没有下雨,光线中透着模糊而沮丧的色调。我因为停止写作而停止写作。

公园

我常常被表层和幻影捕获,我是它们的猎物,我感到自己像个人。然后,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感到快乐,我的生活变得透明。我飘了起来。我乐于获得支票并踏上回家之路。我不需要看就能感受到天气。一些机体感受令我愉悦。我沉思,但我并未思考。这些天我格外欣悦于那些公园。

当我并未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时,只是真实感觉到公园里的一些独特物质有些奇特和凄美。公园是文明的一个缩影——是对大自然的匿名修饰。那里有植物,还有道路——是的,道路。绿树丛生,树阴底下是一条条长凳。宽阔的道路四面被城市环绕,长凳又宽又大,上面总是坐满人。

我并不介意花丛的整齐有序,但我憎恶它们成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丛生长在封闭的公园里,倘若树阴遮住那片封建隐居处,倘若长凳上空无一人,那么我在公园里毫无用处的沉思还能对我有所抚慰。但是城市里的公园,有用且有序,对我而言如同牢笼一般,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木木,仅仅有足够的空间生存,却没有空间逃离,它们只拥有美丽,却不拥有属于美丽的生命。

有些天,这样的美景属于我,我像一个悲喜剧里的演员走进这片风景。这些天我错乱了,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变得更快乐。当我心烦意乱时,我开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我忘记这些时,我变回正常人,出于某些目的而缄默不语。我弹掉另一件套装上的灰尘,开始将报纸从头到尾读了个遍。

然而,幻影永远不会长久存在,部分原因是因为它无法持久,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黑夜降临。花儿的颜色、树丛的庇荫、道路的几何结构和花坛——一切都黯淡下去,越缩越小。除了我错误地感受到像个人,星辰的布景突然出现在这片宽阔的舞台上,仿佛白昼是一块幕布将它遮住。然后,我的双眼忘记了无形的观众,我像个看马戏的小孩一样,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第一场演出。

我解脱了,迷失了。

我感受。我热得发抖。我还是我。

幻觉过后的厌倦

一切幻觉及其后果造成了厌倦——我们失去幻觉,我们的拥有毫无价值,拥有幻觉是为了失去的厌倦,曾经拥有过幻觉的遗憾,即便知道终将成为一场空也拥有幻觉的理智懊恼。

生活的无意识里显露的意识,是向智力征收的最古老的税。智力的诸多无意识形式——灵光一闪、认识的起伏不定、推理与哲理——它们像身体的条件反射,像肝脏或肾脏自动产生分泌物一样。

雨下得很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外面的黑暗中,有什么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环绕的城市,今天看起来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盖的平原。举目四望,周围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满脑子的古怪感觉,这些感觉全部都是冷冰冰的。对我而言,此时的风景似乎都蒙上一层雾,而那些建筑物就是遮住风景的雾。

一种源自我不再是我时会变成什么的精神病前兆揪住我的肉体和灵魂。一种对未来死亡的荒谬回忆使我的脊骨一阵战栗。在直觉的迷雾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坠落的死物,呼啸的风在为我哀悼。未来再也感觉不到的寒意吞噬着我现在的心。

我的长处

如果我别无所长,至少我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尔马达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个衣着普通、偶然走过的路人。他的左臂夹着一个旧公文包,右手握着一把收拢来的雨伞的弯钩手柄,和着走路的节奏轻轻敲打着地面。

对于这个人,一种温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带着这种温情,我有感于凡人的庸碌,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劳累,为了他们卑微而快乐的家,为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与乐,为了不做分析的单纯生活,也为了外套底下覆盖着的动物本能。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人的背影,那个让我产生这些想法的窗口。

当我看到某个人在睡觉时,会有同样的感觉。我们睡着以后,都会变回孩子。这或许因为,在睡眠状态下,我们不会犯错,也无法感知生活。靠着自然魔法,最凶恶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一旦睡着以后,就变得圣洁起来。在我看来,杀死一个孩子和杀死一个熟睡的人并无明显不同。

那个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样的速度走在我面前,整个人都已沉睡。他无意识地走着,无意识地活着。他睡了,因为我们都睡了。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没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所愿和所知。我们活在睡眠中,永远是命运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当这种感觉占据我的思想时,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温情,一种将整个人类的童稚、整个沉睡的社会以及每个人和每件事都纳入其中的温情。

这是一种瞬间滋生的博爱主义情怀,没有目的,没有结论,瞬间将我包围。我感到一种温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芸芸众生。我看着每个人,仿佛世界唯一有知觉者以其慈悲将我打动。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他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生活的一切活动和目标,从单纯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设,再到帝国的划定,在我看来都是一种困倦状态,是一种现实和另一种现实之间,绝对性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间的无意识梦境或短暂憩息。夜里,像一个抽象的母亲,我照看着好孩子和坏孩子,他们睡着之后都是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