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位于“定远”舰尾左舷那间装潢考究的提督办公室后,李鸿章便将头上的草帽取下来放在了舱室内那个上宽下窄的办公桌上,这才开口问道:“任治明的伤势如何?”
“回中堂,下官刚刚已经去军医院那边看过了,任大人右耳的鼓膜震破了,不过好在伤的还不算很重,应该不会失聪。”,丁汝昌依旧还是那副恭谨自持模样。
“失聪?!”,李鸿章奇怪的皱了皱眉。
“就是耳聋。”,丁汝昌这才想起自己这位老上司虽然办了半辈子洋务,但毕竟不像自己一般还有借当年赴英吉利国接收“超勇、扬威”两艘快碰船时去英国海军军医院实地考察的经历,似“失聪”这样太过西化的名词,对他而言理解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哦!”,李鸿章如释重负般的吁了口气,便就近在办公桌前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坐”,李鸿章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丁汝昌坐下。
他看了看欲言又止的丁汝昌,问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老夫讲?”
“回中堂”,丁汝昌沉思着,字斟句酌地说道,“下官有些不明白,此次操阅,乃是我北洋海军成军以来首次大会操!即便刘子香他们在靶船上动了些心思,中堂也不必如此措置啊。”——在刚刚完成的炮术操演中,北洋海军参演的“八大远”及“超勇、扬威”两舰的表现按照表演的标准而言只能说是乏善可陈,除了“致远”和“来远”在3000米距离上各有一炮中靶外,余者几乎都只能打在靶船的左右。
“下官并非是担心属下会有怨怼之心”,丁汝昌似乎仍是心事重重,他皱眉继续道,“下官也不是想推诿己过,下官就是怕此事如果传到京师那些都老爷耳朵里,就又会是一场对我北洋的口诛笔伐。”
自光绪十一年那位在“甲申易枢”中被一体扫了进去的翁师傅被太后重新启用为大司农后,来自以他为首的所谓“南清流”对北洋水师的口诛笔伐就开始不绝于耳!如今这北洋大操“炮术不精”的消息一旦传到京师,天知道那些对洋务一无所知却又无事不管,见树都要踢三脚的翰林御史们又会作出怎样的道德文章!
“京中的事,你不用太担心。有人要生事,也不差你这‘武备废弛’一件。”,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李鸿章又沉吟了片刻,方才以一种拉家常般的口吻道:“禹廷,自光绪五年老夫上奏将你留北洋海防差遣,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吧?”
“回中堂,正是十二年了。”,想起自己当年罢职归田后往天津投靠老上级后所得到的种种照顾,丁汝昌不觉得心中一暖。若不是眼前的老中堂的照拂,恐怕自己的下半辈子就将在故乡的垄前田间了却了……
“我当年送你的那本《纪效新书》,还在么?”,李鸿章端起茶杯,低头呷了口茶,继续问道。
“自然是在的。”,丁汝昌道。
“取来我看。”,李鸿章容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喜怒。
“是”,丁汝昌走到舱内的书柜前,从里面取出一本用一个包裹,而后便走回办公桌前,将那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一本被翻阅的已经有些卷了边的《纪效新书》便赫然出现在了李鸿章面前。
“自当年中堂赠书后,下官便将此书带在身边,偶有闲暇,必展卷研读。”,见李鸿章已经开始翻阅那本《纪效新书》,垂手立在一旁的丁汝昌又开口了。
“30年了……”,李鸿章轻轻翻阅着面前的《纪效新书》,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感概。
“禹廷?你知道这书是哪里来的么?”,李鸿章用指节轻轻敲着书籍的封面,“这本书还是同治元年,我奉我老师曾文正公之命回咱们安徽老家筹建淮军时,我老师亲自赠给我的。”
“来,禹廷,你把这段话读一读”,李鸿章终于在《纪效新书》的第17页上翻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段文字,他将书本推到丁汝昌的面前,又用手指敲了敲书页,“就这一段。”
“是!”,丁汝昌将书接过去,朗声读道:“……其所习所学,通是一个虚套。与临阵的真法真令真营真艺
原无一字相合。及其临阵,又出一番新令,却与平日耳目闻见无一相同……”,读到此处,丁汝昌的额头上竟已经渗出了汗来。
“读下去!”,李鸿章脸上亦已带上了几分怒色,只语气还算平静。
“是!”,丁汝昌硬着头皮继续读了下去,“……如此操练一千年又有何用?且如各色器技营阵,杀人的勾当,又岂是好看的?”
“好了!”,李鸿章一扬手,打断了丁汝昌,他仰头直视着丁汝昌,声音暗哑而低沉:“禹廷,你担心操演不利而被清流弹劾。可老夫所担心的却不是这京中的变动,而是如果你们长此以往这般靠预设靶标的操练下去,一旦事起,我这北洋水师还能不能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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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定远”舰枪炮大副沈寿堃舱室。
“多谢子香兄了。”,在那张原属于沈寿堃的单人床铺上躺下后,任令羽由衷地向刘步蟾感谢道——自刚才炮术操演结束后,这位北洋海军的右翼总兵便亲自带着人把他护送到了“定远”下一甲板舰首部的军医院内,亲眼盯着舰上的军医完成了对任令羽的医疗处置,最后又亲自把他送回了住舱。
“这是步蟾分内之事,治明切勿放在心上。”,刘步蟾就近取了把椅子在任令羽的床前坐了,看来一时间还不打算离开。
“我舰在5000码上即已发炮……”,刘步蟾目光炯炯的望着任令羽,继续问道:“不知治明兄于此事是否感觉有些奇怪。”
“下官是不太明白,据在下所知,我北洋海军的两艘铁甲舰平日里训练时设定的与敌交战距离一般多在3000码上下。”,任令羽回答的也颇为坦诚——自险些被那突如其来的一炮震聋了一只耳朵后,他心中便立即产生了一个疑问——在大东沟海战中,北洋海军便是在距离日军舰队还有5000米的距离上率先发炮,而此事也一度被他那个时代许多“专家”拿来作为北洋海军临战惊慌失措的佐证。
因为在后世遗留的史料中看,北洋海军“定、镇”二铁甲舰上的克虏伯主炮虽然拥有7800米的最大射程,但受观瞄条件的限制,在日常的训练中,它们应该很少进行4000米以上的远距离射击。
“治明说得不错,在天津之行前,我北洋的两大铁甲舰平日里操练时设定的主炮射程一般也都在3500码以内。”,刘步蟾脸上突然泛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至于这在5000码上即行开炮的战法,则是步蟾自天津回来后,确切说是几天前才和提督大人及一干管带等人商讨后新加上去的。”
“哦?这又是为何?”,任令羽惊讶的扬起了眉——虽然“定远”和“镇远”两舰上的炮手们在今日的演习中都表现出了相当不俗的炮术造诣,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距离上使用架退炮与人交战,其命中精度还是会降到一个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数值以下。
刘步蟾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先自军服上装的内兜里掏出了几张纸来。
“这是林纫季写给我的,是关于治明兄和那名名叫张景星的候补把总在‘威远’上的推演记录。”,刘步蟾抬头望着任令羽,款款说道:“早就听闻治明谙熟海上兵事,那时步蟾还以为治明最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直到见了这推演记述,才知道治明果然是有真材实学的,以前的不敬之处,还请治明多多见谅。”
“子香兄言重了,兄弟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而已,哪里当得起子香兄如此看重。”,任令羽一时间竟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刘步蟾会给人道歉么?
“治明无需过谦。”,刘步蟾很直接了当的说道,“即便是换了刘某来进行此次推演,怕是也不会做的比治明更好了。”
“不,应该说是尚有不及!”,刘步蟾略作思忖,已是换了一种说法。
“所以步蟾才特此来向治明兄讨教一二。”,刘步蟾继续道。
“这如何敢……”,任令羽立刻下意识的想说两句谦逊之辞。
“能者为师,没什么不敢当的!”,刘步蟾立刻打断了他,在这一瞬间,他身上又开始流露出“北洋实际之提督”的霸道。
“这几日,步蟾每日都在想治明在推演中所演示的,日军高速队分进合击之战法。”,寒暄过了,刘步蟾便开始直奔主题,“但却始终想不到破解之法,只能勉强以‘定、镇’两舰上的十二寸主炮先发制人,力求在敌之快船队切割我之两翼前先行予以杀伤,除此之外,步蟾这里也想不到别的应对法子了。”
对面的任令羽已是恍然大悟!望向刘步蟾的目光中也多出了几分敬意。
看来这才是大东沟海战中北洋海军在距敌5000米时便先敌开火的缘由!
如此看来,在海战的当天,刘步蟾等北洋海军将领已经提前判断出了日军的战术意图,也看到了己方两翼弱舰被日军的“快船快炮”分割击破的危险,所以才决定在远距离上运用大口径火炮的射程优势,先声夺人,以求在日本第一游击队运动到自己右翼的“超勇、扬威”之前时,尽力予以杀伤,以支援无论是火力防护还是机动都明显弱于日舰的两艘己方军舰的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