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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毓汶的眉棱骨霍的一跳,他目光灼灼的望向许庚身:“星叔,你我知交多年,如今你潇洒而去,我却仍身在这名利场中而不得自由……若当真有这安身自处之道,还望不吝以教我!”
许庚身略笑了笑:“莱山,自廿六日以翁常熟入军机的谕旨下来后,这军机处里怕是更热闹了吧?”——他虽是五月廿六日准辞的军机大臣,但却在十几日前便称病不再去军机处理事了。
“正是!”,想到自廿六日以来更是雪片价的飞往军机处的参奏李鸿章御下无方的折子,孙毓汶也不由得莞尔:“刚直而不畏权贵!清流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名?再说了,一个还在洋籍的五品官员,竟当街痛打翰林!自开国以来,又几曾出过这样的事情?”
——从十日之前任令羽当街痛打文廷式后,便立时似捅落了马蜂窝一般,翰林院、礼部等一干“南清流”云集的办事衙门,立刻便将参奏李鸿章和任令羽这对北洋师徒的折子一窝蜂的发往了大内,而在慈禧太后廿六日明发上谕赐李鸿章三眼花翎后,针对这对师徒的攻击火力反而不降反升,几如烈火烹油!
“别说那起子清流”,孙毓汶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就连庆王爷前几日也派那明来穿话,说合肥的那个高足‘今日既然能在前门楼子那边当街痛打翰林,又焉知他来日会不会在海军衙门内痛打一个郡王?’,让我们再也休提保举任某去海军衙门的事情……”
“哦?”,许庚身突然玩味的一笑,他手按酒杯,沉吟道:“一直都觉得这位庆王爷是个眼里只有银子的角色,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眼力……”
孙毓汶猛地抬起头,直直的望向许庚身:“星叔,你的意思?”
“莱山,你还想不清么?”,许庚身双眸炯然生光,灰败的脸上竟透出股异样的神采,“几道上谕里面把合肥举荐的人不管是阳奉还是阴违都已拔擢了起来,却独独没有提及那个《请兴阅舰式》的夹片……”
“上折子!”,许庚身望着孙毓汶,斩钉截铁的道:“莱山,你这道折子不但要请皇上颁旨,仿当年高宗皇帝为孝圣太后修清漪园的旧例,兴阅舰式以为太后万寿贺,而且还一定要写明保举那个任治明以倡议之功而为筹备阅舰式帮办委员,具体参与筹备事宜……如此,不但可保你半生富贵,还可送你一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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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低云暗,蒙蒙细雨雾一般地自清凉的风中轻轻洒落在仪鸾殿外满院的临清砖地上,仿佛像涂了一层油般的晶莹湿润,而自五月以来笼罩着京师的暑气也因这场及时雨而消散了许多。
慈禧太后亲自用筷子夹了箸鸭肉,放到坐在她身旁的那个有着尖尖下颏,眉目清秀的青年人碗中,遂用筷子点了点道:“温宝田那奴才的烩鸭条一向作的不错,也尝尝吧。”
“谢亲爸爸的赏。”,那青年穿着一身剪裁得十分得体的石青直地纳纱金龙褂,腰间的明黄带子则昭示着他的至尊身份,他夹起那块鸭肉细细吃了,而后微笑着道:“细嫩香甜,油而不腻,当真不错。”
“皇帝喜欢,便多吃些。”,慈禧太后素来线条刚硬的脸上竟少有的浮现出了几分慈爱,她用筷子点了点眼前各式菜肴饽饽点心还有一应细巧宫点,道:“皇帝在我这里还要拘束些什么?咱们娘俩也好久没有一起进膳了,便放开了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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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吃的还算其乐融融,待得宫女太监们将一干膳食撤下后,慈禧太后便依平日里走趟子消食的习惯,带着光绪和李莲英出了仪鸾殿,沿着海子边上迤逦前行。
“皇帝今年二十岁了吧?”,慈禧太后仰着脸望着灰沉沉似云似雾漫遮起来的天空,开口问道。
“回亲爸爸的话,儿子还有月余就满二十岁了。”,走在后面的光绪闻言急忙上前一步,恭敬回道,甘露一样沁凉清新的雨珠飘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却仍压不住他内心里隐隐的惊惶不安。
对于眼前这个同时身兼养母伯母姨母乃至恩主等多重身份的女人,他自幼心理就存了股近乎与生俱来的敬畏乃至恐惧,因此不得不步步小心时时在意。
慈禧太后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这个皇帝的紧张,“你小的时候,气体不充实,脐间常流湿不干,我每日亲与涂拭,看着天气寒暖,我都要亲自给你加减衣衿,就怕你着了风受了寒……”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身后的光绪,目光烁烁的双睛里此时竟是一片柔和:“还好,十九岁的这道坎,你终究是过来了!”
光绪猛然觉得胸中一热,望着慈禧的目光里竟也多出了几分眷恋——他明白慈禧太后的意思,他的那位堂兄,穆宗皇帝爱新觉罗·载淳便是在十九岁时驾崩的。因此两年前亲政不久后的自己在过十九岁生日前突然染上了急症,连续数日神智不清高烧不退,触动心结的太后心急如焚的在养心殿外候了三日,直到皇帝高烧退了能正常饮食后方才重回西苑……
只是,似那时和今日这般偶然流露的母性,在面前这个性情刚硬的太后身上展露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
“轰隆隆!”,天边突然传来阵滚滚而至的雷声,而光绪竟被吓得浑身一个哆嗦,竟下意识的凑到了慈禧太后身边来。
“这么大人了,还怕打雷!”,慈禧太后的眼中悄然闪过几分失落,却仍是伸出了一只手让光绪握住,见皇帝脸上的神情霎那间便镇定了下来,她心中不由得一软,但最后还是化作一声无法出口的叹息!
——这么一个天性柔弱的皇帝,真能撑得起这大清朝的万里江山么?
几个小太监抱着雨具从后面跑了过来,刚要往慈禧太后和光绪那边过去,却被跟在那对母子身后的李莲英伸手拦了下来,他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望前面那对正牵手前行的母子,便也有意的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刻意的与那对天家母子拉开了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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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到一处水榭旁后,慈禧太后终于放开了光绪的手,她就进在水榭里的汉白玉石椅上坐了,凭栏望着海子里正半开的荷花,朗声问道:“皇帝亲政,也有两年多了吧?”
“回亲爸爸,两年零三个月了。”,光绪恭敬的垂手肃立在一旁,轻声答道。
慈禧太后略有些诧异的回头,笑道:“日子记得还蛮清的么,好!作皇帝的,什么都能糊涂,但有几件事却是万万不能糊涂的,而这日子……”,她用手中长长的假指甲点了点光绪,强调道:“就是其中之一!”
“是,儿子谨记亲爸爸教诲。”,光绪很得体的回道,他嘴唇嗫嚅了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还是憋了回去。
“除了记日子,作皇帝还有两件事是万万错不得的!”,不用他问,慈禧太后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其一,便是拿主意,其二,便是用人……皇帝,前门楼子全聚德那边前两天出的那件事如何处置,你的主意拿定了么?”
光绪立时浑身一凛,一股寒意自脊梁骨一路攀爬上来——他知道,刚刚片刻的母慈子孝戏码已经结束了,现在他所需面对的,是眼前这事实上的当国女主对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一国之君的接班人资格的又一次考量,而恰恰是在这种涉及国事的问题上,慈禧太后是素来是不喜欢皇帝的判断出现任何差池的。
“回亲爸爸的话,儿子这里想了几日,于此事已经有了些心得。”,他略定了定心神——在看到那些从勤政殿转来的,不但未加丝毫批注,甚至连指甲痕都见不到一个的有关任令羽痛打文廷式一事的奏折后,他便知道慈禧太后已将对此事的处理视作了对他能力的又一次考教。而他随即与翁同龢反复推敲了几日,也终于在对此事的处置上拟好了份章程。
“哦?说来听听?”,慈禧太后饶有兴味的望着光绪,说道。
“是,亲爸爸,儿子以为,亲爸爸在廿六日时既然已经赏了李鸿章三眼花翎,等于已经给他预留的地步……”,他略顿了下,继续道:“那在对他那个公然在闹市繁华之地殴打翰林,几乎全无人臣体面地弟子,自然就不必再稍留情面!”,光绪努力的挺起胸膛,力图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像个英武有为的样子。
“嗯,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刚毅的面孔上丝毫不见喜怒,“那你打算如何做?”
“儿子已经拟好了个章程”,光绪一边说一边自龙袍的袖子里取出了个条陈递给个慈禧,“儿子打算摘去任某的顶戴花翎,免去其天津水师学堂会办之职……至于大臣们所说的交部议处,儿子以为,朝廷还是要给李鸿章留些体面,不如就直接将任某交给他自己严加管束,也便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的观察着慈禧的脸色,却无法从那张沉静若水的面孔上看出一丝情绪。
慈禧太后将光绪递给她的条陈展开来看了看,随即便向手边的石桌上一放,而说出口的却是句似乎和此事所议之事奉牦牛不相及的:“曾国藩有句话,不知道翁师傅可曾告知过皇帝?”
“儿子愚钝,不知道亲爸爸说的是哪一句?”,光绪一时间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低眉敛目,只以眼角的余光小心的扫了一眼慈禧,斜射的月光在五十七岁的皇太后面上勾出极清楚的轮廓,宽广的额头,挺直的鼻子,高挺的颧骨,紧闭的嘴唇,却看不出半分喜怒。
“办大事以寻替手为第一!”,慈禧太后的声音不高,但听在光绪的耳里却不啻于平地炸起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