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仇得报,回去的路上我心情大好,买了一包玉珄糖犒赏自己。
月色银白,乌云轻晃,晚风扣着丝丝凉意拂面而来,长街灯火燎亮,我一路走马观花,快到落雨街口的小道场时,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好像应该去看下镯雀的。
其实他们的婚礼很奇怪,连新人拜堂都没有,会不会是镯雀又犯痛了?
虽说和她闹的并不愉快,可毕竟……
算了,还是去看看吧。
我转身折返,未走几步,目光落在前方一条小巷口。
七八两马车走来,马车上堆满货物,用防水防光的麻油布遮盖着。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隐隐觉得那些货物里似乎有很多细碎的声音发出,但是仔细去听,又什么都没有。
这么晚了,这么多货,是城外来的?
他们未曾注意到我,进到巷口里面,不知去了哪几户人家。
能容纳这么多马车,可见这些人家的院子应该很大。
我随便想着,脚步没停。
前方渐渐传来一阵悠扬笛音,清亮缥缈,非常好听。
我停下脚步,朝笛音方向看去。
音律柔缓平和,调子起伏不大,平如镜,淡如水,悠闲的好似牧童放牛时闲心吹奏,随意为之。
这么简单,甚至有些欢快的调子,我听着却有一股莫名哀伤。
笛音里似夹着一缕浅浅叹息,我想伸手去捉,却碰触不到。
听着听着,我忽然忆起师父第一次离开我下山远行时,我那时的心情。
那时我才十岁,痴傻懵懂,他花了许多时间开窍我的心智,我极其依赖他,几乎寸步不离。
那天清晨我睡晚了,跑下山后他的船已远走。
我临岸而立,傻傻的望着远去的孤帆,直到它消失在碧空尽头,徒留下一江细水清痕和两岸渔歌。
当时我很害怕,怕他不要我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便一直站在岸边等他。
从清晨到深夜,从深夜到清晨,直到师公派杨修夷来找我回去。
现在,能把平淡的调子吹得让人思绪繁杂,这横笛在手的人是谁?
我不由循着笛音走去,它像是渗透进夜色,无所不在,覆盖于宣城之上,恍如冥夜长歌。
最后,我在一处破败的庭院前停下,笛音骤停,清淡的声音响起:“谁?”
我回过心神,伸手推开半掩的木门:“是我。”
穆向才站在庭院中,没有穿红着彩,一身银装白衫,月光在地上拉出一道颀长身影。
他朝我看来,垂下笛子,说道:“田掌柜。”
我指了指他的长笛:“原来是你吹的,难怪了。”
他淡淡一笑:“你如何寻到这?”
我抬眸在庭院里扫了圈,一栋三连小屋,一棵海棠花树,一张小木桌,四张小板凳,木桌上有几坛酒。
我看着那些酒:“我也算救过你一命,喝你几坛酒你不会小气吧?”
“自然不会,”他走去坐下,说道,“田掌柜请。”
我在他对面坐下,倒了一碗酒,才喝一口,我就被辣的皱眉:“好烈的酒!”
“你那坛是七步醉,这是梨花酒,你喝这个吧。”
他推来一坛酒。
我摇摇头,仍端着碗:“烈是烈了点,但是味道不错。”
“姑娘不怕醉?”
“我这身体醉不了,”我又喝了一口,呛得喉间发疼,我揭开小纸包拿出一颗玉珄糖塞进嘴里,看向穆向才,“你要不要?”
“多谢,不必了。”
我收起糖包,四下环顾:“这里不会是曲婧儿的家吧?”
“嗯。”
“一株杂草都没有,看来你常常派人来打理。”
“都是我自己打理的。”
我点头,想起了刚才的笛音,我轻叹:“我师父早年离开我时,我只能傻愣愣的看着他的船,什么都做不了,又无奈又难受。”
他笑了笑。
我朝他看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镯雀假扮曲婧儿的?”
“三年前。”
“那么早?”
他一笑:“是,我宁可把她当作是婧儿。”
“可你当时不害怕吗?”
“害怕?”穆向才摇头,“不怕,且不说她只是妖,就算是具行尸走肉,只要是婧儿的模样,能缓解我的相思之苦亦有何妨。我学玄术就是防她害我,这才知晓她是只半妖,她待我如此,若你是我,你当如何?”
我答不上来。
他举起酒坛,倒了一碗,端起来敬我:“以前多次害田掌柜是我不对,先罚上一碗。”
我看着他抬头饮酒,这才发现,他端着酒碗的手背上似有不少抓痕,伤口极深。
“怎么伤的?”我问。
他垂头看了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便也不问了,安静喝酒。
夜色浓郁,淡月斜照,院中的海棠花,花香幽幽扑鼻。
穆向才一直喝着,终于喝醉了,趴在我对面。
黑发从他肩上滑落,像上好的软玉,泛着乌亮莹光。
夜风急来,将他的头发吹起,他后颈上也有血痕,极长,很是突兀,似是刚划上去不久,连痂都未结。
“你是谁?”一个男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是穆向才的亲随,郑伦。
那日我让春曼用九星结将他们困在了后院的九星谂阵中,虽不会丧命,却会大伤元气,如今看他的模样,应是恢复得不错。
我道:“我是路过讨酒喝的。”
他防贼似的盯着我看了会儿,去推穆向才:“少爷?”
穆向才并未睡着,沉声道:“何事?”
“夫人哭了很久,你不回去么?今日毕竟是你们的大喜之日。”郑伦很轻的说道。
穆向才抬起头,黑眸有些迷茫,虚望着酒坛,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石头时,他摇头:“不了。”
“少爷,夫人已经知错了,方才我来时她旧疾复发,差点又痛昏过去,若你再不去,她……”
这似乎是穆向才的死穴,他又静坐了一会儿,随后神情疲累的推开酒坛起身:“我一个人回去即可,你把田掌柜送回去。”
郑伦一顿,朝我望来,目光有些惊诧。
我见他模样,方才似乎没有认出是我。
顿了顿,他说道:“好。”
“不必了,”我站起身,看着穆向才,“既然你家中有事,我也不打扰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出了院门,一片黑灯瞎火,寒鸦扑着翅膀呱呱掠过。
我垂头回顾刚才郑伦所说的那些话,以及穆向才身上那些血痕,多少可以确定,镯雀对穆向才动手了。
这时,一阵尖锐的危机感忽的袭来。
我惊忙回身,但见银光一闪,一柄长剑冲我直直刺来。
我仓促后退,长剑偏过我右肩,我想要抓住来人的手腕,他一脚踹在我腹上,借力退走。
我跌摔了几步,抬头看清来人,是一炷香前才见过的郑伦。
“你干什么!”我怒道。
“你杀了竹薇,这笔账你就想这么过去了!”
“竹薇?”
随后我忆起,是那粗腰女人。
“我杀的?”我看着他,“谁告诉你的?”
“少废话!”他再度举剑,“我今天就要你偿命!”
说完便又冲来。
我眉心一凝,周边石子尽数飞起,可毕竟亡魂殿下虚耗太盛,石子还未朝他飞去便失力落下。
我想转身,但来不及了,他一剑刺入了我的胸口。
我握住剑身,想要夺剑,他扬脚一踢,将我踢向一旁的矮墙。
我跌撞在地,他执剑朝我走来,看着我胸前缓缓止血的伤口,冷声道:“夫人说的没错,你真是妖女!”
“镯雀说我是妖女?”
“你帮陈素颜勾引我家少爷,迷了他的心窍,连新婚之夜都跑出来与你喝酒,我郑伦绝对不允许你这妖女再留人世!既然你的伤口会痊愈,我割下你的脑袋又当如何!”
他举剑再刺。
我忙又看向地上的石头,未待它们飞起成阵,一抹清影如光而至。
紫影如电,朝郑伦迅疾攻去,紧而,便响起剑刃断裂的清脆声音。
我急声大喊:“不要杀他!”
紫影微顿,停了下来。
我抬头看着他,杨修夷俊容森寒,长臂一挥,手中那些断刃如箭矢般嗖嗖疾飞出去,贴着郑伦的左右耳际和脖颈擦过,穿透了他身后不远处的矮墙。
郑伦面色苍白,手中长剑仅剩半截。
我对他叫道:“你快走!”
他胆怯的看着杨修夷,脚步试探性的微微后移,见杨修夷没有反应,转身踏着墙垛跃起,消失在了夜幕里。
杨修夷看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为什么放他?”
我抿唇,低声道:“我想让他做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