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斜斜地照在偌大的后院。拂晓时分下了场阵雨,水泥地面上有些潮湿,墙边的排水沟里积了一汪浑浊的污水。几只肥大的母鸡正在墙角的枣树底下刨食,不时发出一连串欢快的叫声,引得不远处一只悠然踱步的公鸡引颈高歌,一边抖动着红艳艳的大冠子朝母鸡们飞奔而去,接着张开色彩艳丽的翅膀,急不可待地撵上那毛色麻黄的母鸡,嘴里发出咯咯的欢叫声。
梅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拿衣架不慌不忙地晾晒衣物,小巧的鼻子里轻轻哼唱着那支充满奋斗精神的《爱拼才会赢》。她非常喜欢这首歌,百唱而不厌哪!
不多工夫,青灰色的竹竿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它们在清凉的晨风中微微地晃动,小颗小颗的水珠儿一滴接一滴洒落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
晾好衣物,梅子弯腰把桶子里的水泼在水沟里,支起细柳腰,习惯性掠了掠垂肩长发。这时,从里屋传来母亲沙哑的叫唤,她懒懒地应了声,拎着红色塑料桶,扭身朝后门走过去。
穿过光线不足的厨房,梅子来到亮敞的厅堂。在圆形饭桌旁,她立住脚,放下衣桶,顺手从桌底下取出一块抹布,俯身拭擦黑亮的高跟皮鞋上的水珠儿,头也不抬地问母亲:
“姆妈,你喊我做啥?”
母亲望着女儿,一脸和悦地说:
“梅子,你看哪个来了?”
梅子把抹布挂在桌杠上,抬头一望,只见又矮又胖的刘媒婆仰靠在大门边的竹椅上,正对着她笑,眯细的眼角边横出几条鱼尾纹。梅子当下就明白了母亲唤她的原故了,心底不大痛快。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向这个自己讨厌的肥婆递去一个淡淡的笑,问候了一声。
刘媒婆是盱水镇出了名的月下老人,但他并不老,才四十刚出头,由于长年不沾农活,少干家务,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自然是面白手嫩,看上去像二十七八的人儿,教那些同龄人好生羡慕。刘媒婆不光在盱水镇名声大噪,方圆五十里外都有人知晓她的尊姓大名。她一年到头东奔西窜,替这个牵线为那个搭桥,忙得不亦乐乎,收入理当不菲,一个乡党高官的合法收入恐怕也赶不上。刘媒婆之所以能成为刘媒婆,全在于她心眼儿活,嘴皮子了得。她能将丑的说成美的,将缺点说成优点,将不好的说成好的,将好的说得更好。总而言之,她那张血盆大嘴能够把该说的一切说得天花乱坠,且能左右逢源,由不得你置疑,末了男女双方都会给她说得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吃媒酒,拿媒钱了。现在这位身经百战的职业媒婆双将大显身手,极力撮合这对未婚男女。倘若能成的话,她将会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报酬,因为男方是盱水镇上有钱的主儿,出手大方。
刘媒婆一见梅子,连忙从被她肥硕的臀部压迫得叫苦不迭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立在姑娘的面前,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一边口若悬河地夸她的皮肤如何的白嫩,眉眼如何的秀气,模样如何的俊俏……她一古脑儿把平生所积累的形容妇人漂亮的词汇全撒向眼前的小女子,弄得一向沉稳的女孩子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了,飞红的面颊上绽露出两涡娇羞而得意的笑靥。这浅浅的一笑似乎激发了刘媒婆的灵感与兴致,她又妙语连珠地夸奖了一番含笑不语的姑娘。这使得梅子的脸颊更红了,像门外盛开的桃花,同时也把头垂得低了些,心里头越发美滋滋的,像喝了瓶法国红葡萄酒似的。
将所有的赞美之辞发挥完毕,刘媒婆又马不停蹄地恭维起为娘的来了。
“柳嫂子耶,你前世积了啥德呀,怎生出个这么俊俏的女?像梅子这么好的女崽,一定能找上个好伢崽,好婆家。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那福可是享不尽的哟。你这个做娘的也面上有光,跟着享福去喽!”
“那是你说的好哇,借你的金口玉牙,托你的福嘞!”做母亲的一听乐了,忙陪着笑脸说,“大妹子呀,这还望你多多帮忙,出力说成这门亲事嘞。”说时布满血丝的眼窝子里饱含着热切的期待。
瞧着母亲这副嘴脸,梅子心底就不是个滋味,好像自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须求媒人帮忙处理,这可有伤她的自尊心。她本想说母亲几句,外人在场,碍于情面,她将升至喉咙的言语生生噎了回去,只向母亲投去一束责备的眼光,仍倚在大门框边,张望门前迎风轻拂的柳枝和桃树底下那群活泼可爱的小鸡们。
“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嘛,我的好嫂子嘞!”刘媒婆满心欢喜,她没料到柳嫂子这么快就作出了决定,喜不自禁地笑道,“人家水生叔说了,只要你家梅子点个头,赶明儿他就来下聘礼。后天过门都行呢!”说罢咧开厚嘴唇嘻嘻地笑了。
“梅子,你的意思呢?”
两妇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梅子,同时把目光都转向她,满怀期望地等待她的回答。
哦,原来如此!难怪母亲在这事上表现得如此这般积极主动,甚至有失女方体面,原来她是为了攀富附贵!梅子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她的对象竟是自己看不上眼的柳福根!这家伙仗着老子有钱,不愁吃穿,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是个不折不扣扣的混混儿。该死的刘媒婆竟把这等角色介绍给我,这不在辱没我!糊涂的娘啊,居然一口答应下来!这教梅子又气又恼,真想大骂一通母亲,操起扫帚将可恶的肥婆扫地出门。但是向来通情达理的姑娘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儿,只好将胸中的怒气死死压住,不让爆发出来。
“梅子,你说句话呀!”母亲在一旁催促女儿,压低嗓门问,“你同意,还是怎么个?”
母亲深陷的眼眶里流露出一种近乎哀求的神情,这使梅子顿生鄙夷与厌恶之情。她狠狠地瞪了眼母亲,果断地答复她:
“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要不你们就莫瞎操这份心了!”
说完,梅子瞧也不瞧她们俩一眼,扬起脸跨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她仰躺在被垛上,任凭门外的母亲怎么叫嚷,就是一万个不应声。她决定以沉默的方式抗击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