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魅迷城(1)

雾烈国 沧城

季冬之夜,最是寒冷刺骨。天低低的,墨似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沧城颤栗在黑暗的怀抱里。夹着冰冷水气的海风刮袭而至,呜呜之声不绝于耳,像谁在不停哭嚎,摧凌着高壮的城墙与鼓楼,搅得守城的军士不得安宁,震得城里的每一个人心绪凋零。

与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不同,今晚的沧城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在暗夜里显得那么醉人,又那么伤感,那么落寞。灯光最亮处是月前昨时改作皇帝行宫的沧城太守府。此时此刻,行宫内气氛热闹非凡,人影进进出出、不停涌动,皆因今晚是刚登基一月的新帝——燕康大婚之时。

战乱两年有余,雾烈国惨遭丧国之痛,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如今仅存廊、沧两座城池,由左将军席舒与侍卫长乐延带领两万余部拼死固守。自国君战败后,接连登位的十位少年帝王连遭刺杀而亡,诡异离奇,又查不出因由,城中军民上上下下无不陷于恐惧。这片仅存的土地被一片惨淡哀肃所笼罩。蠢蠢欲动的苍隐国军团就驻扎在离廊城仅五日行程的宁襄关,而廊城与沧城相隔极近,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

但是今晚,人们心目中伟大的新皇就将在这座还保存着完整赤子之心的城池里迎娶将在他们心目中同样伟大的皇后。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婚礼对于整个雾烈皇族乃至整个雾烈国有多重要。它是延续雾烈皇族血脉的希望,也是延续雾烈国一百六十多年来统冶的希望。不管明天将会如何,今晚仍是值得庆贺的一晚。于是,行宫里外,除了把守严密的侍卫们,臣工、城民载歌载舞,尽情欢愉,庆祝这场非同寻常的婚礼。

布置一新的新房,红锦红纱红鸳鸯,喜气祥和。高烛悠悠,光影幻化,飞龙走凤的绣帐静静垂列在宽大的雕床两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雕床中央,微低着头,冷静地交叠着双手,红纱掩盖着她的脸面与眼眸,只露出些许姣好的唇影,正弯着紧致的弧度。听着行宫内外一浪又一浪欢快的人声,她感觉到所有人舒畅的心情,仿佛因为这些,冷冽的空气也暖和了许多。

随身伺候的婢女正往新房中央的暖炉里加炭火,稍稍挑亮了房内暗淡的烛光。

光线突然亮了些,引得床上人儿的思绪轻轻一颤,停在了某处。她想起白日里侍卫长乐延面容无比肃穆地对她所说的一番话:“胭脂,今天过后,你就是我雾烈国伟大的皇后,你身上担负着保护皇上的职责,也担负着为我雾烈国传延后嗣的责任。”

侍卫长交付与她的是一个艰巨而沉重的任务,绝不是儿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头同意,一点也不介意如此简单甚至可说草率地决定了自己的后半生。她是侍卫长捡回来的孩子,近十年的养育之恩是她此生无法报答的,所以从她跟着他回雾都的那天开始,她就从不会对他说半个不字。这一次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夫君——这个仅存两座城池的国家的新一代帝王——长得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燕康,唇角不知不觉地沾染了一丝笑意。原本,她不该是他的皇后,亦不该与他扯上任何关系,因为她只是侍卫长从战乱中偶然带回的孤儿,如何配得起雾烈国身份尊贵的十二皇子?况且,她跟着乐延进出侍卫队近十年,骑马射箭、舞枪弄棒,早已将自己视作侍卫队一员,而侍卫队历来的责任是保护雾烈国皇族,怎么能逾越身份,一跃成为皇家妃嫔?何况还是皇后。

三日前,当她偶然听到燕康与席将军、侍卫长三人的对话,说要选自己为后之事,吃了一大惊,结果这事一致通过了众位官员的决议。于是,侍卫长亲自将这件事告诉她。她知道,众臣不反对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认为武艺精湛的她身为皇后的同时,亦为贴身保护新皇的最佳人选,因为所有人都不希望皇族惨案再发生。

摊开自己的手,她感到有些荒唐,这双手哪里是闺中女子穿针引线的手?分明是一双执剑的有着不同程度硬茧的手。皇后之位竟是靠它们得来!不知应该赞它们,还是应该贬它们。

她与燕康初见之时,是在侍卫长第一次带她进雾都皇宫的时候。那时,与她同岁的燕康整整高出她一个头,灿烂的笑容有若阳光,主动与她说话:“胭脂,我是燕康,将来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从这之后,他就常常往侍卫营跑,静静地看她练剑习武,为的就是晨昏日暮地陪伴于她。他把瘦小的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冷漠之后的她看得很柔弱,很是怜爱,虽然她总认为自己很坚强,从不认为自己弱小。于是,她这十年的成长里,满是他不可磨灭的影子,虽然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而不是爱。难以想象的,他把那时的儿戏之言变成了真实。而这个真实恰恰在所有人的眼里被调转过来,她是为保护他而存在。

“皇后娘娘,您需要进膳吗?皇上还在议事厅,半个时辰后才能过来。”婢女看着直挺身躯的胭脂半天都没挪过一分,又表情冷峻、未发一言,小心翼翼地道。

“不。”她回答婢女的是简短的一个字,惜言如金是她的本色,所以大多时间她是属于被动地听、被动地做的一方,虽然这多少让人认为她性格冷淡、难以亲近。

果然,婢女当下手足无措地站到了一边,暗自揣摩着面前这位新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容易相处。

穿惯简衣便裳,乍然换上隆重的女儿妆,摇身成为窈窕美嫁娘,胭脂感到自己一身上下都别扭得慌,偏偏这是皇家婚礼,虽因现实状况已简办了不少,也还得摆出点端庄的姿态来,好不烦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忍耐不住,从床上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摆满喜饼与酒食佳肴的圆桌,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狂躁不安。

廊檐上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晃荡着,光线一漾一漾,在廊道里折射出斑驳的暗影。体魄强健的侍卫们,容姿飒飒,有列有序地挺立在行宫要道各处,保持高度警惕。行官、走卒、城民在行宫外围处来往交缠,热烈而兴奋,浅声低语,举杯同饮,共庆帝婚。燕康平静地走出议事厅大门,隔着一重侍卫组成的墙,看到的就是这些许久不曾出现的喜气景象。

“皇上。”跟在他身后的中年英挺男子温软地叫道。

伫立了片刻的俊逸身影倏地转过头,望着身边忠心耿耿的宽厚男子道:“侍卫长也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喜庆的时刻了吧?”半玩笑似的话里饱含无奈与和他年纪全然不相称的沧桑之感。

“皇上,今天是您大婚的日子。”乐延睁着眼,小心地提醒着面前有感而发的新帝。如果不是国遭巨变,还不到双十年纪的新帝还该只是无忧无虑的皇子,还该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不该负担这份家国天下的沉重。他站在侧面,看着新帝挺得笔直的孱弱肩膀,心轻轻地痛起来。

是呀,今天是他迎娶胭脂为后的日子!浅浅笑意盈然,燕康轻飘飘地移动脚步,微微转向新房的位置,想着新房中正等候他的女子,心中怅惘化为一缕柔意悄然退去,胸中似升腾起一股凌云壮志。如此匆忙筹备的婚礼,简陋不堪,终是委屈了她。如果不是情势逼人,他本不想这样仓促地举行婚礼,待日后收复河山,必定依足皇家礼仪重置一番,让她风风光光地嫁与自己,让她以一向冷凝而高贵的姿态俯视天下。

打定主意,他用修长的手敛了敛喜气外露的红色绣袍,秀逸的脸庞瞬间变得光彩焕发,沉重的步履霎时变得轻快许多,因为他所娶的是他这一生最想要与之白头偕老的女子,他想早一刻看到胭脂算不上美丽却自有一股英气的容颜。她将是他的妻啊!

可是,没走多远,他又开始犹豫起来。他想起了众位兄长,他想起他们惨死的情景,先是大皇兄,接着是二皇兄,然后是三皇兄……胸口一阵抽搐,仿佛被撕裂一般痛楚。手足十二人,如今只剩下不知身在何处的七皇兄与自己,其他十位皇兄都……都已经……数位哥哥们都在坐上皇位后匆匆地离开了他,甚至无法葬进皇陵,因为雾都早已沦陷,落入狼子野心的苍隐国之手。

他悲恸、怆然,却不能哭,就是有了眼泪也只能硬生生地忍耐下去,因为他已身为帝王,因为他肩上扛着收复雾烈国的重担,因为他继承着父皇、母后以及众位哥哥们在天之灵的殷切希望,因为他要让他的子民安定无忧,因为他还要让他的胭脂以及将来的他们共同的孩子幸福,所以他必需抛弃所有软弱的念想。

“皇上。”亦步亦趋的乐延明显感受到燕康的异样,忧虑更浓,低低地叫道。身为侍卫长,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帝王,可是之前的十次他都失败了。他曾经深深自责、懊恼,认为自己是雾烈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侍卫长,甚至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若不是胭脂及时劝阻,他早就自杀谢罪了。所以这一次,他要寸步不离地守护新皇。

“侍卫长,我这样做对吗?”燕康停住了脚步,有些惶恐地道,他在怕自己也会步上兄长们的后尘,丢下胭脂孤独在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今晚特别地害怕,却又说不上来这种隐晦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不等乐延回话,他似叹似问地道:“我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

听到这一句,乐延有些感叹。近十年的时光,只弹指一挥便消逝无踪,胭脂这孩子……当年漕州战乱,他将瘦弱而懵懂的她匆忙带回雾都,本想找个好人家将她收养了去,偏偏她特别喜好跟在他身边,整日整日地泡在侍卫营里舞枪弄棒。日子一长,他习惯了她不言不语地跟在身后,活像个小跟班。渐渐地,他发现她聪颖无比,在习武方面有过人慧根,便有意无意地教习于她,几近严苛;还请了西席教她修习文理,督促她一刻也不得松懈。他与她之间,亲如父女,又似师徒,还像忘年之交,每每看到她进步,他就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到最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带她回雾都,还关怀倍至地做下如此种种。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都无果而终。

他早就看出,胭脂的成熟与冷静,严肃得远远超出她的实际年龄。每一次他要求她做的事情,她从不说半个不字,总是极力做到尽善尽美,不留一点瑕疵,借此回报于他。这些,他都知道。偶尔他也会想,自己是否对她要求得过分了,她会不会怨恨自己?就像这一次……当他对开口说要她做皇后,保护皇上时,她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便轻轻松松地答应下来,仿佛所说的是别人的终身大事一般……岌岌可危的江山,仅剩下两座城池的国土,可能身为雾烈国最后一个帝王的燕康……他将她推到了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的巅峰,她会不会恨自己?

这一刻,他与面前犹豫不决的帝王想到了同样一个人,用的是同样一种心情。所以当燕康自言自语问‘这样做对胭脂公平吗?’时,正好问到了他的心上。为此,乐延沉默了一会儿,才按捺住心中游思,快刀斩乱麻地道:“皇上,皇后还在等您!今晚是您的新婚之夜,还请皇上安定心神,与皇后共度美满良宵。”

燕康的神色阴郁了些,停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张着瞳眸从身处的廊道一直望向廊道的另一头,一只又一只的大红灯笼晃动而来,脚下离新房的百尺之距似乎骤然增加了数倍,在迷蒙的光亮下显得好长好长,总也走不完般绵延着。

终于,他走到了新房窗前。被烛光映成柔黄的窗纸隐隐透着一股柔暖气息。檐口晃动的灯笼所透出的光在他脸上折射出丝丝变幻莫测的光影。

分列在门口的婢女连忙叩跪行礼,低着头不敢正视面前俊美得恍如神砥般的新皇。

“皇上,皇后娘娘已经等您许久了,吉时已到,您快请进吧!”一个年纪稍长有些经验的婢女定了定神道,嘴上虽这么说,实际上吉时早已过了一刻,而民间有云误过吉时,就会惹来灾祸。

经这么一提醒,燕康微微走神的思绪飞了回来,盯着窗扉的漆黑双眼移至房门,理袖正冠一遍,直到对自己的妆容确定满意后,才正身面朝房门而去。

跪地的婢女们自觉地退让至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