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回不去那样的岁月(1)

呼兰河畔的小小身影童年未必斑斓若蜜糖你最美好的气质便是自由叛逆的心,抵不过对知识的向往物是人非,深情不过一出悲剧。

呼兰河畔的小小身影

1911年,萧红出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长寿胡同的一个地主家庭里。那时候的她还不叫萧红,不过只是一名牙牙学语的小娃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像其他婴孩一般,饿了就哭,困了就睡。一天里,她要睡上大半天光阴。

那时候,她叫张乃莹。

张乃莹,三个字,一个名字,看似普通,日后却成就了一个大作家。而这个作家,不同于其他作家——有着传奇的经历,有着火与冰的爱恨,有着比天高的才情,最后却在本能走得更高更远的时候,突然戛然而止,留下一身的不甘。

在她生后,她叫张乃莹;在她死前,她叫萧红。

很多人看萧红,会觉得她是悲情女子。她的一生的确充满了悲情,那是生与死的挣扎,是自由的追求,也是扑灭内心熊火的一次次尝试。才情比天高的女人,若没有运气的眷顾,若心中的熊火燃烧得过于猛烈,大多数是戚戚然了结一生,如奥斯丁的孤独终身,如伍尔夫的投河自尽,如费雯丽的癫狂。她们受万人尊敬又如何,在悲与喜的平衡中,在艺术与奉献中,苦苦挣扎。最后,还不是刹那芳华,灰飞烟灭。

但是,人总不能一生都是不幸的吧?总有那么一刻,能绽开如花的笑脸,以为自己不过与他人一样。

萧红也是,她的一生充满着悲戚,但在某个时候,她也一定会发出爽朗的笑声;而她也定不只在那细小得不值一提的时刻,才露出那开心的笑。她也曾有过大段时光开心无忧的生活,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知足,只为一个小小的摇鼓,就能高兴老半天。

当她还在呼兰县里,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就曾如此。

清乾隆年间,作为萧红家族的第一代,张岱带着家人迁居东北。确切来说,到了萧红,张家就是第六代了。而她一直记挂着的祖父张维祯,并不真的是她亲生祖父。萧红的父亲张廷举,其实是其生父过继给堂兄张维祯的。

萧红的祖父张维祯,经常在她的作品中被提及。一提起祖父,萧红的字里行间总是充满浓浓的亲情,“祖父长得很高,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手杖,嘴里则不住抽着旱烟管”,“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母死了,我就跟着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她的童年,离不开祖父的身影。而她的童年,那无忧时光,也离不开祖父为她的苦心经营。

萧红的生母姜玉兰,是同县地主姜文选的大女儿。在《宗谱书》有过她的记载:“夫人姜氏玉兰,呼邑硕学文选公女。幼从文学,粗通文字。来归十二年,勤俭理家,躬操井臼。夫妇伉俪最笃。唯体格素弱,不幸罹疫逝世。”姜氏除了生下大女儿荣华(萧红),还生下了三个儿子,只可惜有两个夭亡,只剩下连贵(张秀珂)。在外人看来,姜氏精明强干、持家有道,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女人。在丈夫张廷举在外县任教的时候,她包揽了全部家事。只可惜,她较为封建,与萧红的祖母一般,非常重男轻女,故对萧红非常冷淡,且不喜欢萧红。母女感情甚为浅薄。

生母姜氏在萧红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夭亡,留下萧红、三岁的弟弟张秀珂和一岁的连富。生母姜氏在世之时,萧红与母亲的感情并不深,也许是因为母亲重男轻女之故。生母过世后,萧红迎来了一个继母梁亚兰。她是呼兰镇人,家境殷富,过门之后,这位继母有条有理地佐理家务。对萧红,也许称不上特别好,也算不上特别坏。不过,这也不怪谁,毕竟,萧红生来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有着新潮思想,与旧式的女人自然是隔了岸,有着深深的隔阂。

萧红的父亲也是旧式的人。张廷举这个人物,曾有《宗谱书》记载:“甫十二令即出继堂伯父维祯公”,“先送私塾攻读继又送入黑龙江省立高等小学毕业”,“复又升入原地优级师范学堂毕业”,“奖励师范科举人中书科中书衔”,他当过教员、小学校长、义务教育委员长,也做过实业局劝业员、县教育局长和督学等。在土地改革时期,作为一名地主,他竟能被选为开明绅士。可见,萧红的父亲虽不是一个伟人,也不至于是一个“烂人”,无功无过而已。而读者在读起萧红描述他父亲的语句时,总会心生一股疑惑:为何萧红笔下的父亲有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就像她描写的是一个无关自己的陌生人?

原来,张廷举在外面虽是有着绅士风度,在家中却是个专制的“暴君”,对萧红的管制非常严酷。在家中,萧红经常被父亲打骂,而原因很可能仅仅是萧红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萧红为此这样写自己的父亲:“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伯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不过,多少个孩儿在小小年纪就能看透世事,做到目空一切?答案自然是寥寥无几。所以,萧红也就不免生出倔强的性格,以此来保护自己脆弱的一面。

得不到近亲的爱,萧红的童年孤独又寂寞。疏远的双亲令她的自尊心日渐强大,而祖父的疼爱就成了她的依靠。

小小年纪的萧红,没有生母的管教,没有父亲的关怀,她就无所顾忌地玩闹起来。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姐即便不裹脚,也会在家学女儿红吧?可萧红不,她调皮地常常爬上树去掏鸟窝,也不管那树多高、那窝多远。也许,当她摔在地上时,也只是站起来拍拍衣裳,再去爬树,也不管弄脏了新衣。那种无拘无束是小小萧红所沉醉的,也是她日后所追寻的。即使被生母发现后会遭一顿打,可是,那又有何相关?反正,自己在挨打后,总有亲爱的爷爷来哄一番。

当生母过世、继母入门后,一切又变了样。萧红像往日一般去爬树、掏鸟窝、踩田地,而继母一旦发现了,就会告诉她父亲。父亲十分严厉,总要严厉打骂她一番。祖父虽疼爱萧红,可那时他爱上了抽大烟,没精力再顾及她。打了就哄,变成打了就打,萧红自是感到缺乏关爱,心中不免失落。

也许,萧红觉得最美好的时光,也就是在祖父溺爱她之时。那时候的她,可以在院子里随处找一片树荫睡,看到黄瓜成熟便摘下来吃,还能跟着有二伯在农田帮倒忙;除了在家里寻宝外,还去“偷”家里的东西。不管萧红天性有多顽皮,总会有祖父牵着她的手。晚上,小萧红睡在祖父的炕上,祖父就教她念诗。正是这些念诗的夜晚,伴随着摇曳的烛光,在萧红幼小的心里种下了文学的种子。日后她写的那些好文章,总是离不开祖父陪伴的那些夜晚,离不开祖父念过的那些诗句。

萧红在长大之后,可能会无数次回想起童年时光。她会想到自己小小的手掌牵着祖父那肥厚苍老的手,走在玉米地里给她挑玉米的情形,也会想起跟随祖父读过的那些她不知内容的诗,一字一句。每次回想起这些,回想起呼兰县冻裂的大地,她可能会由衷地发出一抹微笑。这一抹笑,就像她儿时绽开的大笑一般,充满快乐,又多了几分怀念。

其实,萧红出生在小地主家庭,比起旧社会的东北农村家庭,已经算是优越很多。她不需要早起割草喂羊,也不需要戴着草帽去田里捡稻穗。她的童年,是铺展在东北乡村的一幅画卷。画卷中有着各式的人物,他们或许愚昧,或许无知,而更多的是在当时大环境下显出的对命运的淡漠与过一天算一天的“活着”。其中,小小年纪的萧红能由着性子地去调皮可爱,她无须过早地被卷入命运旋涡中,而可以以一个儿童的视角去探索周围的世界,这已经算是幸运了。不过,萧红的童年生活还有一个巨大的缺陷。这个缺陷,也许既成就了往后的萧红,也历尽坷坎并过早地毁灭。那就是她的确缺乏来自近亲的足够关注。这令小小年纪且敏感的她难免心生寂寞,以至于除了后园那片小小天地,有关她家的一切就没什么再值得惦念了。

不管怎样,在呼兰县、在童年的家中,在那个放满了旧东西的储藏室里,萧红的确寻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而这片天地,在她日后的文学创作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童年未必斑斓若蜜糖

萧红怕寂寞,而她小小年纪时有着祖父的陪伴,似乎又不觉得寂寞。

在失去了祖父以后,她的寂寞又腾升了起来。

不知道在香港的时候,萧红会不会害怕回想起呼兰河的一切。她也许很怕勾起一些回忆,一些她希望忘记的回忆。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个人生命的缩影。即使是再为生活奔波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回忆,忘记那童年的无忧、年少的无知、青年的闯荡。可萧红不管往左还是往右走,不管是向北还是向南,当脚步每踏出一步,当车轮轱辘而行,她都希望自己的记忆能随风、随雨,随着人流,逐渐离她而去。

她的思绪总会被不断地牵扯着。她读了很多小说,创造了不朽的文学,可她一直在挣扎,一直企图在记忆与现实中挣开一条缝隙,好让她喘喘气,而不至于被闷得太紧。

她在成年后的许多个夜晚,一定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她睁大着眼睛,想看破那个夜空,看到呼兰河,看到她亲爱的祖父。萧红揉着眼睛,双眼直直地盯着窗外,看了许久许久,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她流下了眼泪,想起自己逃婚离家,与家人反目的一切。她不怕得罪全家人,只为成全自己的追求。不过,若是那个可爱可亲的老祖父还在的话,她问着自己,当时,还敢如此义无反顾地逃婚吗?而老祖父又会选择站在哪一边呢?

她不会知道,这就是她的遗憾。

当祖父去世后,她对家,也就没有了眷念。

只是,当她吃起爽口的黄瓜,听到幼童琅琅的读书声时,她总会想起那遥远的地方,那间住着祖父的房子。

萧红的童年,有一部分是祖父为她搭建的。

祖父是家里的“老爷”,也是祖母口中的“死脑瓜骨”。借着祖上的余荫,祖父一家从来不愁吃穿,他虽没多大的作为,但也不是浪荡的“败家子”。相反,他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淡泊。年轻的时候他本专心经营,却发现自己更喜读诗书,而不是盘算生意。既然如此,萧红祖父就想,不需强求自己,放下心来安心度日就好,反正家资尚可,也能安安稳稳地度日。以前的人们大多如此,如日子过得尚好,就没必要折腾自己;过了一天,就有一天的收获。

萧红的祖母,大抵是不愿看到丈夫没有半点雄心壮志的。她看不过眼,见他把大好时光都费在了田园里,就骂他是“死脑瓜骨”。萧红祖父也不觉得有何不可,他有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在。

在别人眼中,这一家子也算是过得不赖了——老爷自在,夫人悠闲。可深藏在他们张家的,却有一段伤心往事。

张维祯与范氏生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盼着这支独苗能继承香火,可哪曾想到,小儿子不幸夭折了。一家人为此伤心不已,夫妻二人商量一番后,决定不如过继堂弟的第三个儿子为嗣子。这个小孩,也就是萧红的父亲。祖父张维祯就开始培育这个小孩,盼望着他早日娶妻生儿。

等到张维祯成了六旬老人后,萧红父亲娶了妻子,给老人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萧红。张家多年没见过小孩子了,如今多了一个女童,身为祖父的张维祯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他也不管男孩才是香火延续的说法,只管抱着小女娃逢人便说:“你们看啊,这可是我的小孙女。你看她的眼睛,多么精灵可爱,日后定是个大家闺秀。”

祖父整天抱着她,片刻都不想离开这个小女娃。怀中的小女娃似乎也跟他特别亲。他一抱,她就不哭。别人要从祖父手中接过她,她还不愿意,哭闹着偏要祖父抱,她才安心。祖父一抱,她马上把脸贴在祖父肩前。每次见到此,张维祯总是呵呵地笑着说:“这个小孙女,就是跟我亲,就是跟我亲。”

萧红就这样成了祖父眼中的小宝贝。

祖父常常抱着萧红,在自家后园里指认菜果给她看。“青青绿绿的是黄瓜,金黄灿灿的是玉米。”萧红看到一只蝴蝶飞过去,高兴得手舞足蹈,祖父就告诉她:“这是蝴蝶,你日后定长得如这蝴蝶般美丽。”

自从萧红降生,张维祯便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闲人。他在园中忙碌之后,总会挂着小孙女,想着法子哄她开心。他曾经试过把切下的果皮含在口中,对着萧红咧嘴大笑,每次萧红看到这样的祖父,总会高兴地哈哈大笑。

在萧红会下地走路后,她就成了祖父后园的小帮工与探险者。长大后的萧红总是忘不了,在寒冷的冬天,年幼的自己与祖父在田园玩耍的情景。祖父对田园植物十分熟悉,他会告诉她这是什么草、那是什么花。仆人经过,总会看到爷孙俩在田园里哈哈大笑。

每个人都能看出,祖父张维祯不是疼爱着萧红,而是溺爱着她。

这份关怀爱护,在萧红生母死后,显得尤为重要。

那时候,萧红和小弟弟虽不至于挨饿受冻,但家境条件也已经恶化。继母管理着全家上下,疏于对前房孩子的照料,而父亲又常年在外。没什么人理会他们,这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过幸好当时还有祖父的关心。

善于观察的萧红,也早已觉察了祖父对自己的溺爱。她在《呼兰河传》里写道:“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

小小孩童,看似什么事都不清楚,但是对于谁爱自己、谁不爱自己,其实是了然于胸的,更何况那个小孩,是不一般的萧红。

那么,曾经顽皮的萧红,也一定有自己顽皮的道理。她一定在一次次闯祸之后,骄傲地想:怕什么,我有我祖父,他不会不要我。

这股来自祖父的爱的自豪,渗透进了萧红日后的作品中,使她的字里行间都表现出无比的笃定与自信。

也许,在多年后,在经历种种爱与背叛后,萧红还能以此安慰自己: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被爱过,多年前的祖父就溺爱着我!

这份亲人的爱,就像收藏在丝绸手帕中的传家宝,矜贵又美好。

而正因为祖父这无比厚重的爱,让萧红的童年若蜜糖般甜。

慢慢在长大的萧红,却也慢慢在害怕。当时的她问祖父的岁数:“爷爷,你今年多大年纪了?你比我大多少岁?”祖父总是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爷爷很老很老,比你大很多很多岁。”

祖父说得无意,萧红小小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对生老病死已经有了概念的小萧红,害怕自己挚爱的祖父会很快离开自己。有时候,她会拿着自己的手指头去算数,算算自己多大、祖父多大,还有多少多少年可以在一起。

自从祖母去世后,萧红就搬去祖父的屋子,与祖父住在了一起。

有些夜晚,等到祖父睡着了,小萧红就会看着祖父越来越稀疏的白发,看着他沟壑纵横的皱纹,数起他还剩多少白发,又增加了几条皱纹。数着数着,她就会哭起来。她很想摇醒祖父,叫他不要再睡。因为她害怕,祖父闭着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萧红也奇怪,为什么祖父开始不记得他说过的故事,也不记得那些重要的事情。当祖父病后叫她给过世五年的姑母写信时,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知道祖父不只是在衰老,还在慢慢地步入死亡。

萧红说过,死了祖父,就像人间的爱与温暖也一同消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