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的名字,镌刻在心——萧军(1)

沉浮中递过来的那双强有力的手你的姓氏,我的新生困窘颠簸,却是最好的温暖身体安顿心却不宁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

沉浮中递过来的那双强有力的手

1932年,哈尔滨的夏天继续着往年的炎热。一个叫萧军的年轻人,几经辗转,来到了这里。刚开始的他过着流浪生活,寄人篱下,不过幸好他是一个有才气之人,经人介绍后,便在一家私人经营的报纸《国际协报》工作了。平日里,他处理报社的一些小问题,也撰写文章,辅助副刊主编写儿童特刊。

认识萧军的人,要是知道他在报社中还写儿童特刊,一定会因此发笑。因为萧军是一个东北大汉,脾气火爆、性格豪爽,这样的人,怎么写得了儿童读物呢?他怎么在他那急性子中,挤出一点儿耐心去写儿童爱看的东西?

可是,世间事物不正是如此耐人寻味吗?

明明是属于正负两极的人与事,偏偏就碰在了一起。

一天,《国际协报》的副刊主编裴馨园对萧军说:“最近收到一封女性读者的来信,她在信中‘骂’了我一通呢。”

萧军放下了手中的笔,主编被读者骂?这事他觉得新鲜,便问道:“平日里的读者来信,通常都是捧着你老裴的,怎么今天会有人如此‘大逆不道’,专门写信来‘骂’你?”

老裴哈哈大笑起来,说:“要是她语气不够强烈,我倒不会多注意。我记起来,她曾经也给我们投稿,不过来稿最后没用上。她文笔不错,文风独到,我还有些印象。”顿了顿,他继续说:“可今日,她告诉我,我们作为报刊,应该有一份社会责任,见到落难青年,应当施与援手。”

萧军越听越觉得有趣,侧着身子,等着老裴说下去。

“她说,她现在就落入两难境地,被软禁在一间小旅馆里,没有外出自由,且怀着身孕,最可怜的是她还孤伶伶并无伴侣,望我们能够给予帮助,寄去几本文艺读物。”

一个单身女子,身怀六甲,竟被旅馆软禁?

萧军一听,马上起了恻隐之心:“老裴,这女人的身世听起来很凄凉呢,若能帮她,也算功德一件……”

老裴挥了挥手,打断了萧军的话。他拿出信来递给萧军,说:“你莫冲动,我们还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不过这信,写得真情流露,不像有假。”

萧军接过信,细细地读了起来。读完之后,他用四个字来形容此信——“凄切动人”。老裴也同意,否则对于一封冒昧的求助信,他也不会产生这么大的触动。

萧红的信,触发了两个男人的爱怜之心。

“老裴,不如由我先去道外正阳十六道街一趟,查看情况是否属实。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帮她?”老裴点点头,同意了萧军的提议。考虑周全的他还写了一封“介绍信”,附上了几本书,让萧军带过去。萧军拿着信和书,在一个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来到了“东兴顺”旅馆。他见到了旅馆老板,客气地说要见一见萧红。旅馆老板一听要找萧红,露出狐疑的嘴脸,恶声恶气地问来者何人。

平日里,萧军要是见到这般市侩人物,总会火冒三丈。这次,他按捺住怒火告诉老板,自己是报馆编辑。由于对报馆存有戒心,旅馆老板不情不愿地叫员工领萧军去找萧红。

萧军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闻到一股霉味,走廊地板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头顶的天花板似乎压在肩膀上。萧军不禁挺直了身板,像怕那天花板随时会掉下来压住他一样。他在想:“一个单身女子,怎么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

终于,领着萧军的人停下了脚步,说:“她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你自己去敲门吧。”话还没说完,人就走了。萧军整理了一下衣裳,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动静。他再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这一次,他不得不用力敲。

这一敲,令整个声响都在走廊里回荡着。萧军自己吓了一跳,不禁自责起来,怕这敲门声会吓坏里面的人。

一下子,门打开了。

萧军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直直地站在门口。他看不清女人的样貌,因为走廊的灯光实在太昏暗了,而房内也没有点灯。这一幕带着诡异,日后叫萧军回想起来,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萧红半长的头发懒散地披在肩后,脸色非常苍白,只有一双大眼睛显示出一点生气。在萧军看来,这双眼睛不仅我见犹怜,还有小鹿般的惊恐。

“您找谁呢?”声音是微微颤抖的。萧军说不准,这颤抖的声音是出自对生活的惊恐,还是因为久未说话之故。

“张乃莹。”

萧军说完,也不等对方邀请,直接走进了房间。一进房间,他闻到了一股比走廊更重的霉味,在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他隐隐约约看到几件家具。他皱起了眉头。

此时的萧红,看着这位陌生男人走进来,心中充满了疑惑。不过,多年的生活历练让她判断出,此人并不是坏人。只是,受过太多波折的她,对于任何一丁点的生活涟漪,都会带着惶惶不安。

她不跟进去,而是点亮了昏黄的灯,就站在门口,带着疑惑望着萧军。

萧军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然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想,既然此趟过来,有一半是为了查明事实,何不让自己把握主动权,若是对方说谎,自己也好适时进退。他一句话也不说,递过了老裴的“介绍信”。

萧红见到来人不介绍自己,反而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以为是老家派来的人。她带着几分犹豫上前接过信,一声不吭地读起信来。

等她走近的时候,萧军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她穿着褪了色的蓝色单长衫,衣服又旧又烂,有一边还裂开了,长长的口子开到了膝盖。有哪个哈尔滨的女人会穿这样的衣服?她隆起的肚子在她身上显得有点滑稽,而她的腿还是赤裸的,脚上踏着一双破旧的鞋子。

最令萧军惊讶的是,在她低头的时候,他看到她头发中的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发竟然闪闪发亮,似乎有了生命力一般。萧军不是没经历过落魄的人,但是当他看到萧红这般模样时,仍旧满心惊讶——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趁着萧红看信时,萧军环顾了一下房间。他断定这间房间以前是储藏室,才会散发出能传到走廊的冲鼻霉气。萧军还注意到,萧红在看信的时候,双眼直直盯着信件,拿信的双手因为激动而颤动着。

萧军看到昏黄的灯光投射在萧红身上,他似乎看到一个在水中落难的人早已放弃了求生的希望,却突然有一个救生圈漂过来,那人就死命地抓住救生圈的情景。

萧军看着这一切,心中不断地思量着。他觉得自己观察到的与来信所说的,相差不远。

“看来,那是事实了。”萧军对自己说。

过了很久,萧红清了清干燥的喉咙,舔了舔嘴唇,开口说:“原来先生是报馆里的三郎先生,我还以为您是我北京朋友托来见我的。”想了想,又说,“我读过先生的文章,可惜没有读完。”

她在双人床上找到一张旧报纸,看看日期,又找起了文章,然后指点着说:“三郎先生,我读的是这篇文章。”

那是萧军在报社上连载的一篇名为《孤雏》的短篇小说中的一段。

萧军点点头,没有接过话,而是站起身,指着带来的书本,告诉她:“这是老裴先生托我给您带来的,我要走了。”他想,既然查明事情属实,那就回去告诉老裴。

身后传来了萧红迟疑的声音——“三郎先生,我们谈一谈,好吗?”自从未婚夫下落不明,自己又欠下一身的债务后,她就没有见过一张友善的脸孔,与一个友善的人说过话。

在这些日子,她是何等的寂寞!每天躺在床上,萧红看到的是一个低压天气一般的天花板,环顾周围,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这些冰冷的死物,每天似乎都在嘲笑着萧红的境遇。当她拖着日渐浮大的肚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跟她讲讲话。

萧军迟疑了一下,觉得实在没必要拒绝这样一个邀请,于是坐了下来,说:“好的,请您说吧。”

萧红的眼里闪出一丝活力,她理清了思绪,决定从她的人生经历开始说起。萧红谈起自己的处境时非常坦率,没有一点的遮掩,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有过分渲染自己的悲惨,就像一个局外人般,述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萧军听得很入迷。

“我欠了他们的房钱,还不了。他们就不让我在原来的房间里待了,叫我挪来这间预备客房。这间房原本是作储藏室的,这里阴暗霉气,不是人住的地方。”

萧军点点头,的确,让一个孕妇在这样的地方住,真是没有人道。这时,他看到有几张散落在床边的信纸,信纸上隐约画着图案。他弯下身子,把其中一张信纸捡了起来。

信上画着的是一些装饰花纹,还有一些铅笔写下的字迹。萧军看了很久,辨认出上面还有仿照魏碑《郑文公》字体勾下的几个“双钩”字。他微微有一点惊讶,问道:“这是你画的吗?”

“是,我终日无事,无聊起来,就拿这段铅笔画。”说完,萧红就在床上摸出一段紫色铅笔。

萧军还是不相信,他问:“这个《郑文公》的字,也是你写的?”

萧红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学校学画过的。”“这诗句不错,也是你写的吗?”萧红抬头一看,点点头:“也是。”说完,不知道为何,竟然脸红了起来。她本来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出现了两抹淡红。这两抹红云,顿时为她增添了不一样的光彩。

萧军顿时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他认识的最美丽的女人。她有着别样的风姿与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的灵魂晶莹透明且无比可爱。

萧军抹去了之前对萧红的印象,剩下的,全是她的美丽与可爱。他坠入了爱河。此时,他对自己暗暗发誓:“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而那让萧军顿时坠入爱河的诗句,日后他也常常念起:

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正是吃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你的姓氏,我的新生

在萧红见到萧军的那一刻,她又是有着怎样的想法呢?

当萧红打开那扇发出“嘎吱”声的门后,她看到了一个肩膀宽大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褪色的蓝色粗布学生装,一条灰色的补丁裤子,脚上的皮鞋还“开口笑”,没有穿袜子。

这样的男人,在寒酸中,不知怎么还带有一丝不羁。

萧红摸不清眼前的男人找她何事,心中有几分害怕,直到萧军表明身份说是报馆的人,她才松了一口气。

报馆里的人,不应该都是西装革履的吗?怎么这般落魄?萧红想着,把一缕头发别在了耳后,又用手摸了几下,希望头发能整齐一些。不过,幸好萧军也同样是落魄相,不然萧红在知道他的身份后,难免会生出几分疏远感来。

当萧军问那些字画是不是出自她手时,她感到了不好意思。本来不过是些凌乱堆放在一边的稿纸,被人随手捡来,赢得一个好印象,好像是自己之前有意为之一样。萧红是一个有才情的人,可她不是一个随便对待自身才华的人。在艺术创造上,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若不够好,她是万万不能给他人看的。现在,这些字画被萧军看了,她有几分不自在,希望他不要以为是她故意把稿纸放在引人注意的地方。她打断了正小声念着诗句的萧军,说:“三郎先生,请您不要再念了,这是我一时兴起写的,写得不好,不能入您法眼的。”

接着,她又说:“我记得读您的文章时,就想着这位作者绝对不会有着跟我相像的命运,他一定西装革履,在一个快乐的地方生活着,想不到您也是这般落魄。”

萧红这番直白的话语,没有令萧军生气。萧军看了看自己,笑了笑,反而觉得这样的女子直率得可爱。萧红起身收拾好地上的稿纸,把稿纸盖在了只有半碗高的高粱米饭上。一个无心之举,全被萧军看在了眼底。萧军突然觉得自己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压低声音问:“这就是您的饭食吗?”“是的。”非常漠然的回答,好像萧红压根就不在乎。萧军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快速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然后,他低下头,在衣袋里摸索出五角钱,跟萧红说:“钱不多,你留着买点什么东西吧。”说完,他就匆匆离去。那是他回去的车钱,没有车钱,他只能步行十里路回去了。

剩下萧红呆呆地握着五角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此时,萧军特意走到账房,想去了解一下情况。

“她啊,她和她丈夫,姓汪的先生,一起住在这里半年有余了。旅馆除了房金,还要供他们饮食,甚至还要借钱给他们用,到现在,已经欠下六百多块钱了。就在一个月以前,那先生说要回家取钱,妻子就留在这里。可他去了这么久,一直没回,信也没有。我们就把妻子当作人质留在旅馆,等她丈夫回来还钱,这样她就可以随便走了。”

萧军听完,上前就揪住了那人的衣领,警告道:“你给我听好了,那太太的钱,不会少了你们的,不过要是你们不存好心,还有别的打算……我就要饶不了你们。”萧军当时听到,要是萧红还不还钱,旅馆老板就打算逼良为娼。

那人哆哆嗦嗦地说:“我们没有存心不良,只是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谁把钱还了,谁就可以领走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有几分轻视,意思就是看萧军这落败模样,也不像是能拿出钱的人。

这点萧军自然是知道,他不过试着“恐吓”旅馆的人,让他们不致太过放肆,毕竟萧红一个弱女子,敌不过在大都市里开旅馆饭店的地痞和恶棍。这一流的人,多数与地方官府、流氓勾结在一起,称作“一家人”,他们眼里装的全是“利”。现在,他们看到一个孤女还不上钱,就会软硬兼施,叫她到当时的哈尔滨道外妓馆区“押身还债”,而且还要说这是本人意愿。

萧军想到萧红的处境,不禁浑身冒出一阵冷汗,如果不快点想到办法,恐怕自己真的保护不了她了。

这边的萧红,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想起自身处境,不禁又落下泪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每天遭受着旅馆老板的追债与冷嘲,还要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她想到了萧军,心里生出一点温暖。这个有着宽阔肩膀的男人,会不会成为她的救星,把她从这鼠洞中解救出来?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走廊外面传了过来——“你欠房钱,欠饭钱,现在还好意思点着亮灯,浪费我的灯油费?”萧红一听,赶忙熄灭了灯火。她手中还紧紧拿着那五角钱,

在黑暗中昏昏地睡去。萧军走后没几日,哈尔滨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像是打在萧红的心上。她透过玻璃看着迷蒙蒙的外面,发现楼下竟然积了水。“这雨下了好几天,我希望它能一直下下去,好水漫金山,浸了这旅馆,淹没了我……”萧红胡思乱想起来。

这时,她听到窗户下似乎有一丝声音在叫她。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不过还是很快地打开了窗户,对外面喊道:“谁啊,谁在叫我呢?”像是对喊叫的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外面除了雨声,没有任何声音。萧红关了窗户,叹了口气。不久,她听到了敲击窗户的声音。

那是萧军冒着雨水在大力地敲打她的窗户!萧红吓了一跳,他怎么像罗密欧出现在朱丽叶的阳台上一样?她赶紧起来,开了窗户。

“乃莹,我见现在大风大雨的,旅馆会疏于监管,觉得是把你救出去的大好时机。你现在马上动身,跟着我,一起逃出这里吧。”

萧红所在的房间楼层并不高,不过对于一个孕妇,在这样恶劣的天气爬楼层,实在是危险。

“你莫怕,你跟着我走就好了,不要怕有闪失,我保护着你呢。”

听到这儿,萧红拿了几件衣裳,便翻过了窗户,与萧军一起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