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的名字,镌刻在心——萧军(2)

自小,萧红的生活就是暗淡无光的。她孤零无助,只有一个年迈的祖父疼爱着她。没有精神上的母爱与父爱,她就像光秃秃的山坡上唯一的一株小树。小树在慢慢生长时,有了自由的意志。尽管她弱小、孤单、无力,但她浑身上下充满着不可思议的勇气,她拼了命,都要与一切腐朽的东西进行斗争。

可是,不管这株小树有着怎样的意志,她到底是需要阳光雨露。由于长久以来不得阳光、不得雨露,就令她在心底里更加渴望这些。

当萧红在电光石火中遇到了萧军,就情难自禁地爱上了这个看似能给她阳光雨露的男人。

尽管,到了最后,她还是所托非人。

不过,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非常温暖烂漫的日子。而在最初的日子里,萧军一心是为了她好,处处为她着想。他曾经感叹,是天赐良缘,才让他们俩能相遇相知,最后结合一起。这段姻缘,全在一个“偶然”。

“若你以前没有给《国际协报》投稿,你的一封求助信就不会引起主编的注意。若是,你没有写一封真情流露的求助信,我也不会来找你。你看,一切全在偶然。”

“这份偶然情缘,我可是心怀感激。”萧红低头说着。

她是怎样也忘不了,当日自己在萧军的照顾下,步履蹒跚地攀援着旅馆墙壁,小心翼翼地步步为营,爬到他带来的“一叶扁舟”上。

她还记得萧军在大雨中跟她说的话:“小心,看到前面的石墩没有,扶着它,对,一步步往下挪移,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你一滑脚,我就拉着你……”他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些全消融在了雨水中。

在此过程中,萧红没有说过一句害怕,而她的心却紧张得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过,有萧军在,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害怕。

他们稳稳当当地坐上了船,奋力地划着船。萧红看着越来越远的旅馆,看着模糊中那旅馆老板目瞪口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笑了起来。

每次,萧红回想到这里,都会笑起来——那旅馆老板怎么也不会想到,松花江会决堤,而这个被软禁的房客,竟会坐着小船逃走。

这是多么惊险、多么值得玩味的一幕啊!

“有一天,我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萧红说。

困窘颠簸,却是最好的温暖

经历了雨中逃险后,萧红很快就住进了医院待产。

“你对这个孩儿有什么打算吗?”萧军轻声询问着她。此时,他们俩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

“我想留住小孩儿。”萧红悠悠地说着,没有看萧军。她知道萧军是不愿意的,他一直劝说着,说她年轻,不应这么快就被一个小孩儿所累。可是,天底下有哪个做妈妈的女人,不希望自己做一个好妈妈?

“我是妈妈,一定是一个好妈妈!是比生母与继母好上一千万倍的好妈妈!”萧红每次都这么跟萧军说。

“我不是不欢喜这个孩儿,只是我们经济并不宽裕,现在兵荒马乱,生养一个小孩儿是件困难的事。”

这也是萧红知道的,她希望能做妈妈,可是她没有一双能给小孩带来安稳生活的双手。她不答话,头转向了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萧军悄悄地退了出去。等到萧红临盆的时候,她对赶过来的萧军喊叫道:“孩子,我还是不要了。”接着,是一声声的痛叫。过了大半天,萧红终于生下了小孩儿。医院里的护士问萧红要不要抱抱小孩儿,萧红咬着牙说:“不用了。”没过多久,小孩儿就送给了别人。据说,这是一个女娃娃。在这件事上,萧红一直冷静得出奇,没有哭喊,没有悲切。

等到该出院的时间,她收拾了一下自己,便默默地跟着萧军走了出去。她一直没有问小孩儿的下落,就像她这段时间不过是入院治疗了一场大病一样。

萧军见萧红不提,他也一字不提。他也尽量不让别人提起来,他怕这件事会成为萧红心头的一把刀子。在萧红出院后,俩人住进了《国际协报》主编裴馨园的家里,正式同居。

刚开始,老裴一家很是高兴。对于自己能帮上一对落难青年,他们感到很是欣慰。可是,俩人住久了,慢慢就会产生一些摩擦。再加上萧军是火爆脾气,忍让不了人,后来就跟老裴的妻子发生了激烈争吵。最后,俩人被赶出了裴家。

俩人本就是清贫之人,同居后的经济来源全靠萧军,萧军跟老裴一家闹翻后,不仅没了片瓦遮头的地方,还失去了《国际协报》的工作。“你倒该忍让一下的,毕竟人在屋檐下。”萧红说着。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低头,你跟着我,还怕会饿着你吗?”

失去了每月二十元的固定收入,俩人无家可归,又贫困潦倒,商量之后,决定不能意气用事,还是填饱肚子要紧。于是,萧军当起了家庭教师。学生家在商市街,同意给俩人提供住所。俩人就在学生家的阁楼处住了下来。

栖身之处不尽如人意,可也是有瓦遮头的地方,俩人也就欣慰了许多。

萧军工作的时候,萧红就在家煮饭。可她到底不是巧妇,一不小心就把饭煮焦了,火又烧熄了。这样还好,有时候她还要发愁,怎样能把一角钱掰成两半用,怎么能把一把小米煮够俩人吃。她也不讲面子了,跑去跟朋友借钱,“等到萧军出粮了,我再还你。”她借到的钱,也不是大钱,不过是三角五角,能借到一元,她就感恩戴德了。借来的要是五角钱,她总能想着法子掰开用。一次,萧红在朋友家,见到朋友家的用人拿着三角钱去买松子当零食,马上为这种奢侈感到痛惜不已。

这份操劳令萧红自觉老了不少。所住的学生家有一位姐姐,她是萧红的中学同学。她常穿着时髦的皮大衣,脚踏高跟鞋,红唇卷发打扮一番后,就摇曳着去看电影。萧红好生羡慕这别样风姿,说:“这是少女风度,”且自卑自来,“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一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的人更老。”的确,为自由奋斗,为生活奔波,萧红早已衰老了;刚刚二十出头的她,头上已经长出了显眼的白发。而萧军呢,一份家教工作不能维持一个家,他就四处奔波谋职,教完这个小孩,就要匆匆跑去下一家。

尽管俩人过的是“只有饥寒,没有青春”的日子,可当时的他们也爱得激烈。萧红甚至觉得,“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他们吃的是黑面包加点盐,也不觉得难咽。你一口,我一口,吃下去的,就算是咸,也变了甜。俩人还互相开起了玩笑,说:“不是说蜜月是甜的吗,怎么我觉得是咸的?”另一位就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情饮水饱。

有时候,他们也觉得,无论怎样也该去一下小饭馆,滋润一下生活。于是,俩人硬是省吃俭用了很久,去了一趟小饭馆,点一些诸如馒头、丸子汤等之类的小菜,美滋滋地吃了起来。有一次,萧红擦完嘴巴,看着那碗底,露出了渴望的神情。萧军打趣地说:“怎么了,狮子大开口了,这一顿还吃得不够?”等他们回去的时候,萧军就提议再买两颗糖,一人一颗。

“饭后甜点,我们也有。”萧军开心地把糖放进了口里。

萧红含着糖,不舍得舔,就一直含着,让糖果的甜味包裹着舌蕾,慢慢渗入整个口腔,再到整个身心。

“日子虽然饥寒,可是比我过去的日子好上了一百倍。就算一辈子是这样,我也心甘情愿。”萧红轻轻地说。

在难得的空闲时光,萧军会带着萧红一起在公园里散步、游泳。萧红喜欢在水中慢慢游,享受着阳光;她喜欢慢慢划着自己的身体,尽管她游泳的姿势并不正确。萧军看到,往往会笑着说:“你看你游的样子,像旱鸭子学游泳。”他游起来,是用两手飞快地拨动水,姿势像专业游泳运动员,不过看起来很费力。

萧红不服气,便游过去,对着他洒着水花说:“你游起来,像要跟水打架似的。”

俩人你来我往,在水中玩起了水战。同行的朋友,有的也会加入到混战中,像群野孩子。

萧军后来回忆道,他们俩人性格虽然不同,但幸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有着“流浪汉”般的洒脱,从来不为身外物伤心难过,也不愁苦,反而过得快活又诗意。就像萧军会拿着三角琴,让萧红梳着短短的辫子,俩人穿着简单随意的衣服,随便找一处街头就能自弹自唱起来。这种随性随心的生活,令俩人的朋友也羡慕过。

“你们看似生活得不如意,其实,过得比神仙潇洒快乐。”

萧红听到这样的评价,嘴角总会挂着一抹笑。她是欢喜别人这样认为的,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她拥有了自由,得到了爱情的快乐。

萧红像任何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一样,依偎在恋人温暖的怀抱里,就觉得全世界都在爱着她。

对于这种热恋的感觉,萧红曾在她的《春曲》里记录过,写到恋人间情到浓时,那万般皆好的心理活动时,她说: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三郎,我并不是残忍,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立起,这其间,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只是,热恋中的人,眼中全是欢喜,硬是看不到感情上存在的缺陷。就像萧军,他脾气火爆,情感丰富,对爱是“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了爱,能转身就走。可萧红不是,她内向而柔弱,因为太缺爱,在困厄中遇到一双强有力的手,就会误以为这就是情,容易对人产生依靠。可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生长于缺爱的环境里,到了长大成人,多少也想弥补感情的缺失。在爱中的萧红是彻底的无能为力:“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张不开。”

在世人看来,萧军之于萧红,是她一生中不可缺失的人,若是遇不上萧军,萧红如今可能还是那个叫着张乃莹的普通人。她也许能熬过那一刻,尔后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使得中国文坛失去一位天才式的人物,而她自己也不至于坎坷一生。

1932年的冬天,萧军朋友所在的报社要出一版《新年征文》特刊。萧军读过萧红的文章,一直欣赏她的才情,就和朋友一起鼓励她写一写。

“我平日写的东西,全是小打小闹,以前投的稿,也多是石沉大海,我怕我是不会写文章的,写了又浪费精力。”萧红犹豫着说。她既是谦虚,又是缺乏自信。

“不会的,这是熟人所编,文章不会落选,你只管好好写就是了。”

萧红听到这样的劝说,想着平日要是没事,也是可以试试,反正也有兴致。于是,她提起笔,写了名为“王阿嫂的死”的短篇。

文章被刊载后,朋友们都鼓励起萧红来:“这篇小说,我读得津津有味。你该多写一写的。”听到了鼓励,萧红就决定正式从事文学。

张乃莹也就正式成了萧红。

当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已经张牙舞爪地侵占了东北各省。幸好,他们首先忙于建设伪政权组织,放松了对文化的镇压与统治,令哈尔滨少有的几家私营报纸和印刷业得以残存。

也正是这样,萧红与萧军才可以在最大范围内自由地发展文化事业。他们认识了好些来自不同派别的年轻人,尽管他们有着各自的体系与组织,但存在着共同的抗日目的。在这种氛围下,萧红更加踊跃地开始了创作,而她的文学作品,也渐渐有了更为博大的主题——关怀人性。

“我认为你写得很好,你应该多写。我们或许还能一起出一本短篇集。”有一次,萧军在看完萧红的小说后,若有所思地说。

萧红觉得这主意十分不错,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能写得多好,而是认为能跟心上人一起出一本合集,这是件浪漫又值得纪念的事情。此后,她就更勤快地写了起来。

秋天是收成的季节,1933年的秋天,也是双萧二人收获文学创作成果的季节。那一年,他们在自己的文章中选了一些好文章,出了一本小说与散文的合集。这本名为“跋涉”的合集,共有萧军的六篇文章和萧红的五篇文章。

萧红拿着合订好的《跋涉》,心中藏不住喜悦。她像抱着孩子一样,捧着书,双手摩挲着封面,又拿到鼻子前,大力嗅着书上的油墨味道。在某种程度上,这本《跋涉》,成为了双萧二人的“爱情结晶”。

身体安顿心却不宁

人们常期盼“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不单单是针对友情,爱情也是如此。萧红曾无奈地感慨,自己和萧军的爱情就是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共享福。生活困苦时,两个人的心都抱成一团,共同抗争来自命运的打击,而每每境遇好转之时,两个敏感的文人之间又总会产生裂隙。

当萧红在文学创作路上渐入佳境时,她与萧军的感情却走进了死胡同。

萧红后于萧军从事文学。起初萧军是萧红的好老师与提拔人,后来开窍后,萧红比天高的才情一发不可收拾,而萧军只能看在眼里,默默地去追赶着萧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学生比先生聪明,令先生不好受,反正,俩人开始为一些琐事吵起了架。

吵架时,俩人会争着喝酒。萧军喝醉之后,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此时的萧红,就会心痛地自责:“他为了我们这个家受过不少苦,我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下呢?”

话虽如此,可每次吵起架来,天性倔强的萧红是不会低头不语、任人指责的。每当萧军无理取闹、大发雷霆时,萧红就会据理力争。平日里,她的话不多,但在吵架中,她总能说得萧军哑口无言。

有时候,我们总是自恃相爱和熟悉而彼此伤害,说一些不该出口的伤人之言。为何人总是把笑容留给陌生人,而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却能狠下心去伤害?虽然有俗话说,夫妻之间越吵感情就越深,可萧红和萧军都不是无知的人,他们内心深处知道,俩人的这种相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生活,而曾经得之不易的爱情也在慢慢消逝。

俩人的感情裂缝,可能是由诸多原因造成的。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人的结合,最大一个错误就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性格差异。萧军是东北男子,有着豪爽性格和火爆脾气,他不会柔情似水,也不懂关怀体贴,只管照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希望对方也能服服帖帖。若是对方“不听话”,他就有责任和义务去“管教管教”。萧红内心敏感、渴望关怀、寡言少语,为了爱能千里走单骑,偏偏她也不善于表达情感,只能闷在一边,默默忍受着苦楚,直到爆发为止。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对的人”?萧红百思不得其解。萧军曾如白马王子一般,降临到自己这个落难公主身前,他遇见了她,她抓住了他,二人都是彼此的唯一。为什么曾经对的那个人,如今会变成错的人?为什么曾经的唯一,会变得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