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的名字,镌刻在心——萧军(3)

是啊,萧红从来都不傻。她看得出萧军对自己日渐暴躁,看得出他想压抑却压抑不住的脾气,甚至已经隐隐猜到他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只是面对这一切,他束手无策。不论她做什么,都只能换来对彼此的伤害。

可是,她曾那么爱他,现在怎能轻言离开?不为别的,只为曾经沧海,她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这段感情。

一个人是爱还是不爱另一个人,两个人都是有感应的。只是,为爱盲目的人,大多会有意无意地忽视这一现实。萧军和萧红是幸运的,他们之间仍有爱,缺的是维系这段情的纽带。于是,萧红变得日益郁闷和脆弱,甚至经常歇斯底里般地与萧军争执,而萧军则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到了其他女人身上。男人总是这样,解不开一段感情的谜团,就自欺欺人地逃到另一段感情中。

他们二人看不透的是,感情从来都是双向道,而不是单行道。

俩人吵架时,萧军偶尔还会动起手来,萧红脸上就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在那个年代,不少东北男人都只把女人当作自己的附属物,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萧军并非全然如此,他毕竟受过高等教育,也见过世面,知晓应该如何文明地对待女士,只是自小生长的环境毕竟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他。

萧红是个在外人面前极要面子的人,她自尊心强,萧军对她家暴这种事,她实在是没有脸面去说给外人听。萧军第一次动手时,她非常伤心,却又自己说服了自己,不断帮萧军找可以说得通的理由。她想,他实在是气疯了才控制不住自己的吧?她还想,自己下回应该管住那张嘴,为什么偏偏就要和他吵个没完?明明两个人都那么年轻,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磕磕绊绊呢?

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的这种忍让并没有换来萧军的悔改。他反而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打得厉害,因为他知道,要面子的萧红是不会对外说出去的。

事情发展到后来,俩人的关系一度极度恶化,两个人都开始讨厌对方起来。有一次,萧军又因争执而爆发出拳脚,萧红这次被打得很严重。虽然连着几天没有出门,在家里不停地用冷水敷眼眶,可是眼眶周围还是一片青紫,让人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萧红心里着急得要命,她是个要面子的人,过两天就是文学圈内友人小聚的日子了,自己看来只能错过这次聚会了。

可是,到了聚会的那天,萧军还是死拉硬拽地把萧红拽到了咖啡馆。萧红一进门就低着头,不像往日那样高兴地与大家打招呼,奔着一个角落就坐下了。然而,她的脸实在是伤得太严重了,众人还是很快就发现了。

梅志曾经在《“爱”的悲剧——忆萧红》中描述过这段情景:朋友们相约在咖啡店相聚。萧红出现时,令很多人惊讶起来,因为她的左眼带着青紫的颜色,她自己解释说:“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硬东西上了。”而萧军马上斥责说:“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萧红自尊心很强,笑说是他喝醉了,自己上前搀扶,力气不够撞到了。萧军又坚持说是他打的,非要让萧红难堪不可。

萧红是多么倔强啊!她不是为萧军找借口,不是替他隐瞒,而是替自己隐瞒。她实在无法面对那个总是忍让的自己。她不敢想象,如果众人知道他们眼里美丽而坚强的萧红这般无能地忍受一个男子的拳打脚踢,会怎么想自己。友人们接受的大都是西式教育,所以他们对二萧的爱情给予了很大期望,然而,他们期待看到的是二人琴瑟相合,执子之手、携手到老的完美结局,而不是如今这场家庭闹剧。这次的事让不少友人对萧军开始有了看法,尤其是其中的新式女青年。她们抱着解放萧红的心态开始劝说,企图把萧红树立成挣脱传统束缚的典范。

而萧红却不想再做一次娜拉了。她已经有过一次“娜拉出走”般的逃婚,可是她的努力、她的抗争,最后换来的是什么呢?她想,自己完全可以选择离开萧军,萧军从来没有限制过她的自由,只是,她难道真的甘心吗?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次苦难相随,她从未想过两个人会分开。是否,人生真的注定要经受很多苦难才能得来安宁?是否她的苦还未尽,还要再等上一等,才能等到甘来?她想,耐心她从来不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得到的爱,萧红决定静待,看时间会将二人带往何处。

她想,岁月总会给出一个答案。

然而,萧红可以容忍萧军的家暴行为,对于萧军的见异思迁却难以忍受,对她来说,这就犹如针扎在心尖上一样,痛彻心扉。她能忍受家暴,是因为这仍是二人之间的问题,萧红觉得只要撑过一段时间,日子总是会好过的。可是,另一个女人的出现,对萧红来说就是伤上加伤、痛上添痛了。

萧军与另一位女子的往来,萧红对此不是不知情,却只能用冷嘲热讽和写作来排遣郁闷。她曾经在《苦怀》诗中写道:“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从厨房带来的油污的衣裳。为生活而流浪,我更没有少女美的心肠。”

萧红觉得自己已成为一个人老珠黄的妇女,而对方还是红唇少女心的美人儿。怎么比?要是我的话,我也喜欢一个精致的女人,萧红萧索地想道。

有时候,萧红会翻箱倒柜,找回他当初写的情诗,寻着字里行间的爱意。“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也许人人都是一样!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

这是一种怎样的爱情之苦?爱着的人,竟写着缠绵悱恻的情诗,递给别的姑娘,对自己冷眼相待,还时不时拳脚相加。

萧红曾质问萧军,为何他能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和外面的传闻,将写给其他女人的情诗拿去发表?这赤裸裸地揭开了她的伤疤,让世人都知道她萧红伤在哪里、痛在哪里。可萧军却只把萧红的质问当作女人的争风吃醋。以大男人自居的萧军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他振振有词地说情诗情诗,顾名思义是写给爱情的,甭管最初是为了谁写的,都是在纪念爱情,如此一来,萧红那钻进牛角尖里拔不出头的行为就变成无理取闹了。

萧红在《苦杯》中,不但表达了自己苦楚,还展现了从天堂到地狱的悲惨:

已经不爱我了吧!尚与我日日争吵,我的心潮破碎了,他分明知道,他又在我浸着毒一般痛苦的心上,时时踢打。往日的爱人,为我遮蔽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让我怎来抵抗?敌人的攻击,爱人的伤悼。

最令人唏嘘的是,萧红把萧军比作那位冷漠的父亲——“我幼时有一个暴虐的父亲,他和我父亲一样了!”爱情的破灭,令萧红彻底死了心,“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

爱到情深,又得不到响应,她只能倒上一大碗酒,一口气喝完。

“酒不能消愁,但能令我麻痹。”她对相劝的人说。除了喝酒,她也会短暂地离家出走。但过了一段时间,她的脚却又会不受控制般,再次回到俩人的家。

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

鲁迅作为他们共同的精神导师,清楚俩人关系的恶化,他心疼这一个有文学才能,却被爱情折磨得无法创作的人。他就建议萧红,不如“冷处理”这段感情,去往东洋,专心文学创作,说不定因着“距离产生美”,他俩的感情裂缝能修补好。于是,在1936年,萧红便启程远赴日本。

日本处处存在着新奇,可萧红根本没有心情去体会。又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又是一个陌生得让人战栗的地方,萧红在这里,忍受着思念之痛、相思之苦。一切的新奇之于她,不过是走马观花,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花落花开。

“但愿我能静下心来,不辜负鲁迅先生的厚望,好好体会这一切,创造出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来。”

在孤独与相思的折磨下,萧红还是凭着个人意志,写了《孤独的生活》《家族以外的人》,并在国内的一些刊物上发表。

这些作品无不体现出她痛苦的处境,以及她寂寞伶仃的心态。可惜,她还是忘不了那人。

在隔岸的东洋,萧红望穿秋水,等不到他的回心转意。她再次提起了笔,写了封情书给他:“你是这世界上真正认识我和真正爱我的人!也正为了这样,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们不能够允许痛苦永久地啮咬我们,所以要寻求各种解决的法子。”

不知道萧军在看到信后,有没有回想起当初的心动,想起萧红的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好?

在鲁迅于上海病逝的次年,萧红回国了,又见到了萧军。

刚开始,萧红躲藏着萧军。有他去的聚会,萧红定不会参加,就算去,也是匆匆露面、匆匆离去。萧军也知道她躲着自己,不知怎么的,她越是躲,他就越想见她。

“你就帮帮忙,给我说说话,我不过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萧军哀求朋友帮忙约见她。

终于,俩人见面了。不知道是时间还是距离在俩人身上撒了魔粉,萧军见到她后,又燃起了欢喜。他抓住萧红的手,询问着近况,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

“你是知道的,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你的感情,是以一堆桃色新闻和拳脚相加来表现的吗?”萧红缩回了手,有点漠然。萧红为鲁迅的离世伤心了好一阵子。再次回到国内,她在恍然隔世之余,也对一切都产生了疏远之感。“你恨我吧,可我心底里总有你。”萧军不自在地说。尽管这次见面不欢而散,但是萧军赢回她的心不过是时间问题。过一阵子后,等爱的萧红,还是回到了他的怀抱。

像每对分分合合的情侣,他们俩人又过了一段甜蜜时光。只是俩人依旧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多愁善感的萧红,怎样也理解不了血性汉子般的萧军。

当抗日战争正如火如荼地展开时,萧军产生了投身抗日战争的想法。萧红认为,他不过是在寻找一个更加神圣和强硬的借口离开自己。俩人为此事产生了巨大分歧。

后来的萧军在《从临汾到延安》中记录了俩人分手前的争吵——

萧红:“你去打游击吗?那不会比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更价值大一些,万一牺牲了,以你的年龄,你的生活经验,文学上的才能……这损失,并不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不仅是为了‘爱人’的关系才这样劝阻你……这是想到了我们的文学事业。”

萧军:“人总是一样的……谁是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谁又该去死呢?”

争吵的结果是,萧军放弃去五台山打游击,转往延安。而萧红随着端木蕻良和丁玲,前往西安。萧红夹在端木蕻良和丁玲间,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丁玲收到消息,知道萧军还在延安,她就劝说萧红:“萧军孤身一人,说不定现在他后悔没有同你一起呢。”萧红把头扭向一边,她不愿意与人说起有关萧军的事。“你们俩存在着炽热感情,就这样放弃,不免可惜。也许,萧军正怨怒着自己,不好好珍惜你呢。”萧红还是没有说话,当萧军决定去延安的那一刻,她对他的心,就已经碎了。

丁玲还是不清楚,仍然想做最后的努力,试图修补俩人的关系。她到延安后,找到了萧军,好说歹说,拖着他回了西安。可是,最令她想不到的是,此时的萧红和端木蕻良已经在一起了。

萧红见到了他,没有往日的怨怒,也没有带着半点“醋酸”,而是像一个朋友般,对他笑了笑,淡然地说:“三郎,我们永远分手吧!”

剩下萧军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在体内翻腾着。若是他能爱护或理解萧红一点,也许萧红也不至于心灭如此。萧红在诗里写道: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之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萧军曾经说过:“她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亏上当。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有人问萧红,在分手的那一刻,是不是已经不再爱萧军了?

在爱情的烂泥中死死挣扎过的萧红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于这段感情,不只是外人唏嘘,就连当事人也是无限感怀。

萧军有一篇名为“为了爱的缘故”的小说,展露出了双萧的爱情影子。在故事中,萧军用第一人称描写了一个受过军事训练的知识青年,在国难当前时满腔热血地希望去参加抗日军,可他“不幸”遇到一个女子。她有着非比寻常的才情,一下子就捕获了他的心。于是,他决定拯救这位可怜的人儿。他觉得拯救女子的唯一方法,就是与她结合,在生活上照顾她。此时,他的内心充满着矛盾,一边是国仇家恨,一边是儿女情长。最后,他带着内心痛苦,牺牲了自我追求,缩小了理想的宽度,选择了美好的爱情。

小说从一个侧面表达了萧军对双萧爱情的想法。他是个有抱负的热血男儿,一方面,他认为不应为个人爱情而放弃参与伟大的抗日战争;另一方面,他抵挡不住萌芽的爱情。他优柔寡断,又充满矛盾,在做出了选择后患得患失,把无法实现抱负的遗憾脱卸在萧红身上,而自己倒是为爱牺牲了,应当高高在上。

这样说来,萧军需要一个能在家门口摇着手帕,把他送上战场的坚毅女人。而萧红,需要一个嘘寒问暖、柔情似水的男人。无法回应对方需要的双萧,在日后都抱着一种怨念。萧军在回忆与萧红的六年感情时,冷静地认为:如果从“妻子”的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在个人生活意志上,她是个软弱者、失败者、悲剧者。没有妻性。这是萧军对萧红的定义。萧红在《生死场》中描写金枝受到青春的蛊惑与成业约会时,似乎也借“作者之口”,表达出萧军对感情的强势与剥削:“男人着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的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

再多的怨念,不过也是告诉世人俩人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很多人不解,当萧红离开萧军时,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为什么她还能狠心离开他?而他为什么又不尝试挽留?

萧军曾经以“健牛和病驴”来形容他们的关系:如果是共同拉一辆车,在行程中,总要有所牺牲的,不是拖垮了病驴,就是要累死健牛!很难两全;若不然,就是牛走牛的路,驴走驴的路……

既然两难全,又何必强行拴在一起,或许各自分飞,反而活得更轻松些?

俩人存在着爱,可一路的泥泞令人身心彼倦,彼此纠结的心结也无法解开。

归根究底,两个注定无法相守的人,偏要在一起,成全了感情,套上了枷锁,终究又斩断了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