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晨,祥云布庄。
她觉得谢子狼这个人很奇怪,奇怪到一大早把她拉起来说是去逛街,说是逛街却是直接进去了这间布庄,二话不说,把她晾在一边,自个儿也不知道在里头倒弄些什么。
萧月定力还是不错的,揉了揉眉眼,一个人找了个软塌坐下,闲手拿起上好的热茶品了品,又拿着一本书半眯着眼睛看了起来,更是懒得去管谢子狼在做些什么。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日头正中,眼睛看得有些累了,萧月半阖了一会儿,但也就是这一会儿,她似乎感受到一团炙热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给她全身一种不安宁的感觉,很强烈,像是很深探索的目光,却只有一瞬。
正是如此,她才更不安。
她一双紧闭的眉拧的很紧。
而此刻,另一双手却在不知不觉间,缓慢探向她的眉间。
当然,如果她萧月能这么容易就被人碰到没有任何警觉的话,只怕她早已死了不下千百次,连轮回都省了。
她睁开眼第一听到的,是谢子狼的惨叫,像杀猪一样的尖叫声,惹得不少人还以为这布庄已改行做杀猪的。
第一眼看到的,当然也是谢子狼极度惨痛扭曲的脸,然后又听到他声音:“……断了……快放手……放……”
萧月淡然,放开了他的手,谁让他在她闭目养神的时候来碰她,不要以为她睡觉就可以有机可乘,相反,那是她警戒度最高的时段,任何接近她的人,她都会毫不犹豫毫不留情的下手。
她已经把自己的这种行为当成很正当的危险反射,身边人若是不适应的话,只怕还以为她是个疯子。
可她,只仅仅的,是在保护自己。
“你对我下手也太狠了吧,大爷我又没欠你什么,要折磨能不能换个方式?譬如~床上?”如果那样,被她折断两只手他都心甘情愿。
想到被她紧抓着的手,谢子狼一看,竟然红了一遍,如果她再狠一点,整只手废了都不成问题,谢子狼苦笑不得,实在想不明白,好好的她会突然这么狠。
她出手那一瞬的狠戾,他是不会看错的。
而萧月想的,是那一瞬打在她身上的炙热目光,待睁眼一看,周围情况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人,那道目光也随之不见。
那目光自然也不是谢子狼的,她对他出手狠,是她以为是有那目光的人接近她,那种气息太近,近得她以为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停留,甚至在靠近自己。
只是,在看到谢子狼第一眼的时候,脑子里关于那目光的所有一切都给抛远了,唯独只留下两个字——震惊。
以至于她呆楞了很久,连他说了什么也没多大在意,只是看着他,很久很久才慢慢说出一句:“你……真的是谢子狼?”
她怕她是睡的太久,眼睛有些模糊,特意揉了一会儿,才又正眼看着他。
“不是大爷我还能是谁。”谢子狼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满意:“你该不是在这睡一觉失忆了?”
说完,谢子狼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对啊,他怎么忘了呢,他出来第一眼不就是要给她个惊喜吗?
刚才的惊悚完全把他的目的给忘了!
于是,他咳了咳嗓子,缕正了衣服,俨然一副大家公子气范,末了,还做出一副谦谦有礼的君子样子。
布庄刚进来两位姑娘,看到谢子狼如此模样,桃花眼冒的很大两颗。
萧月只是啧啧了两声,还别说,这小子把衣服一换,头发一扎,脸一洗,顺带在身上抹了点香粉,跟正人君子的风格还真没什么差别,比起上次在听书楼的装束,这身衣服显然更合他的身材。
只是,她坐在这三个时辰就为看他这幅她看着觉得有点瘆得慌恨不得把他伪装的面具给掐下来的模样?心里默默的想了想,还是乞丐装最适合他。
“不知道萧姑娘觉得在下这装束如何?”
末了,他背后的手还突然的折出一把玲珑扇,放在胸前扇了扇,他背后的头发飘起了一束,这一刻,很有一副江南水墨丹青的画感,像是永远的定格住。
白衣翩翩公子,估计也就这模样。
旁边两位看布料的姑娘,眼睛放亮了,直了,稠布也懒得看,目光在谢子狼身上来来回回,拿手帕掩着有些微红的脸色。
“还不错。”萧月点了点头,又起身围着他看了两圈,很平静的看着他:“你把我带来这,就为看你这模样?”
“当然不是。”谢子狼一拍玲珑扇,这话说的很温柔,青青雅雅的嗓音,听得她有些不舒服:“想必萧姑娘知道,在下其实~缺钱花。”
这意思——敢情她就是被他拉来结账的。
萧月又重新坐下来,捏了杯茶:“我凭什么替你花这冤枉钱?”
“这个……”谢子狼皱了眉眼,却依旧不改这伪装的君子模样,他皱个眉,也能让那两姑娘看的心怦怦直跳。
萧月另一只手按了按耳膜,权当没听到旁边姑娘心快要跳出来的节奏,当谢子狼想好了理由,她也就把手放下,坐着俨然像个家主似的一眼划过他这个小生,带着不容忽略的凌厉度。
“这个……如果萧姑娘肯在子狼身上花一点银子,子狼保证今晚让萧姑娘过一个更难忘的晚上,萧姑娘想要什么,子狼一定给得起。”谦卑恭敬有礼的模样,双眸微眨的魅眼,说着他更是一挥外袍长袖,倒在了她身边,轻微搂着她的身子,贴在她耳边,吐出最后几字:“如何?”
她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要什么?”
“当然,萧姑娘想的,自然也是子狼想的。”他更靠近了她一点,挨着她的身体不放松,好不容易有接近的机会,揩点香也还是可以的。
买布的两姑娘蹬直了双眼,内心不由的叹冷气,这么漂亮的男子居然是个青楼男倌,这么挑性青楼客人的动作,是个人也看的出来,‘今晚’这两个字清晰入耳……虽然这男子好看,但内心不由的把他降低了一层。
萧月只思量了一瞬,在他身上划了一眼,两个字清晰吐出:“成交。”
只听见两姑娘连声叹气的声音。
谢子狼恭恭敬敬的站到一边,等她起身踱步走到布庄柜台,出手很大方,一张铮亮的票子拍在桌上,连带她冷艳的声音:“不用找了,他值这个价钱。”
布庄老板有点蒙头,但也不会跟钱过不去,急忙的收起了票子,比往常更恭谨了多倍,哈声哈腰的把人给送到门口。
谢子狼走之前不忘微笑着朝那两个姑娘点了点头,一脸客客气气俨然又一多情君子模样,惹得两姑娘两颊又飞快的抹了红。
做完这一切,谢子狼又折了扇子摇了摇,想起来萧月都已经出门口很远了,才收了扇子,一把扔到一边,朝那边大喊:“等等我!”
看了看那边被男子呈弧线状给扔到地上的玲珑扇,再看那男子风风火火追去的身影,两个姑娘瞬时在风中凌乱,他……居然是个瘸子!
霎时心中感慨万千。
瞟了一眼追过来的谢子狼,萧月冷嘲热讽:“怎么不继续装了?”
若是他再用一点心,那两姑娘随时都可以到手。
“大爷有装的本钱,但是没有装的资格,与其装下去,还不如露出本性。”谢子狼笑了笑,跟上她的步伐:“还是你好,不嫌弃我。”
似乎戳到了他某一点的痛处,她自动闭嘴不言,那两个姑娘知道他是个瘸子后的眼神,她不是看不出来。
只是,以他如此风流成性的性格,他没做瘸子以前应该不缺女人。
“折腾了三个时辰,我饿了,你要吃饭不?”谢子狼偏头看了一眼她,带着满脸的笑容,萧月微微颤了一下,似乎还是没太适应他穿着这样的衣服对着她大大咧咧的笑,那样的风格,很不搭。
萧月定了定神:“前头有一个酒楼。”
“去什么酒楼,有一个地方就不错。”说着,他已经大走了几步,绕过了一条巷子,在街边一家摊子上坐了下去,跟店家伙计交代了两句菜名,又拿起水壶倒了杯水。
随着他的水杯递过来,萧月也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个比较杂乱的小街道,与城内大道隔离了一段距离,一眼看去,街上什么都有,比起大道上华丽门面前的冷清,这儿的生活气息很浓郁。
那些大铺子,都是门内接客,好茶好糕点供奉着,但这儿,都是袒露的,两边都是小店铺,中间的过道只容得下两三人走过,那些车马大轿子根本就进不来。
这儿,是穷人的街道,偶尔她还能听到妇女的计较声。
“大哥哥,这个糖葫芦送给你。”
萧月回神,却见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正高高的举着一串冰糖葫芦,放在谢子狼眼前,谢子狼很不客气的接过,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女孩乐了,露出甜甜的笑容,跑开了。
刚要下口咬,发现她在盯着自己,谢子狼只好举起糖葫芦过去,问她:“你吃不吃?”
萧月没说话,只是依旧淡淡的看着他,谢子狼无奈,可能她不吃这种东西,只好自个儿拿回来,一口口舔下去。
他把外层的红色糖皮添的精光,留下一串酸山楂,然后开始慢慢啃,当然,里面的山楂小核依旧覆在棍上,外面一层已经被他啃光,最后只剩下依附在棍上的山楂核。
看他吃的这么乐不思蜀,她也与他搭话:“刚才那个女孩,你认识?”
“邻居家张嫂的小女。”啃完了糖葫芦,他还有点念念不舍,咂了咂嘴,看她疑惑的样子,只好承认:“以前的邻居。”
他现在是个乞丐,连家都没有,更不可能会突然冒出一个邻居。
“很奇怪。”她只淡淡说了三字,不再往这方面深入,既然他不想说太多,她也不会逼问太紧。
几样菜色摆了上来,他似乎是吃饱了糖葫芦,胃口开始有点不太好,每样都只是浅尝辄止,然后喝酒,看她。
她放下筷子,很淡定:“怎么,我脸上有钱?”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个时候你真不应该思考太多,否则真的会很容易变老,而且没男人要。”他闷了一口酒:“你这幅样子告诉我,你心里有事。”
她却只回他一句:“人要是不思考,迟早会变傻子。”
他想了想,觉得她这话也有道理,遂不再纠结她在想什么。
这一顿吃的不紧不慢,似乎他们坐这儿不是为了吃饭,纯粹就是为了消磨时光,两个时辰过去,店家也不在意,热菜又上菜,添酒。
外袍袖子太长,啃鸡腿的时候谢子狼觉得有些不方便,直接脱了丢到一边,除去外边一层,这下看他,倒有点江湖儿郎加乞丐的气息,特别是吃鸡腿的方式,果然,还是忘不了老本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月付了银子,抽回拿出银子的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在他身上看了看,停留了很久。
“怎么,是不是觉得大爷我长得很好看?”
“我在想,既然你没有钱,那昨夜,你是拿什么喝的花酒?”她自然不会忘记在圣雅阁看到他的第一眼,一堆美人围着他不说,即便是他拿着的一杯小小葡萄夜光酒,那也价值不菲。
谢子狼摸了摸鼻子,哼了哼,有些不自在:“……偷的。”
“谁的?”
“赵林。”
夜色笼罩,暗暗的街上,寥寥无人。
萧月抱着手肘,华丽一身的靠在墙边,静静的闭眼聆听着周围的零碎的动静,风呼,脚踏瓦片,一连串从她头顶不远处擦过。
待动静有些远了,她才睁开了眸子,转身借力踏着墙口,转过一条巷子,鱼跃龙门似的跳入了一座大宅院——‘明宅’。
转过几个走廊,路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人,按照这宅院的构造,她自然早已弄清楚宅子的主人该住在哪个房间。
但——
赵林一身站立在一小院子门口,抱着宝剑的手微微一供,显然是一副等了很久的姿态:“萧姑娘,少爷有请。”
说完,有序的退了下去。
房间灯火微挑,她慢慢走进去的时候,南宫明在喂鸟,笼子里的鸟儿有些不安分,叽叽喳喳的乱跳。
“有什么事,说吧。”
依然是他淡淡的嗓音,他自然是不会忘记她昨日说过的话,她还会来拜会他。
原本她可以正大光明的和他说话,但因昨夜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她有些顾虑。
如果真有另外一拨人在监视南宫明,若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南宫明见面,只怕会惹起那人的注意,于南宫明,在别人眼里,他早已远离朝堂,如今也不过是龙吟城一个小小的公子爷,于她,一个江湖人,却频繁的与一个被废为庶人的世子见面……
无论对谁,都不好。
连见个面,都这么难了。
“我听说……你中了毒。”她说话很慢,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关心吗?还是为了调查案子,她要从根本问题上谈起?
南宫明征凝了半响,放开鸟笼,好一会儿才说出一个字:“坐。”
他率先坐了下来,桌上有茶,他又不紧不慢的倒了杯茶,才说了更多的话:“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是谁告诉你的?”
“南宫澈。”她更简洁,当今皇帝的名字会被她如此不忌讳说出,却又见他拿杯子的手有些微微的抖动,眼皮子地下被睫毛笼罩出了一片阴影,也看不清,这么短的一瞬,以他的思考能力,又想明白了多少。
“你来的目的?”他也很简洁,不说太多话,有些两人心里都明白的事情,也不一定要明面上说出来,心知肚明,便好。
“他要我查下毒一案,和你一起。”她低了眼眸,眼底一片清凉:“我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无从下手,如果你知道,麻烦你,说给我听。”
她能找的,只有南宫明,案子已结,如若是她无缘无故找别人翻出来案底,只怕又是一个大麻烦,她谨记南宫澈的话,暗地。
一连串的词语说完,换来的是他很冷的质问声:“你为什么要插手?”
“这是我的事情。”
“因为房定安?”他的声音更冷:“一个整天酗酒,像个疯子一样咬人又行尸走肉的人,值得你入朝廷趟这趟浑水?”
她的嗓音,也冷:“他是我朋友。”
有些可笑了。
她以为南宫明真的什么都没了,只是单纯的一个明公子,或许她想的太简单,她把房定安藏得那么好,他竟然知道,甚至还能知道那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她和南宫澈的谈话那么隐秘,只有她和南宫澈知道。
可南宫明又竟然知道,知道她怕南宫澈会杀了房定安这个余孽,她才不得已答应南宫澈插手这件事情。
为什么?
到底是她想的太少,还是他们,思考的太多。
这十五日,南宫澈和南宫明,是见过面的,甚至南宫明知道,因为这件案子,她一定会来找他,昨日请她入宅,今夜又是毕恭毕敬的支开所有人,等她来。
所有一切,不都是他预料吗?
既然知道,他再问太多,还有意义吗?
“如若明公子知道事情始末,还请告之,至于其他事情,明公子可以不必费心思去想。”
他面色不改:“萧月,我劝你放弃,朝廷内的事情,你不懂。”
“抱歉,我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可能令我动摇。”决然的面色,映在她脸面上,在微暗的房内,透着丝丝阴意。
气氛,凉了一瞬。
良久良久,才响起了他冷冽的嗓音。
“好,萧月,既然你执意,那你记住,若是你或者你身边的人出了什么事情,最后别来求我,那都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