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谈爱情(1)

你曾爱过，这是必然的！要是你还没爱过，恋爱也是迟早的事儿。爱情嘛，就像麻疹，每个人都得出一回；而恰恰和麻疹一样，我们只要忍受一次，便无需担心再次患病。经历过爱情的人可以深入最危险的境地，任由他再鲁莽行事，也能毫发无损。他借着繁茂的树荫野餐，沿着路旁的绿荫漫步，盘坐于苔迹斑驳的座位上，赏夕阳西下，流连忘返。他毫不惧怕僻静的乡间小屋，就像待在自家酒吧一样。他和家人聚会，一同沿着莱茵河顺流而下。他敢于闯入婚姻的鬼门关，从而告别“单身”这位老相识。他能在华尔兹绚丽的回旋中保持头脑清醒，舞毕便在昏暗的温室当中休息，大不了得一场风寒。他勇于迎着皎洁月光，在花香小径上闲庭漫步，亦无畏伴着清晨薄雾，于茂密的灌木丛中摸索前行。他能安然无恙地登上篱笆边上的阶梯，顺顺利利地翻过乱作一团的篱笆，四平八稳地走下湿滑的小路。他直视热情如火的眼眸，却不致晕眩。他听见塞壬[1]的歌声，却不偏离航道。他握住对方白皙的双手，但那种触电的感觉再也留不住他。

我们绝不会在爱情上倒下两回。丘比特也不会在一颗心上重复射箭。爱情的女仆是我们终生的挚友。我们随时敞开大门欢迎尊敬、仰慕、钟情，但她们伟大的主人——爱情，却只愿意造访我们一回，便继续皇室般盛大的游行，永不复返。我们还能喜欢一个人，珍惜一个人，非常非常中意一个人——但我们不会再爱了。人心好比烟火，一辈子只会向天堂的方向闪耀一次。烟火如流星一般，于一瞬间燃尽光亮，照亮整片大地。而后，我们龌龊的平凡生活将其包围。燃尽的烟火坠落到地上，毫无用处，亦无人过问，缓缓地燃成灰烬。曾经，冲破枷锁的我们如伟大的普罗米修斯[2]般英勇，胆敢攀上奥林匹斯山，从福玻斯[3]的太阳车里窃取火种。所幸人们能在火种熄灭前赶来，点燃俗世的祭坛。爱，是一道纯洁无比的火光，它无法在我们呼出的恶臭当中一直燃烧下去。但在爱窒息之前，我们都能用爱点燃温馨的炉火，维系钟情。

毕竟，温暖的火光更适合俗世寒冷的小客厅，而无法与炽热的精神之爱所匹配。而爱情应该是庄严神殿当中的圣洁之火——在这里，星球运转，奏响浩大的乐章。当爱情强烈的白色火焰日渐暗淡，钟情之火还能欢快地烧着。钟情之火能够日复一日地得到供给，遇上酷寒的年月，火还可以生得更旺些。老夫老妻可以围坐在炉火边上，握紧彼此孱弱的双手。孩子们依偎着坐在前面。火炉边上的一角留给关系亲近的邻居，以示欢迎。连家养的两只宠物——毛发蓬乱的小狗菲多和毛发光亮的小猫缇缇也能在炉边的围栏那儿烘一烘自己的鼻子。

让我们以善为柴，往钟情之火里堆足柴火；往火里添上你悦耳的美言、牵手时柔和的力度和体贴无私的行为，凭幽默感、耐性子和宽容心把火扇旺。有了钟情之火，你的内心将永远温暖明亮，无论风吹雨打，你都能处之泰然。即便乌云密布，钟情之火周围的笑脸都会为你点亮阳光。

亲爱的埃德温和安吉丽娜[4]，恐怕你们对爱情期望太高。你们以为自己的小心脏能供这狂热、耗神的爱烧一辈子。唉，年轻人啊！不要太过依赖这不长久的火光。随着年月的堆叠，火光会愈发地黯淡，而又无法添加柴火。最终，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光消失殆尽，留下满腔愤怒与失望。在恋爱双方看来，这都是对方愈发冷淡之过。安吉丽娜不再笑靥如花、通红着脸地跑到大门迎接埃德温。埃德温咳嗽了，她也不再为此啜泣，不再用手臂环抱着他的脖子，对他说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现在的安吉丽娜大概只会让埃德温吃颗润喉糖，而说话的口气透露出她只是受够了埃德温的咳嗽声罢了。这些变化埃德温都看在眼里，苦在心里。

另一边厢的安吉丽娜也很可怜。她暗自淌泪，全因埃德温的马甲口袋里不再随身装着自己从前送他的手帕。

埃德温和安吉丽娜都因对方爱意消退而惊诧不已，但他们都没看到自身的变化。不然，他们也不会感到煎熬。他们会在恰当的地方——从卑微的人性中——找到症结所在，携手跨过一起犯的错，重新在更踏实、更坚固的地基上建造全新的家园。可惜啊，我们对自己的不足总是视而不见，却对别人的过错异常敏感。发生什么事儿都一定是别人的错。如果埃德温不是变得如此陌生，安吉丽娜会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地爱着他；如果安吉丽娜能够一直保持最初埃德温爱上她时那般模样，埃德温也会一直爱着她。

对于情侣两人来说，爱情之火燃尽、钟情之火还没燃起的时候最是难过。在那寒气逼人的黎明时分，两人要不断摸索，才能将钟情之火点燃。上帝仁慈，准许他俩在天色尚早时便就能燃起钟情之火，但很多人还是干坐在毫无火花的煤球旁边，瑟瑟发抖地迎来了黑夜。

嘿，光嘴上说教有什么用？当萌动的爱情充斥着身上每一根血管，哪个年轻人能料到这爱情有一天会变得暮气沉沉，迟缓无力？在二十来岁的男孩看来，即便自己到了花甲之年，恋爱的疯狂劲头也能丝毫不减当年。虽然他们想不起自己认识的哪个中年、老年男人还在疯狂地爱着，但这毫不减损他们对自己的信心。哪怕别人的爱会轰然坍塌，他的爱将屹立不倒。没有人像他爱得那么炙热，因而世上所有人的经历都没有参考价值。唉！唉！未至而立，他们就加入了嘲笑爱情的阵营。这不是他的错。我们的热情，无论好坏，都因害羞而减损。三十多岁的我们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去恨，去悲伤，去享乐，去绝望。失望不再意味着自绝，接连的成功也不再让我们沉醉。

人长大了，遇上事儿也就淡定了，一切都能淡然处之。在人生这出歌剧当中，最后几幕鲜有宏伟的乐章。雄心壮志变成了不那么进取的目标；荣誉变得更理所应当了，其内涵也随着环境而灵活变动；至于爱情，它已死亡。“对年少理想的不敬”像一团致命的冰霜般爬上了我们心头。娇嫩的幼苗被掐断，盛开的鲜花已经凋零，曾渴望用触角包围世界的藤蔓如今只剩下枯萎的残根。

我知道，以上这番言论在我那些耿直的年轻朋友眼中通通都是异端邪说。他们认为人即使不再少年也还会再爱，只有当头发花白的人说出这番言论，他们才会当回事儿。年轻的女士从女性作家笔下的小说了解男性，还把当中的男性形象与恐怖小说中伪装成男人的怪兽加以对比。这么一比，就连毕达哥拉斯[5]笔下毛被拔光的鸟儿[6]和《弗兰肯斯坦》[7]当中的人形怪物都称得上是一般人类的范本。

这些所谓小说里头，有一位男主角，或者叫“希腊之神”吧，反正他经常得到这样的爱称。插一句，作者往往不说明这究竟是哪位希腊之神和男主角这般相像，是驼背的伏尔甘[8]，长着两张脸的杰纳斯[9]，还是胡乱说话的西勒诺斯[10]这位奥秘之神？男主角倒是继承了希腊诸神的流氓特性，这大概就是人们叫他“希腊之神”背后的含义吧。作为男主角原型的希腊诸神本就没啥男子气概，可男主角就连这点阳刚之气都没有，他就像一个无精打采、柔弱娇气的白痴，处在四十岁的阴影当中。哎呀！老一辈的情绪之深切、汹涌岂是那些不经世事的校园女孩所能驾驭的呢。小罗密欧、小利安得尔们[11]赶紧藏起来。这些遍历风月、阅人无数的老男人恋爱时是如此热情似火，歇斯底里，要在每个名词前配四个形容词才足以形容。

亲爱的女士，我们这些老滑头觉得你们光从书上了解我们也并无大碍。但如果你们稍微了解人性，你该知道一个羞怯的年轻人结结巴巴讲出来的话要比我们的夸夸其谈更为真实。年轻人的爱源自一颗充满爱意的心，而老男人的爱则往往源于一颗满足的胃。的确，老男人心中流动迟缓的感情不足以称之为爱，和年轻人的心脏被神圣的笞鞭催促时，如泉水般奔腾涌出的爱意相比更是如此。如果你想一尝爱的滋味，请捧起年轻人倒在你脚下的清澈泉水。千万不要等到泉水汇成浑浊的小河，才弯腰掬起水花。

抑或你就是喜欢爱情的苦涩？对于你的味觉而言，清澈的泉水太过乏味，而污染过的河水品尝起来更有滋有味？有人说，年轻女孩只愿让沾满耻辱与污秽的手爱抚，难道我们得相信这样的话？

这就是那些黄色封面的书籍每天都在大声宣扬的教义。这些女作家好比恶魔的帮凶。她们在上帝的花园里匍匐而行，我真怀疑她们可曾停下来思考自己都干了哪些坏事；她们哄骗天真烂漫的夏娃和不谙世事的亚当，宣称罪行是甜美的，为人正派才荒谬，才庸俗。她们能放过几个纯真少女，不让她们沦为心肠恶毒的女人？她们又会饶过几个弱小伙，不向他们宣扬肮脏的旁门左道才是虏获女孩芳心的最佳捷径？她们笔下的世界和真实情况大相径庭。说真话，道义自然会得到宣扬。但她们书中描绘的场景不过是粗制滥造，源于她们用败坏的想象力构想出的病态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