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谈忧郁

我能怡然面对悲伤的感觉。而面对悲惨至极的生活,人也能感觉相当地满足,但没有人喜欢忧郁情绪突然来袭。不过每个人都会突然忧郁,谁都说不清这其中的原因。忧郁来袭压根没有原因。无论你这天是刚赚了大钱还是在火车上丢了新买的丝质雨伞,都同样可能会突然忧郁起来。忧郁的感觉有点像是牙齿疼痛、消化不良和脑袋冰凉同时来袭。人会变得愚蠢、急躁、易怒,对陌生人无礼,向朋友们造次。人还变得笨手笨脚、多愁善感、好生口角,于自己、于周遭的人而言都是个讨厌的家伙。

忧郁来袭时,你即便明知当下要干点什么,却啥都不能做,啥都不能想。你坐立不安,只好戴上帽子,出门走走;但还没走到街角,你就后悔了,又转身回去。你摊开书,试着读两页,却发现莎士比亚的文字都是陈腔滥调,老生常谈;狄更斯的沉闷乏味;萨克来的令人生厌;卡莱尔的又太过矫揉造作。你骂骂咧咧地丢开书,把猫轰出了房间,一脚把门踢上。你想说把信给写了,可写下“亲爱的姑姑:我有五分钟空闲时间,便连忙给你写信”之后足足十五分钟,你就卡在那儿,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你把信纸扫进抽屉,狠狠地将墨水笔摔在桌布上,打算去汤普森家做客。但手套戴到一半,你突然想起汤普森一家都是傻子,他们从来不吃晚饭,还会期盼你举着婴儿逗他玩。你咒骂起汤普森一家,决定不去了。

这时的你已经彻底崩溃。你双手掩面,心想还不如一死了之,早登天堂。你想象自己在病榻上卧床不起,亲朋好友悉数围在床边,低声啜泣。你向他们送上临终祝福,特别是送给那些年轻的美人儿。你对自己说,过世之后,亲朋好友才会珍惜你。那时,他们方才意识到自己损失重大,可惜为时已晚。你苦闷地想象这帮人在你死后会尊重你,与现实中他们对你不敬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想象让你好过一些,但其作用稍纵即逝。下一秒,你又觉着自己傻兮兮的,居然想象有那么一瞬,所有人都因你所有遭遇而感到难过。无论你是被炸死,还是被绞死,无论你是受了重伤,还是淹死了,谁又会关心两根稻草呢(无论两根稻草究竟能代表多少关心)?没人在乎你。你从未得到过恰当的称赞,也从未受到过应有的赏罚。你回顾过去的人生历程,赫然发现打从摇篮里开始,你就一直遭到虐待。真相赤裸得叫人痛苦。

你放任自己在这些思绪中沉浸了半个小时,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怒不可遏;你尤其对自己恼火,要不是身体结构不允许,你早就气得踢自己了。总算熬到该睡觉了,为了避免自己再做出些鲁莽的举动,你赶紧窜上楼去,扒了衣服,乱丢一气,吹灭蜡烛,跳上床去;你仿佛在和时间的这场赌博中,为自己押了重注。结果你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还睡不着。为了打破这僵局,你只好不时地扯下衣服,再起身重新穿上。折腾了好久,你总算睡着了,却睡不安稳。你不时醒来,还做噩梦,隔天日上三竿方才睁眼。

忧郁来袭时,我们这些可怜的单身汉也只能这样挣扎一番。结了婚的可以欺负老婆,在晚餐桌上大发牢骚,呵令小孩上床睡觉。他一切所作所为让家中弥漫着烦扰。对一个忧郁的男人来说,这一定是莫大的排遣。毕竟,争吵成了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消遣方式。

忧郁来袭时,每个人身体虚弱的症状都大抵相同,但心灵所遭受的痛苦则大相径庭。诗人称之为“一阵伤感朝他袭来”[1]。艾瑞向吉米倾诉,说自己心里起伏、杂乱的心绪像个“涨起来的疙瘩”。你的姐妹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怎么了。她感觉心情欠佳、身体抱恙,希望啥事儿都不要发生。普通的年轻男子则说“遇到你真好啊,老家伙”,毕竟他的确感到“今晚难过得很”。至于我自己,我一般会说“我今晚感觉怪怪的,不舒坦”和“我觉着我要出去走走”。

顺带一提,忧郁只有在晚上才会冒出来。大白天的,世界充满生气,不断向前,我们自然不能停下来唉声叹气。小精灵一直在我们耳边低声吟唱宽恕诗[2],但声音却淹没在白天工作的轰鸣之中。我们在白天会生气,会失望,会愤慨,却从不“忧郁”,也从不哀伤。要是早上十点,事情出了岔子,我们——或者说你吧——只会骂骂脏话,摔摔家具。但如果晚上十点出了岔子,我们则会读读诗歌,或者坐在漆黑之中,感慨这个世界如此空洞。

然而一般来说,我们并不是因为遇到困难才忧伤。现实太过严苛,容不下感伤。我们停下脚步,为某幅画作而落泪,但面对画作中描绘的现实,我们却迅速地撇过头,不予注目。真正的悲惨勾不起一丝哀婉:真正的悲痛寻不着一点儿享受。我们不会选择把玩锋利的刀剑,也不会拥抱会咬人的狐狸。无论男女,当一个人喜欢忧闷地回想一件伤心往事,费心地保持记忆常新,你大抵可以推断这事儿在这个人看来已不再痛苦。无论他们最初因此受了多少折磨,回想起来倒成了一种乐趣。许多亲爱的年长妇女每天守着散发薰衣草香的抽屉,盯着里面躺着的小鞋子,回想着这双小脚丫蹒跚学步的过往而默默流泪;许多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子每晚都会将几缕头发置于枕下,这头发属于一个小伙子,但海浪已经在他唇上印上了死亡之吻。以上的两类人会认为我是个卑鄙下流、愤世嫉俗的畜生,认为我所说的荒谬之极。但我坚信,要是她们抚心自问沉浸在伤感之中究竟是否难过,她们肯定会被迫回答“不”。对于一些人来说,眼泪可以像笑容一般甜。我们从资深编年史家让·傅华萨[3]那儿得知,典型的英国男子习惯悲伤着享乐,而英国女子则更进一步,从悲伤当中汲取快乐。

我并不是嘲笑这些女子。对于帮助我们在严苛、老朽的世界里保持内心柔软的事物,我一刻也不曾鄙夷。在所有人眼里,我们男人已经够冷酷无情,被常理驯化了,我们才不愿意让女人也变成这样。不,不,亲爱的女士,请永远像现在一样保持你们的多愁善感、仁慈宽厚——为我们这些粗糙、干硬的面包似的男人涂上平滑的黄油,予以慰藉。此外,伤感之于女人好比乐趣之于男人。她们对我们的幽默不以为然,因此要是我们不允许她们悲伤,那也说不过去。谁能说她们享乐的方式就不如我们的合乎情理呢?假如一个人疼得直不起腰,面容扭曲,脸色发紫,咧着嘴发出刺耳的尖叫,另一人枕着一只白皙的小手,满脸愁绪,泪眼婆娑,仿佛望穿“时间”的黑暗大道,回顾日渐模糊的过往,我们凭什么认为前者的快乐就要比后者的更为睿智?

每当我看到“遗憾”像朋友似的与我们同行,我就十分欣慰,因为我知道他此时流出的泪水已不再咸涩,我也知道“悲伤”她那美丽的脸蛋上的针刺已经被拔了出来,这样我们才能鼓起勇气吻上她苍白的双唇。当我们能够回顾过去那些曾令我们昏厥的苦难,心里却没有一丝苦楚或绝望,那时间就已经用它的大手抚平了我们的伤口。若过去的困扰如今空余愉悦与遗憾掺杂的甜蜜,那我们心头的担子便不再沉重。当听到拥有骑士精神的纽克姆上校[4]在大点兵中高喊一声“到”,当看着汤姆和玛吉[5]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当中紧握彼此的手,携手向前,在彼此坚实的拥抱当中沉入翻腾着巨浪的弗洛斯河中,我们心中都曾泛起这份掺杂的甜蜜。

说到可怜的汤姆和玛吉就让我想起乔治·艾略特关于悲伤的话。她说悲伤大概就是“夏夜的伤感”。这真是真知灼见,就像她美妙笔尖流淌出来的文字一般。谁不曾因迟迟不落山的夕阳而受感伤魅惑?那一瞬间,全世界都属于“悲伤”。“悲伤”好似一位善解人意、眼眸深邃的少女。她不喜欢白天炫目的光,直到“光线转暗,乌鸦飞往布满乱石的森林之中”,她才蹑手蹑脚地走出自己的小林子。她的皇宫位于暮光之地。她和我们在那里相见。在昏暗的大门前,她握住了我们的手,肩并肩地走过她那神秘的领土。我们看不见任何的实体,只能隐约听到她的双翼沙沙作响。

即便是在这个疲惫、无趣的城市中,悲伤的灵魂依然飘向我们。每一条阴沉的长街都有她忧郁的身影;昏暗的河流从黑色的拱桥下如鬼影般幽幽流过,仿佛在浑浊的波浪中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夜色渐渐笼罩寂静的乡间,大树和篱笆都变得黯淡且模糊,蝙蝠在我们面前扇着翅膀,秧鸡沉闷的啼鸣传遍田野,悲伤的魔力沁入人心。那一刻,我们仿佛站在隐形的死亡之床边上,在榆树的摇曳声中听见即将逝去的白天发出一声叹息。

肃穆的悲伤笼罩大地。我们身边极其安宁。在悲伤的光辉下,我们白天对工作的担忧愈发渺小。面包芝士——唉,哪怕是香吻——也不再是值得努力的唯一目标。思绪涌上心头,我们无法述说,只能倾听。我们站在夜色渐浓的苍穹之下,一动不动,感觉自己要比在琐碎的日子里伟大得多。当世界挂上夜幕,它便不再纯粹是一个肮脏的工厂,而变成了一座庄严的神殿。人们在神殿里朝拜。昏暗之中,人们四下探索的手不时触碰到了上帝的手。

[1]该句选自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诗作《白天已结束》(The Day is Done)。诗中原句为“一阵伤感朝我袭来(And a feeling of sadness comes o'er him)”。亨利系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之一。

[2]原文为miserere,系某首忏悔诗的第一个单词并为该圣诗的常用名称。罪犯的忏悔牧师通常要求享有神职人员豁免权的已判罪犯诵读该诗,因而也称“宽恕诗”〔psalm of mercy〕。

[3]让·傅华萨(Jean Froissart):法国中世纪著名编年史家,神父,著有《编年史》(Froissart's Chronicles)。

[4]纽克姆上校(Colonel Newcome):英国作家威廉·曼克比斯·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长篇小说《纽克姆一家》(The Newcomes)中的主角。

[5]汤姆和玛吉(Tom and Maggie Tulliver):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杰出女作家玛丽·安·埃文斯(Mary Ann Evans,1819-1880)以笔名“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发表的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里的两位主角,为兄妹关系。小说最后,兄妹俩在危难之中和解,却最终被凶猛的洪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