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琳·瑞德菲尔德的一小摞晨信中,它是最后一封。看完其它收寄名址清晰的普通信件,这个意式薄纸长信封,加上那潦草难辨的字迹,显得陌生而格格不入。并且神秘,甚至带着些许鬼祟。空白的寄信地址,匿名的寄信人,透出一丝狡黠。她并非不能立马想到寄信人是谁。大约两年前,她有过一封外观非常相似的来信。同样诡秘,但在某种特殊而坚定的方式上,又有点另类的张扬紫色墨迹,特殊尺寸的进口薄纸。
艾琳注意到,这封信头天在纽约盖了邮戳。她眉头微皱,困惑远胜于烦恼;尽管,思绪中两者兼而有之。她能肯定信的内容会流露出某种面对危险的态度,可她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态度;她也不想打开读这信。
这一点,她思忖着,与自己所认识的克莱尔·肯德利倒是一致总是站在危险的边缘,明明意识到,却从不退缩避让绝不受旁人的警告或愤怒情绪影响。
一瞬间,艾琳·瑞德菲尔德似乎看到一个苍白瘦小的女孩,坐在蓝色的破沙发上,手中缝着几块鲜红的布片,而她醉酒的父亲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在破旧的房间里暴跳如雷,大声咒骂着,间或冲向她,却一点都不可怕,因为这些行为多半是虚张声势而已。虽然有时他的确能勉强够着她。但是这孩子把她自己和她的那点儿针线活都慢慢挪到沙发最远端的角落里也只有这一点表明,这种威胁让她心烦。
克莱尔很清楚,拿出一美元的一部分并不安全;这一美金,是她一周的工钱,靠着给住在鲍勃·肯德利守门的楼顶层的裁缝做零活赚得的。但清楚这一点并不能阻止她。她想参加学校周末郊游,而且决定要穿一件新裙子。所以,不顾肯定要产生的不快和可能发生的危险,她还是拿钱买了布料,做一件可怜的红色小连衣裙。
即便在那段日子里,克莱尔·肯德利的生活观念中也没有什么是可以牺牲的,没有什么忠诚是可以高于她当前欲望的。她自私自利,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她还有一种奇怪的能力,有时让温暖与热情变得近乎夸张肆意。
比她年长一岁多的艾琳,回忆起鲍勃·肯德利在酒吧愚蠢的斗殴中被打死运回的那天,当时不满十五岁的克莱尔,只是抿起双唇站在那,纤细的手臂交叉在窄小的胸前,低头注视着父亲那张熟悉而惨白的脸,斜视的黒眼珠带着点不屑。这样站了很长时间,默默地凝视着;然后,突然间,她放任自己大声痛哭,晃着瘦弱的身躯,扯着闪亮的头发,跺着她的小脚。而情绪的发泄也像它的开始那样,戛然而止。她迅速扫视了一眼空荡的房间,用泛着轻蔑的泪眼,狠狠地瞪着所有的人,包括那两个警察;再下一秒,她已转身消失在门外。
多年后回头再看,这其实更多的是被压抑的狂怒得到宣泄,而非丧父的悲痛;不过以她如猫一般的性格,艾琳得承认,克莱尔算是够喜欢他的了。
如猫一般。如果用任意一个词形容克莱尔·肯德利,那它当然是最佳选择。有时她铁石心肠,显得毫无情感;有时她温柔深情,容易鲁莽冲动。她周围隐藏着一种令人惊奇的淡淡的怨恨,不到被激怒便不会显露。因而她擅长抓挠,还颇有成效。若受愤怒的驱使,她会凶狠勇猛地打斗,无视或忘记任何危险:实力落差,人数寡众,或是其他不利情况。那天那些男孩叫骂她的父亲,还编着小调,嘲笑他歪歪倒倒的步态古怪不堪,她与他们撕打时是多么的粗野凶猛,又是多么的从容不迫艾琳收回了思绪,收回到现在手中仍未拆封的克莱尔的信。带着一丝担忧,她缓缓地划开信封,抽出折叠的信纸,展开,然后读了起来。
她一看便明白,果真和她从邮戳推断的一样,克莱尔的确也在这个城市。辞藻铺张地表达再次见面的心愿。唔,艾琳告诉自己,她不需也不会同意的。她更不会帮克莱尔实现那愚蠢的念头,片刻回归那很久以前她亲自选择背弃的生活。
她匆匆扫了一遍信,尽力推测,或凭直觉猜测这些漫不经心的文字。
“……因为我寂寞,很寂寞……忍不住盼望再见到你,前所未有地渴望;我的生命中想往过很多东西……你不知道在我黯淡的生活里,我一直看着另一种生活的光鲜画面,那种我曾一度认为自己乐得摆脱的生活……就像一处病痛,一股永无宁息的痛楚……”一沓又一沓的信纸上写满类似的话,最后还在结尾写道,“这是你的错,亲爱的琳。至少一部分是。因为我现在本不会有这种可怕而狂热的愿望,如果不是那次在芝加哥遇见了你……”
鲜艳的红晕在艾琳·瑞德菲尔德温暖的橄榄色脸颊燃起。
“那次在芝加哥。”这几个字在众多段落词句中分外显眼,与之伴随的回忆清晰锐利,即使已时隔两年,仍掺杂着耻辱、怨恨与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