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艾琳·瑞德菲尔德记得是这样的。

芝加哥。八月。一个灿烂的日子,天气炎热,烈日的光芒如同熔融的雨倾泻下来。建筑的轮廓不断扭动着,好似对炎热的反抗。抖动的线条从炙烤的人行道窜起,沿着闪亮的电车轨道一路蜿蜒。汽车停靠在马路边沿,反射出舞动的光焰,橱窗玻璃投射出炫目的光辉。尖锐火热的灰尘颗粒自人行道升起,刺痛行人焦灼或汗湿的皮肤。丝丝微风宛如风箱缓缓煽出的火焰的呼吸。

偏偏在这样的一天,艾琳动身去商店,她曾承诺,为两个小儿子小布莱恩和西奥多,从芝加哥带礼物回家。她习惯性地推迟时间,直到这次探亲长假还剩最后几天,而且日程都很满,只有这个闷热的白天没有预约。

她顺利地为小布买到了玩具飞机。但是泰德[1]曾严肃而固执地向她详细描述过的那种图册,她进出五家商店都没找到。

正在去第六家的路上,双目被阳光刺得发痛,眼前一个男人忽然身形不稳,无力瘫倒在发烫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周围聚起了一小拨人。这人是死了,还是晕倒了?有人问她。可是艾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从越来越多的人群里向外移,触到很多汗淋淋的身体,觉得又湿又黏又脏又难受。

她站着给自己扇了会儿风,用小手帕擦了擦微湿的脸。突然,她感觉整条街看起来摇摇晃晃,察觉到自己快昏厥,便想到自己需要马上安全地离开此处,她伸手冲停在正前方的出租车挥了挥。流着汗的司机赶忙跳出来帮她上车,几乎是抬着才把她扶了进去。艾琳一下瘫在了发热的皮椅上。

有那么一分钟她思绪朦胧,而后清醒。

“我想,”她对这个热心人说,“我需要喝茶,在某处顶楼上。”

“德雷顿饭店吧,夫人?”他建议道。“都说那里总有微风吹拂。”

“谢谢。我想德雷顿挺合适。”她告诉他。

司机将汽车挂上挡,离合器接合处发出了轻微的刺耳声,车子灵巧地驶入滚滚车流。行车卷起的暖风中,艾琳打起精神,炎热和拥挤使她的仪表有些凌乱,她认真整理了一下。

很快,咔哒作响的小车靠向人行道疾驰,接着停稳。司机跳出来,抢在饭店衣着体面的侍者之前打开车门。她下了车,微笑着向他致谢,并以更加实际的方式酬报他的乐于助人与善解人意,然后迈入德雷顿宽敞的大门。

上到顶楼,出了电梯,她便被带到长窗前的一个桌子,窗帘微动,凉风习习。这可真是,她想着,像乘着魔毯飞到另一个世界,愉快、安静,而且不可思议地远离了楼下炙烤着的世界。

茶端上来时,也完全符合她的渴望和期待。事实上,正因为太符合了,在喝了第一杯凉饮后她反倒忽略了这茶,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抿抿绿色高杯,打量着所处的房间,或是向外望去,越过一些较低建筑,看那片明亮平静的湖面泛着蔚蓝向无穷的天际延伸开去。

她向下注视了一会儿街上蠕动的车辆行人,心想这些小小斑点看起来多么可笑。再拿起杯子才惊讶地发现竟然空了。她又要了茶,一边等着,一边开始回想白天发生的种种,想着泰德和他的书该怎么办。为什么他几乎总想要很难甚至无法得到的东西呢?真像他爸爸,老惦记着得不到的。

不久有声音传来,男声低沉有力,女声略带沙哑。有名侍者经过艾琳,后面跟着一个芳香扑鼻的女人,身着一件飘逸的绿色雪纺连衣裙,上面混合印有水仙花、长寿花和风信子的图案,唤起春日的凉意。她身后的男人满面通红,用皱巴巴的大手绢抹着脖子与额头。

“哦天呐!”艾琳嘀咕着,烦恼焦躁,因为一阵讨论与混乱之后,两人就停在旁边那桌。她之前独自坐在窗前,安静闲适。而现在,他们自然是要闲聊的。

但并非如此。只有那个女人坐了下来,那个男人还是站着,心不在焉地捏着靓蓝领带的领结。隔着两桌间的狭小距离,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那么,回头再见。”他郑重地说,低头看着那女人,口气愉悦,面带微笑。

他的同伴开口应答,可是因为距离的干扰和楼下街道传来的喧嚣而声音模糊。艾琳没能听清,却注意到二人怪异的亲切笑容。

男人说:“好吧,我想我最好这么做,”再次微笑,道别,然后离开。

依艾琳看,这是一个外表迷人的女人,深色近黑的眸子,宽宽的嘴唇衬着象牙色的肌肤,如同鲜红的花朵。穿着也精致,刚好适宜这天气,薄而透气,又不像夏装易于花哨。

一名侍者正在听她点单。艾琳看到她对他笑笑,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谢谢。这是一种奇特的笑容。艾琳无法确切定义它,但肯定自己本可以给它归类为来自另一个女人、对侍者有点太过挑逗的笑。然而这种笑容,却有某些东西让她难以归为此类。也许是某种自信的态度。

侍者送来所点食物。艾琳望着她展开餐巾,看着白皙手中的银勺舀出黄澄澄的瓜瓤。然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别人,艾琳赶忙移开了视线。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的事情上,在两条裙子中选定一条合适的参加当晚的桥牌会,那儿的室内空气会又潮又热,每一次都像在汤里呼吸。选好了裙子,她的思绪又回到泰德的书这个难题上,视线飘忽到了湖面,这时她的第六感敏锐地感受到有人在注视着她。

缓缓四顾,艾琳对上了一双黑眼睛,是邻桌的绿衣女人。但是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表现出的极大兴趣会让人尴尬,继续凝视。她专心致志,决意要将艾琳容貌的每个细节都永久铭记,即便她的密切注视被察觉,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

反而是艾琳感到了不安。在持续的注视下,艾琳感觉自己的脸色更加红,垂下了眼。究竟是什么,她纳闷,会引来这般持续的关注?莫非,自己在车里匆匆忙忙把帽子戴反了?她小心地摸了摸。没有。也许是脸上某处有粉痕。她迅速拿手绢擦过。裙子不对劲?她瞥了一下。完全没有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她再次抬起眼,棕色的眸子礼貌地回视那双盯着她的黑眼睛,然而后者的眼神毫不动摇。艾琳心里有些无奈。哦好吧,随她看吧!她试着不去在意那个女人和她的视线,但是做不到。所有无视她的努力都无用。艾琳偷瞥了一眼。还在看。她的眼睛多么慵懒和让人不自在!

渐渐地艾琳心中起了小小波澜,熟悉得可憎可恨。她轻笑,可是目光闪烁。

难道那个女人,会不会那个女人,不知怎地晓得了,眼前在德雷顿顶楼坐着个黑人?

可笑!不可能!白人在这方面非常愚蠢;尽管如此,他们常常宣称自己能够辨别;最荒谬的方法包括看指甲、手掌、耳朵形状、牙齿,以及其他的蠢方法。他们总把她当成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或是吉普赛人。当她独自一人时,从来没有人疑心她是黑人。不,那边盯着她的女人也不可能知道。

不过,气愤、不屑和恐惧仍然依次掠过心头。她并不是耻于做一个黑人,更不是耻于承认。被任何地方驱逐,甚至徳雷顿也可能以礼貌得体方式赶人,这点让她不安。

但是她这次大胆地看了回去。坦率的专注于她的眼神似乎并无敌意或不满。艾琳或多或少能感觉到,如果自己微笑的话,那眼里也会含着笑意。胡思乱想,肯定的。这种感觉消失后,她转过脸,刻意去凝视湖面,马路对面建筑的屋顶,天空,随便看哪儿,就是不看那个讨厌的女人。几乎同时,她又收回了视线。在不安的笼罩中,她有种大瞪特瞪这个粗鲁女人的冲动。假设那女人知道或怀疑自己的种族,她也无法去证实。

突然间她的惊恐加剧,她的邻座已起身朝她走来。会发生什么呢?

“抱歉,”女人友好地说,“不过我想我认识你。”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口气犹疑。

艾琳抬起头看她,猜疑恐惧消失不见。那微笑分明带着友善,魅力难挡。她立刻投降,也笑了笑,说:“恐怕你弄错了。”

“哎,当然,我认识你!”对方大声说。“别告诉我你不是艾琳·韦斯托弗。或者他们还叫你琳?”

在回答前的一瞬间,艾琳徒劳地试着回想这个女人可能在何时何地认识自己。在这里,芝加哥。在自己结婚以前。这些都很明显。高中时候?大学里?基督教女青年会委员会?高中最有可能。哪些白人女孩跟她熟到曾亲密地喊她琳的?眼前的女人并不符合记忆中的那些人。她是谁?

“是的,我是艾琳·韦斯托弗。尽管没人再叫我琳,还是很高兴再次听到。那么你是……”她犹豫着,因为记不起而羞愧,希望句子能被接起来。

“你不认识我?不会吧,琳?”

“我很抱歉,但是我一时认不出。”

艾琳细细端详站在身边的可人儿,找寻她身份的线索。她会是谁呢?她们曾经在何时何地见过?困惑中她萌生了一种想法,自己记忆力所开的玩笑,由于某种原因,让这位老熟人感到的可喜远甚于失望,并不介意没被认出来。

同时,艾琳觉得自己快要想起她是谁了。因为她身上有某种特质,难以捉摸,太模糊、说不清,太遥远、抓不着,但对于艾琳来说,非常熟悉。还有那声音。沙哑的声调,想必以前在哪儿听过。大概之前她们有所接触,声调隐约暗示出英国腔。啊!难道她们曾在欧洲见过?琳。不是。

“或许,”艾琳开口,“你”

女人笑了起来,笑得可爱,一小串音像是鸟雀的鸣啭,又像贵金属精致的铃铛,丁零作响。

艾琳猛吸一口气。“克莱尔!”她喊道,“不会是克莱尔·肯德利吧?”

她太过惊讶,想要站起身来。

“不,不,不用起来,”克莱尔·肯德利要求道,径自坐了下来。“你只要留下来和我聊聊。我们得再点些东西。茶?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简直是太、太幸运了!”

“真让人意外,”艾琳对她说,看到克莱尔笑容变了,知道暴露了自己的一点心思。但她只是说道:“如果不是你笑起来的话,我绝不可能在这认出你来。你变了,你知道的。可是,某种程度上,你还是老样子。”

“也许,”克莱尔回答道。“哦,请等一下。”

她注意到旁边的侍者。“嗯,让我们想想。两杯茶。再来些香烟。是的,就这些。谢谢。”再次扬起那奇特的笑。现在,艾琳能确定,这对侍者很挑逗。

克莱尔在点单的时候,艾琳迅速心算了一下。一定有,她估摸着,有整整十二年,自从她或她认识的人最后一次见到克莱尔·肯德利至今。

她父亲离世后,她跟着一些亲戚,姑姨或表、堂亲生活,搬了两三次,最后去了西部是没人听说过的肯德利家亲戚,直到葬礼上他们才出现,并且带走了克莱尔。

此后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她会偶尔在南方的老朋友和熟人间露脸,短暂地做做客;大家也明白,她每次都是从新家无尽的家务事中溜出来的。每成功逃出来一次,她的个头变得更高,衣着更寒酸,性格更加好斗敏感;而且每次她的表情也越发忿恨幽怨。“我真担心克莱尔,她看起来很不快乐,”艾琳记得母亲的话。后来她做客逐渐减少,时间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渐渐终止。

艾琳的父亲与鲍勃·肯德利交好。在克莱尔最后一次看他们的两个月后,他特意去了一趟西部,带回的信息十分简单,他见过了那些亲戚,而克莱尔已经失踪。他和母亲在他们房间里私下还说了什么,艾琳并不清楚。

但是艾琳对事情的性质不止是粗略地怀疑。因为有流言传开,对十八九岁的女孩来说,撩拨人心的流言。

有一条传闻说,曾看到克莱尔·肯德利正餐时间在一家时髦饭店里,陪同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全都是白人。而且穿戴整齐!另外一条说她在林肯公园开车兜风和一个男人,绝对的白人、而且显然富有。帕卡德豪华轿车[2],身着制服的专属司机,诸如此类。还有其他艾琳记不起内容的,但全部都指向这种充满刺激诱惑的方向。

她还能生动地回忆起,他们过去常常重述并讨论克莱尔这些令人向往的故事,这时女孩们总会彼此会意地交换眼神,兴奋地咯咯笑着,拉开热切闪亮的视线,带着后悔怀疑暗暗低声说着类似:“哦,呃,可能她有了工作之类的,”或者“毕竟,那也可能不是克莱尔,”又或是“别轻信你所听到的。”

接着总有一些女孩,比别人更实事求是,或者恶意更直白的,会断言:“当然是克莱尔!鲁思说是她,弗兰克也这么说,而且看到她时,他们和我们一样认识她。”接着其他人会说:“是啊,可以肯定是克莱尔好吧。”于是他们都加入坚称那无疑就是克莱尔,而那些情形只能意味着一件事。真是在工作!人们不会带仆人去谢尔比饭店吃饭。肯定不会像那样全部盛装打扮。紧接着是假惺惺的惋惜,会有人说:“可怜的姑娘,我想这的确属实,可你能做什么指望呢。看看她父亲。还有她母亲,据说要是没死早就逃走了。此外,克莱尔总是对她很有一一套。”

确实如此!当艾琳坐在德雷顿的顶楼,面对着克莱尔·肯德利的时候,那几个词浮现出来。“有一套。”唔,艾琳承认,从仪表举止来看,克莱尔似乎无疑已成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几样东西。

这是艾琳在侍者离开后又重新说了一遍一个巨大的、并且非常愉快的惊喜,能在那么多年,至少十二年之后,再次见到克莱尔。

“哎,克莱尔,你是这世上我最想不到会遇见的人。我想这是我刚才没认出你的原因。”

克莱尔严肃地回答:“是的,有十二年。但是我并不惊讶会见到你,琳。也就是说,不是那么很惊讶。实际上,自从我来这,我多少希望能遇上某人。不过最好是你。我还猜想这是因为我时常想到你,而你我打赌你从未想过我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