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行面见成吉思汗的道路漫长而艰辛。
尽管已经在邪米思干大城休养了一段日子,丘处机的身体状况仍然不佳。因此,当长春真人好容易可以午睡片刻的时候,弟子们都自觉地不发出声响,以便让师尊可以好好休息。
然而丘处机入睡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全真道士们暂居的算端氏新宫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丘处机的弟子于志可从远处狂奔而回,一边跑一边发狂般地叫嚷,嘶哑的喊声在空气里飘荡着。
“志可!收声!不要惊扰了师尊休息!”于志可的师兄李志常生气地训斥道。但他很快发现了有些不对劲,于志可的脸白得好像一张纸,嘴张大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角度,就好像不张那么大就没有办法呼吸一样;圆瞪的双眼布满血丝,简直要从眼眶里裂出来。而最让人不安的是于志可嘴里呼喊的内容。
“怪物!妖孽!”于志可仿佛要把自己的心和肺都喊出来,“怪物啊!”
师兄弟们慌忙把他扶进宫里,手忙脚轮地喂水喂药,但于志可已经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一面极力挣扎着,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停喊着:“妖孽!怪物!妖孽!”
“志可,抱元守一,澄心定意,妖邪自去。”一个庄肃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是被惊醒的长春真人丘处机。
在师尊的提点下,于志可终于慢慢收束心神。静坐片刻后,他才能颤抖着张口,用嘶哑的嗓音说:“师尊!我……我不是故意要失态的。但是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东西。”
“不必急,凝神静气,慢慢从头说来。”丘处机在徒弟们端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于志可喘息了一阵子后,缓缓开口说:“我刚才去了城北的一座破败道观。前些日子,在施粥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流连于此的山东老汉……”
长春真人丘处机是在两年前收到成吉思汗的邀请的,他最终接受了蒙古大汗的盛邀,以七十三岁的高龄启程奔赴西域与其会面,希望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在成吉思汗的心里播下仁政的种子,让世间苍生少受苦难。两年后的冬日,他和随行的十八位全真弟子来到了邪米思干大城,由于前方积雪封路百余里,无法赶到大雪山东南和成吉思汗相会,他们将在此处过冬,等待开春雪融后继续前行。
蒙古人的大屠杀已经过去了一年多,邪米思干大城的空气里却似乎依然漂浮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座丝绸之路上的繁华重镇、曾经被亚历山大大帝盛赞的城市,在成吉思汗的铁蹄下遭遇了没顶之灾,再也不复过去美轮美奂的壮观景象。尽管已经在缓慢重建,如今呈现在全真道士们眼前的,仍然是是白雪覆盖下大片大片的断壁残垣,进城的路途上,甚至可以在路边见到无人收敛的枯骨。昔日花剌子模帝国的都城仅剩下四分之一人口,显得冷清破败,笼罩在一种灰暗的色调中,一如居民们麻木饥馑的眼睛。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丘处机轻声吟道,随即长叹一声,“但盼能早日见到大汗,劝他止戒杀戮,以仁心治天下。”
进城后的所见所闻更加令人不忍。此刻的邪米思干,仍然没能从灭国屠城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一副民生凋敝的景象,百姓往往食不果腹,卖儿卖女的惨事随处可见。丘处机心怀仁慈,在算端氏新宫住定后,立刻命令弟子们用自己的口粮为城中居民施粥,一时间饥饿的贫民们蜂拥而至,让十八名弟子和成吉思汗派来的蒙古随从们忙碌不休。
十二月的一个傍晚,铅灰色的天空中又开始飘雪,气温低得似乎能把人畜的血液都冻住,但施粥的算端氏新宫前依然排着长长的队伍。于志可正在满头大汗地举着勺子为饥民盛粥,前方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他抬头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摔倒在地上,看来是冻饿之下身体支撑不住,生生晕过去了。
于志可连忙把大勺交给身旁的蒙古人,把老人扶到房檐下。这是一个右腿残疾的汉族老人,或许是流连于此地的众多汉人工匠中的一个,看他干枯的面容和瘦弱的身躯,应该已经被饥饿折磨了很久了。
于志可盛来一小碗热粥,掐了几下老人的人中,老人缓缓醒来,一时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志可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了半碗粥,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谢谢这位道爷,”老人低声说,“我实在是……饿得有些久了。”
“这些日子,都过来喝粥吧,”于志可说,“趁着我们还在这里。等我们走了……”
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以后的几天里,这位名叫王庆福的老人果然每天都来,而每次于志可都会为他准备一碗热粥,两人渐渐熟络起来。王庆福说,他原本是山东人氏,打铁为生,却在大金和蒙古人的战争中被蒙古兵抓住,强迫随军西征。几年前蒙古兵围攻邪米思干,他被花剌子模军的飞石打断了右腿,被蒙古人抛弃,只能在附近做些零工勉强度日。
王庆福又问起全真道士们不远万里来到西域的原因,于志可把丘处机的抱负向他解说了一遍,王庆福听完默然不语,过了好久才说:“你的师父很了不起。我还以为天底下的道士都是坏人呢,所以你们施粥开始后好几天、我实在顶不住饿了才过来,实在是心里有些害怕。”
于志可并不感到奇怪:“你可是在山东老家遇到过什么恶道士?”
王庆福摇摇头:“不是,就在这座城里。”
于志可这才有些微微吃惊:“就在这座城里?邪米思干?这里也会有道士?”
“是的,邪米思干,”王庆福说,“在邪米思干大城的城北地带有一座道观,观里住着一个妖道。”
“妖道?”
“是的,妖道,会邪术的妖道。不过自从两年前大军屠城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大家传说他已经死了……”
几天后,蒙古人提供的余粮已经接近告罄,在新的给养运来之前,施粥只能暂时结束,于志可这才有余暇去往城北,去寻找那个激发了他好奇心的道观。在这座远离中土的西域城市里,竟然会存在着一所道观,原本应该是让人兴奋和感动的事,但之前王庆福的讲述却给这种兴奋蒙上了阴影。
“那是一个妖道,曾经活生生吓死过三个小孩,”王庆福如是说,“此事虽然发生在我到来之前,但有很多人亲眼目睹,千真万确。”
“吓死了三个……三个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志可忙问。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王庆福回忆着,“那个道士大概是十来年前来到邪米思干的。非常奇怪,他的长相明明就是中土汉人,却和汉地的道士大不一样,从不和人交往,更不必提做法事收徒什么的了,但是却偏偏有很多钱,能雇佣工匠替他在城北建了一座道观。道观建成后,他更是独自一人闭门在观内,不许外人进观,自己也绝少入城露面,人们纷纷猜测他不远万里跑到邪米思干大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两年之后,才有人无意中发现,扎兰丁王子在一个深夜从道观出来,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奇怪道士的背后,竟然是王子。事情涉及到王子,自然就没人敢去多嘴查问了,要知道万一这当中牵扯到谋逆篡位之类的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掉脑袋的风险。好在这个道士虽然古怪,倒也并没有打扰别人的生活,日子长了,也就无人在意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就出大事了。”
“那时候虽然无人敢去调查,关于那个道士的种种荒诞无稽的传闻猜测还是在民间流传着,有四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起了好奇心,竟然想要溜进道观去看看。他们真的去了,但来到道观外之后,有一个孩子忽然害怕起来,并没有跟着翻墙进去,而是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大人。大人们紧张万分,连忙赶到道观,刚刚到那里,就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庆福的脸上现出了不忍的神色,眼神里却有着无法抹去的恐惧:“他们刚来到道观门口,一向紧闭的道观大门就突然打开了,三个孩子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的脸色煞白,整张脸都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得扭曲,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大人们也吓坏了,慌忙给他们按摩胸口,但似乎没有什么用。孩子们就像是被妖邪附身了一样,呼吸刚刚顺畅一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之后,就开始持续不断地尖叫,简直要把嗓子都喊出血来了。”
“他们……喊的是什么?”于志可咽下一口唾沫,声音也有点微微颤抖。
王庆福阴沉着脸:“他们其实一直只是在重复喊着两个字:怪物!怪物!”
“怪物?”于志可沉吟着,“什么样的怪物?”
“不知道,除了这两个字,那三个孩子再也没能说出其他的话,他们就这样拼命不断地尖叫着,直到停止呼吸,”王庆福说,“而那个妖道,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就那样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言不发。当三个孩子都死去之后,他才转过身,默然关上观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呢?没有人去找那个道士的麻烦吗?”于志可问。
王庆福苦笑一声:“死去孩子的父母去告了治安官,而是能有什么用呢?道士和扎兰丁王子有关系,谁敢轻易去动?何况三个孩子是自己吓死的,有没有人亲眼见到道士下手,验尸也找不到什么证据,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不过在此之后,整座邪米思干大城里的父母们都严禁家里的孩子靠近道观了。即便是到了大汗破城后,扎兰丁王子早已逃离,妖道也不知所踪,仍然没有人敢于进入那座道观。所以现在道观都还在,尽管已经破败不堪。”
三个孩子被活生生吓死……临死前拼命叫喊着“怪物”……不进香客的道观和神秘的妖道……于志可一面走着,一面觉得此事非比寻常。这个道士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他想,无论如何,即便是为了维护正统道门的荣誉,我也应该想办法查探一下。
他很快来到了城北,略加打听就找到了道观。如王庆福所说,道观已经破败不堪,成吉思汗入城时,士兵们四处纵火烧杀,把道观烧掉了一小半,剩下的残破部分也无人打理。在飘扬的雪花中,连观门都倒塌了的道观几乎和废墟无异,入口处黑黢黢的大洞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森冷气息。
于志可来到观门口,在地下捡起已经断成两半的牌匾,勉强辨认出道观的名字是“摩云观”。抬起头来,门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座道观虽然外面看来并不起眼,里面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灵官殿、三清大殿、四御殿等一样不缺,尤其三清殿里供奉的张天师像可以说明这座道观属于正一派。于志可有些奇怪,作为与全真派平起平坐的大派,怎么会有弟子去做“妖道”呢?或者说,这个所谓妖道只是假冒正一派的名义,内里暗藏玄机?
他继续向道观深处走去。道观里遍布灰尘蛛丝,墙皮和梁柱上的漆皮纷纷剥落,看来似乎这两年来这里的确没有人活动。但突然之间,他的视线扫过文昌殿的某一个角落,发现那里的地面颜色有异,走过去一看,有一块两尺见方的地面上,几块地砖明显要比周围的干净一些。再顺着这几块地砖向周围寻找,可以发现一条极细窄的小径,通向墙上的某一个缺口,很像是人踩出来的。
他连忙走到那几块地砖旁边,伸脚踩了踩,果然是松动的。于志可心里暗喜,在附近细细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文昌帝君塑像的左脚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按钮。他用力按下按钮,一阵机关声响后,那几块地砖陷了下去,地面上露出一个大洞,有石阶通往地洞的深处。
他站在洞口,试图往里面张望,但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想要弄明白洞里有什么,就必须得走下去。犹豫了片刻后,于志可握了握腰间师父赠予的佩剑,似乎是从中汲取了勇气。他踩着石阶走了下去。
石阶很长,延伸向一条长而黑暗的甬道,并且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和不知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于志可左手拿着点亮的火折,右手按着长剑,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鼻端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臭味,越往前行,这股臭味越来越浓烈。
那是腐尸的恶臭!在这些年无休止的战乱中,他对这样的尸臭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由得愈发警惕。这时候他的脚下碰到了什么硬梆梆的东西,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根长长的白骨,看形状应该是成年人的大腿骨。
这个道观果然蹊跷,于志可想着,缓缓地拔剑出鞘,并且果断地吹灭了火折。
再往前走,在浓烈的腐臭味中还可以分辨出血腥味,这让于志可更加紧张。他隐隐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这样孤身犯险,但已经走到这里了,就此回头却也太可惜,最终还是咬着牙继续走了下去。
他用手扶着甬道的石壁,轻手轻脚地向前挪动,沿路又发现了一些零散的骨骸。这条长长的甬道向前还有两个拐弯,第二个拐弯之后,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点光亮。继续向前行走,光线越来越足,可以看到前方有一道铁栅栏,栅栏里好像是隔出了一个天井,日光就从天井的顶部照射下来。隔着数丈的距离,隐约能看见天井里有什么黑影在蠕动。
于志可心里升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他平举着长剑,一步一步地来到铁栅栏前,从栅栏的缝隙里向内窥探。这一看之下,他的心脏差点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而停止跳动。
怪物!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三个小孩临死前的呼号。怪物,道观里果然禁锢着一只怪物。或者说,除了怪物这两个字,很难用别的词汇去形容它。
铁栅栏里果然是一个宽阔的天井,天井地面上趴着一团看上去软绵绵的巨大的物体。这个物体大约三四丈长,两丈高,在阳光下呈现出惨白的色泽,全身都在蠕蠕而动,似乎应该是有生命的,但从外观却完全见不到四肢和五官。它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呼噜呼噜的奇怪声响,就像是在喘息,整个身躯犹如一大块能够活动的布满皱纹的肉块,在地面上缓缓蠕动着,每动一下都会带动着整个身躯上的“肉块”颤抖和波动。
这就像是一大块有生命的肉,于志可产生了这样奇怪的联想,并且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他在脑海里搜索着相关的知识,感觉这玩意儿似乎有点像《山海经》中记载过的“视肉”,据说是远古帝王用来服食的补品,每割下它的一片肉,又能再生出一片。民间也有“肉灵芝”“太岁”等不同称谓。
但于志可敏锐地感觉到,这并不是普通的视肉,从来没有任何书籍记载过如此巨大的一块视肉,何况它浑身上下散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味,哪里像是珍贵的补品?更重要的在于,从第一眼见到它,于志可就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邪恶,那是一种来自远古记忆中的深深恐怖,一种能直击人心的毛骨悚然,令他全身冷汗直冒,觉得眼前有一团连阳光都无法照亮的黑暗正在蔓延开来。
而另外一种更为可怖的联想产生了:与其说这个怪物像一团没有规则形状的肉,倒不如说它更像——人的脑子,扩大了几百倍的人的脑子。
那个失踪的妖道,在邪米思干大城待了那么久,原来就是为了豢养这头怪物吗?于志可揣想着。而扎兰丁王子对他进行幕后支持,无疑也是为了这个怪物。它到底有什么用?
于志可正在沉思着,天井的上空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什么活动的铁板被掀开了。他抬头一看,天井上方的侧壁上打开了一扇小窗,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到地上。于志可定睛一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是一个婴儿!一个已经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婴儿!
天井里的怪物也不知道是闻到了还是听到看到了——因为从它的外形实在难以找到五官——忽然发出一阵类似于兴奋的呜鸣声,整个身体加速蠕动,从下侧探出一团触手一般的肉条,一下子把婴儿的残尸全部席卷在其中,然后收回到身体里去,一阵类似咀嚼般的骨肉碎裂的声音响起。
它在进食。
于志可只感到一阵难以压抑的怒火从心底升腾而起。这个小婴儿,从体型判断最多不过七八个月,竟然就这样被生生摔死然后喂食这头恶心的怪物,要有多么残忍的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由抬起头,瞪视着那个窗口,距离太远无法看清窗口的人脸,他只能感觉到有两道锐利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随即隐去。
被发现了,于志可想着,我得赶紧退回去。但这个念头转得太晚了,他刚刚转身走出去两步,背后传来一阵吱嘎的金属声响,扭头一看,封锁着天井的铁栅栏竟然被机关带动着升了起来。他和怪物之间,已经没有了阻隔的东西。
糟糕了。于志可情知不妙,尽量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往后退,希望自己不要吸引到怪物的注意力,但偏偏害怕什么就来什么。怪物朝着他的那一面身体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露出一个暗红色的圆球,不安分地转动着,圆球的表面隐隐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于志可猛然意识到,这是怪物的眼睛!他赶忙转过身,向着甬道的入口处发足狂奔。身后传来一阵令人汗毛倒竖的重物和地面摩擦的声响,显然怪物发现了他,并且已经追了过来。
如果这是一个人,或者是一头狮虎之类的猛兽,于志可还有转身一搏的勇气,但面对着这样一个远远超出人类认知的怪物,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拼命奔逃。一边跑,他一边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怪物庞大的身躯就像一条松毛虫一样,一拱一拱地向前行进,尽管没有腿脚,速度却快得惊人。
于志可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耳听得背后的怪异声响在不断靠近,只觉得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个一团肉乎乎的怪物张开了大嘴,正在把灼热的呼吸喷到他的身上。
万幸的是,怪物毕竟体态臃肿,在拐弯的地方就会有所停顿,借助着甬道里的几个救命的拐弯,于志可终于没有被怪物追上,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了地道。地道的出口狭窄,怪物虽然紧跟着追了上来,巨大的身体却被拦住了,无法冲出。但它还是狠狠撞在了出口处,令周围的砖块都碎裂开来。
“我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冲出道观,一路跑了回来,没有停下一步。”于志可说。
丘处机听完之后,思索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
李志常立即招来了护卫的蒙古卫兵,丘处机带着十八名弟子一同赶往城北。尽管有这些全副武装的兵士随行,来到道观门口时,于志可仍然心有余悸。但他还是勇敢地走在最前面,带着大家找到了那个地道,一同钻了下去。蒙古卫兵们握紧了武器,随时准备动手砍杀。
然而怪物已经消失无踪,无论甬道还是天井,都已经空空荡荡。只有甬道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粘液,天井的地上还有婴儿的残血,证明于志可方才所经历的并不是一个想象中的噩梦。
蒙古士兵们仔仔细细地搜寻了这座道观,有了更为惊人的发现:他们在一间密室里发现了十多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以及一尊尚未完成的巨大的铜像。这个铜像只完成了躯干,还没有做好头部,所以无从得知它到底是什么。但人们注意到铜像的胸腹部分是一块活动的铜板,打开之后,里面是中空的,下方还有一个像是堆填燃料的金属槽。
“志可所见到的用婴儿喂食怪物,恐怕只是一个偶然,”丘处机沉思片刻后说,“死了的才会扔下去投食,而活着的……也许是用来献祭。”
“献祭?”弟子们很是吃惊。
“是的,献祭,这个铜像的胸口,就是一个熔炉,”丘处机说,“看起来,祭祀的时候是把婴儿扔进去,活生生地烧死。”
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样的神明,在中华大地闻所未闻,我猜想,或许是来自西域诸国的邪神。”丘处机又说。
婴儿们都被救了出去。但由于缺医少药,他们还是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何况活下来的也很难在邪米思干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死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妖道终于未能被找到,道观被蒙古兵们放火付之一炬,但全真道士们的心里仍然难以平静。他们都禁不住要去猜测,那个视肉一般的巨大怪物究竟是什么,道观主人和扎兰丁王子究竟有什么阴谋,这尊邪恶的铜像又代表着什么。他们都隐隐察觉到,这座恐怖的道观所代表着的,可能是某些人们闻所未闻的黑暗与邪恶。在它的背后,潜伏着一些超越人们认知的事物,甚至于比成吉思汗的铁蹄更加让人不寒而栗。
“师尊,这件事情,我可以记录到我们的西行日志中吗?”弟子李志常问。这一路从中土到西域,他都坚持记录着行程和沿途的风土人情、地理概况,准备将长春真人的事迹流传于后世。
“暂且莫要记录,”丘处机沉吟片刻后说,“那些尚未确定的事物,还是留待后人去发掘吧。都记住,此事不可再提,权当是从未发生过。”
二、
当这个名叫兰真澍的道士一步三晃地回到村里时,李木头正在门口晒太阳,养着他的伤腿。看到兰真澍回来,他有些吃惊。兰真澍的脸色煞白,满头虚汗,道袍上也有多处破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可以见到暗红的伤口。
“兰道长,您怎么了?”李木头急忙问,“您不是和您的师兄去为皇上寻宝去了么,找到了吗?”
兰真澍听到有人招呼他,先是一惊,继而像是终于放松下来,缓缓坐在地上,低声说:“请给我一点水。”
李木头转身回屋,给兰真澍打来一碗水,兰真澍右手接过碗,但手腕抖得太厉害,一下没有拿稳,碗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抱歉,这个碗我会赔偿你的。”兰真澍苦笑着说。
“您这是说什么话?”李木头连连摆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打烂一个碗算什么?”
李木头是川东阆中山区的一个山民,与独生儿子相依为命,几天前上山砍柴,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跌断了一条腿,眼看只能死在山里,结果两位路过的道士救了他。感激涕零的李木头请二位道士到家里做客,问起两人为什么会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两人倒也不隐瞒。原来这两位道士一个叫卓真定,一个叫兰真澍,是龙虎山修炼的正一派道士,师从于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頨。此时正是嘉靖年间,嘉靖皇帝一向对丹鼎修炼之术最为热衷,于是张彦頨投其所好,广派门下弟子深入西南四川、云南诸省,寻找古代高人方士遗留下来的宝器、秘籍等物,以便供奉给皇帝。卓兰二人就是派出弟子中的两员,被安排来到阆中山区。
“二位道长恐怕是来错地方了,”李木头说,“我们这一带,从来就没有道观,连游方道士都碰不到几个,哪儿来什么修道的老神仙留下什么宝物啊。不过么……”
“不过什么?”卓真定问。
“老和尚倒是有一个,不知道对二位有没有用。”李木头说。
“和尚?是这附近有什么小庙吗?”兰真澍问。
“没有庙,就是一个孤身一人的和尚,”李木头说,“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来到这里的,独个儿一人在北面的山上居住,也不和人来往。谁都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开始大伙儿还担心他干什么坏事,但是时间长了,他也没有做任何伤害我们的事情,大家也就慢慢放心了。”
修道之人在山野里独自隐居是很寻常的,但和尚隐居这种事却很少见,更何况一呆就是几十年,听来着实有点奇怪。两人反正就是胡乱撞运气,于是决定去看看,说不定没有道家的宝贝却能找到点“佛宝”,也能稍微平息师父的怒火。
两位道士当天就按照李木头所指点的方向出发了,李木头则在家里慢慢休养腿伤。几天过去了,就在他几乎把这件事给忘记了的时候,兰真澍却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李木头想要询问为什么卓真定没有和他一同回来,兰真澍却只是连连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他只好不问了。而回来之后的当天夜里,兰真澍开始发起了高烧,李木头把他留在家里,打发儿子翻山越岭走了十几里地请来郎中开了药,将养了十来天,这才慢慢好转。在此期间,兰真澍几乎一言不发,眼神里的惊惧却丝毫没有减退,李木头甚至怀疑他已经被高烧烧坏了脑子。
这两个道士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卓真定为什么会失踪了?兰真澍为什么会吓成那样而又什么都不肯说?李木头禁不住在心里猜测,却又知道自己的胡乱猜想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忠厚朴实的他只是尽力照料着兰真澍,打算等他康复后再让儿子送他离开。
然而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正当李木头站在屋外活动筋骨的时候,远处又走来一个人,赫然是卓真定。他不禁又惊又喜:“卓道长,您回来了?这些天您去哪儿了?”
卓真定淡淡地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但李木头却猛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首先,卓真定和兰真澍入山时穿的是质地还算不错的道袍,只是长期在外奔波磨得有些旧了,现在回来时却穿的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仔细看有些像和尚的僧袍——难道这套僧袍是从老和尚那里得来的?
更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卓真定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某种气势。虽然他的相貌和体型都没有丝毫变化,但李木头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卓真定,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或者用另一种玄一点的说法,卓真定的外形不变,灵魂却好像已经被更换了,尤其是那一双冷漠如冰的眼神,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迟疑的时候,卓真定已经径直越过他,推开了房门。几乎是在门开的同时,一声惨叫从房内爆发出来。李木头急忙回头,只见兰真澍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房间,跑了两步之后就瘫软在地上。
他的脸上又一次现出了李木头曾见过的那种极度恐慌的神情,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乱抓,嘴里近乎语无伦次的狂呼着:“不可能!你已经死了啊,你怎么可能……你是死人!你是死人!”
死人?李木头心里一震。卓真定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一步步逼近兰真澍。兰真澍甚至无力站起来,只能在地上挪动着双腿一点点向后退,嗓音都因为恐惧而变得嘶哑:“我亲眼看见的!你的半个身子都变成了白骨!你怎么可能活过来,怎么可能?”
“你已经死了!”兰真澍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李木头也吓坏了,悄悄地拖着伤腿一步步向后退。他这才明白过来,两人一同去寻宝,兰真澍却独自一人回来,原来是因为卓真定已经死了。而且不但死了,还死得很惨,“你的半个身子都变成了白骨”,难怪兰真澍回来时那么惶恐。
可是现在,这个被兰真澍认定已经死去的人竟然活过来了,而且是完好无损地活过来,看他的动作轻柔协调,哪里像是有半边身子化为白骨的模样?难道是……鬼魂?
想到鬼魂两个字,李木头更加害怕,躲到屋外的井栏后面,偷偷窥视着。他看见卓真定不紧不慢地逼近兰真澍,兰真澍则惊恐万状地持续后退,整个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着。
“我真的不是故意抛下你的!”兰真澍忽然间转换成跪姿,跪在了卓真定面前,开始重重地磕头,“那个怪物……我拿它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逃命啊!我如果不逃,就会和你一样死的!”
兰真澍磕头如捣蒜,但卓真定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这样无形的压力似乎更让兰真澍难以承受。他的头颅一次次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血流满面也没有停下,终于,在一次沉重的碰撞之后,兰真澍的头一歪,再也不动了。
也不知道他是撞死的还是生生吓死的,李木头在心里嘀咕着,同时更加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卓真定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存在,只是俯下身在兰真澍身上细细地搜索了一番,随即离开他的尸体,走入了李木头的屋子里,屋内很快传来粗暴的翻箱倒柜声。
他在找什么东西!李木头恍悟。看上去,两人结伴前往寻找老和尚的过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常复杂而又惊心动魄的事件。兰真澍不只是扔下濒死的卓真定独自离开,还拿走了某样东西,而现在,死而复生的卓真定回来寻找那样东西了。
一个奇怪的、生死不明的家伙正在把自己家里翻个底朝天,但李木头却半点不敢去阻止。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他安慰着自己,趁卓真定没有注意到他,艰难地拖着伤腿悄悄逃远,躲到了村外的一片灌木丛中,只求卓真定早点找到他要找的东西,然后早点离开。
就这样挨到了傍晚,李木头的肚子里开始感到了饥饿,他不禁想到,往常的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着儿子回家一起吃……儿子!他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一直躲藏在这里,只想着自己的安危,却忘记了在田里种地的儿子。现在这个时间,正好该是儿子回家的时候。
他猛地站起来,不顾伤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回家,刚跑出两步,他就看到了前方亮起来的火光。在村民们的喧哗声中,他的心沉了下去。
烧起来的果然是他的家。那几间简陋的茅屋正在被冲天的火焰吞噬,而儿子就躺在门外,和死去的道士兰真澍并排。李木头眼前一黑,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伸手去探查儿子的鼻息,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嚎啕起来。
几天之后,李木头办完儿子的丧事,没有回到乡亲们替他搭建的临时落脚的窝棚,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已经成为废墟的旧屋,凭记忆来到了儿子房间的方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烧焦的土地上,垂泪回忆着儿子从呱呱坠地到长成一条粗壮朴实的山里汉子的人生历程,回忆着父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几次试图为儿子说亲都因为家贫而失败,想到难过的地方,他忍不住挥起拳头,狠狠捶打在地上。
李木头已经上了年纪,这一拳无心而发,原本力量也不大,但没想到一拳砸下去,竟然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洞。他吃了一惊,绝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力气,连忙低头一看,却发现地上露出一个小小的方形坑洞。他想了想,有些明白过来,一定是这里的地面事先被人挖成中空了,所以他这一拳下去仅仅是打破了外部的伪装而已。
一向老实憨厚的儿子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挖坑藏东西?李木头很是疑惑,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过去的十多天,这个房间一直是让给兰真澍居住的。也就是说,这个坑应该是兰真澍挖出来的。而兰真澍会把什么东西藏到这个坑里呢?难道就是死而复活的卓真定力图寻找的、两人在寻宝途中所找到的东西?
李木头伸出颤抖的手,摸进了这个坑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命运有可能会为了这个意外的发现而改变。他所没有想到的是,改变的远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命运,与之一同发生扭曲的,还有这个世界的历史。
三、
刽子手用火炬点燃了柴堆,升腾的烈焰迅速吞没了那个瘦小的躯体。很快的,皮肉烧焦的浓烈臭味在空气中散布开来。
“愿烈火洗涤你污秽的灵魂,愿上帝从此宽恕你的罪孽。”神父的左手按在圣经上,庄重地祝祷着。
汉娜的目光越过神父,望向燃烧的火堆。行刑柱上的米莉安已经完全化为了蜷曲的焦炭,不过她并没有真正遭受到火刑的痛苦。在耳闻目睹了太多恐怖到让人做噩梦的残酷审讯后,米莉安丧失了一切抗争的勇气,被捕后几乎是立刻承认了自己女巫的身份。法庭因此赐予了她宽大的慈悲,先对她执行了绞刑,吊死她之后再进行火刑。
对于那些被教会认定身份的女巫来说,这几乎是最好的结局了。假如坚持不承认自己是女巫,囚犯们就会遭受种种骇人听闻的酷刑:鞭打、灌水、针刺指甲、夹棍、虎钳、用通红的烙铁烧灼双脚、拉伸肢体的肢刑架、在头皮上浇白兰地然后用火烧……光是听到描述,就足以让人全身颤抖。之前汉娜也曾亲眼目睹过邻村的珊德拉的惨状,在被抓捕后,她坚持不肯承认自己是女巫,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几乎失去了人形,变成一团烂肉。
更加悲惨的是,尽管始终倔强地拒绝认罪,法庭仍然裁定她是被魔鬼引诱而背叛了上帝的女巫,最终判处她火刑。那一次的火刑,汉娜没敢去看,但听看完了行刑过程的人说,即便在被烈焰吞噬的时刻,珊德拉仍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喊叫:“我不是女巫!上帝一定会惩罚你们的!”
而眼下,已经被绞死的米莉安无法发出声音,那种无言的寂静却更加让人不安。汉娜不由得又冒出了那个拼命抑制却又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念头: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呢?
在这个时代,教会对女巫的制裁达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人们简直难以想象,自己的身边会潜伏着那么多魔鬼的情人,但法庭的宣判是不容置疑的。一个又一个平时看起来寻常无害的妇女被发现其实是女巫,然后遭受酷刑审判并最终被执行死刑。魔鬼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欧洲。
汉娜居住的村子位于普鲁士勃兰登堡的南部,原本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地方,但当“识破者”来到勃兰登堡区域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自称拥有上帝赐给的天眼,能够在人们的眼珠里辨认出只属于魔鬼的邪恶光芒,带有这种光芒的人自然就是巫师和女巫了。他宣称,他在十年的时间里走遍了欧洲,总共揪出了五百多个巫师和四千多个女巫。这一次,应教会的邀请,他来到了勃兰登堡,也带来了腥风血雨。
女巫的辨别有多种方法,只要符合任意一种特征,就可以被认定是女巫,这样的裁判标准就像是在渔汛期撒大网捕鱼,入网的人不计其数,审判的过程也让人完全无从自辩,基本上被捕就意味着被认定为女巫,也就意味着死亡。
按照抓捕女巫的宝典《女巫之锤》的记录,女巫们拥有各种各样的邪恶力量,她们会飞、会驱使动物、会用诅咒杀人、会在田地里散播瘟疫,女巫的集会上会杀害婴儿作为献给撒旦的祭品,等等等等。最初听到这些说法时,汉娜也对女巫怀有深深的恐惧和憎恨,但当一个个看起来绝不像女巫的村民、熟人甚至于朋友被揭发出女巫身份后,她开始产生了怀疑。更加可怕的是,按照那些捕风捉影的标准,她觉得自己也可能符合女巫的定义:她的肩头有三颗排列成近似等边三角形的黑痣,那可能被认为是魔鬼赐予的标记;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她家的母牛生下一头只有三条腿的畸形牛犊,这也会被认为是巫术作祟。
最最要命的在于,汉娜是一个寡妇,在最近一两百年来对女巫的镇压中,寡妇总是首当其冲,据说是因为身边没有男人,容易被魔鬼趁夜交媾得手。在附近村落已经好几个寡妇被判为女巫执行了火刑,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听天由命。除了祈祷上帝保佑,她知道自己无处可躲、无路可逃。
米莉安的火刑结束后,汉娜回到家里,回想着尸体烧焦的气味,连晚饭都没有胃口吃,只是把身子缩在床上,满脑子都在想象着倘若自己被抓后会发生些什么,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在梦里,她被绑在行刑室里,脚下踩着烧红的火盆,一个浑身裹在黑袍里的男人手里握着锋利的铁钩,一下子划开了她的肚腹,肠子流了出来。
汉娜尖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觉得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她正在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忽然间心脏几乎停顿:她发现,自己的床前站着一个人,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穿着相貌,只能隐隐从体型判断出这是个瘦削的男人。
“你、你是什么人?”汉娜一边发问,一面悄悄伸手在床头摸索,但除了一个烛台之外,并无其他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她只能把烛台攥在手心里。
“请放下吧,我来这里并没有恶意,”黑暗中的男人说,“何况那么小的一个烛台,也根本伤不到我。”
这个人的德语说得相当纯正流利。但正因为太纯正了,不带一点口音和方言词法,让汉娜意识到这是一个外国人。她定了定神,轻声问:“我可以点灯吗?”
“请便。”对方回答。
汉娜穿好衣服,点亮了蜡烛,烛光下她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长相,不由十分诧异。她原以为这是个法国人或者英国人,却没想到会看到一张黄色皮肤的东方面孔。这竟然是一个东方人,虽然穿着欧洲式样的衣服,头上却古怪地挽着一个发髻。汉娜隐隐记得曾有人提起过,在遥远的东方,有一群不信上帝而只信东方神明的人,头上就会挽起这样的髻。
“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找我干什么?”汉娜问。
“你的祖父名叫莫里茨·塞巴斯蒂安·弗林斯,因为斗殴伤人被关进监狱,然后在监狱里感染鼠疫死去了,对吗?”东方人并没有回答,反而向她提出了问题。
汉娜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东方人不答,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的祖父死后尸体直接被烧成了灰烬,根本没有交给你们举行葬礼,对么?”
汉娜默默地点点了头,还没有张口,东方人已经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祖父的遗物里,有一个银质的鸡心吊坠,能不能给我看看?”
这个奇怪的东方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汉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木盒递给他。东方人打开木盒,取出吊坠,仔细观看了一分钟,把它重新放了回去,然后转头对汉娜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你已经在女巫名单上了,大概四五天之后,等处理完了手里的这一批,就会来抓你。”
汉娜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但很快地,她又止住了哭泣,哽咽着说:“谢谢你来告诉我。可我该怎么办呢?”
“我很想带你逃走,但是时机不太对,”东方人说,“诚实地说,我现在也是个逃犯,正在被一些比教会更厉害的人追捕,在摆脱掉那些人之前,带上你只会两个一起死,所以我其实只是来给你捎个话的。”
“捎个话?”汉娜一阵茫然。
东方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汉娜,上面写着一句话。汉娜看着这句话,忽然间浑身一震:这是祖父的字迹!从小就从书信里早就看习惯了的祖父的字迹!
“我的祖父……他还活着吗?”汉娜十分惊诧。
“总而言之,这一行字的真假你自己判断,愿不愿意相信也由你,”东方人没有正面回答,“我得走了,愿你们的上帝能保佑你逃脱劫难,美丽的女士。”
东方人像一阵风一样,突然出现又迅速离开,如果不是那张上面有祖父笔迹的字条,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但这不是梦,纸张是真的,祖父的笔迹也完全看不出破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东方人没有任何理由编造谎言来骗自己——因为他什么都没有索取,何况自己也早有预感,被当成女巫抓起来受刑看来是无法避免的了。但是女巫也可以少受痛苦,那就是痛痛快快地承认女巫身份,恳求法庭直接赐予慈悲的绞刑,那样可以免除审判过程中的种种酷刑,也能够在绞死后才经受火刑,不必体会烈焰焚身的惨酷。米莉安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可自己呢?自己应当怎么办?祖父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给自己留下这句话?汉娜完全想不明白。但是祖父的话明明白白放在眼前,难道这句话当中会蕴含着……某种生机?可是这样的生机,汉娜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去争取,因为那根本就是生不如死的炼狱。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间手一松,纸条落到了地上。在烛光照映下,那一行潦草而有力的文字显得分外清晰:
“千万别认罪,无论经受多少刑罚,一定要活着熬到火刑!”
东方人的预测是准确的,五天之后,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来到了汉娜的家门口。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走出家门。她的脸色苍白,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却努力让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平稳而优雅。
“我们走吧,先生们。”汉娜轻声说。
四、
深夜的电话总是让人心惊肉跳。詹莹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希望这只是某个喝醉了的家伙拨错了号码,但铃声锲而不舍地持续响着,一遍又一遍,她终于只能认输,很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
“珍妮,是我。”电话里的人喊出了她的英文名字,声音更是她无比熟悉的。
“哈德利教授?是你吗?”詹莹立刻睡意全无,“我在新闻里看到,你被通缉了……”
“那是陷害!我没有杀人!”电话里的人压低着嗓音吼叫道,“你相信我所说的吗?”
“教授,我没有办法说相信不相信,”詹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这是你以前教导我的,凡事用证据说话,而不是主观判断。”
“你果然是我的好学生,”哈德利教授苦笑一声,“好吧,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如果是触犯联邦法律的事情,那我恐怕……”詹莹犹犹豫豫地说。
“你放心,我不是要你帮助我逃亡什么的,”哈德利教授急忙说,“我只是想把一些资料转交给你,一些绝对绝对没有触犯联邦法律的学术资料。”
詹莹想了想:“这倒是可以,但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吗?自从你去了中国,我们就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过了,现在你突然回来了,还变成了杀人嫌疑犯,总得让我知道一下你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吧?”
“我所做的,那些资料里说得很详尽,”哈德利教授说,“你看完之后就会全都明白了。假如你看完之后还觉得不妥,可以把那些资料交给警方,这样总行了吧?”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怎么能得到这些资料?”詹莹勉强说。
“我把资料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必须有我的钥匙才能打开保险柜。我告诉你一个地址,今天上午九点到那里,会有人把钥匙交给你,同时告诉你资料的所在地。”
詹莹记下地址,有些失望:“教授,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你不能和我见一面吗?”
“抱歉,我不能,亲爱的,”哈德利教授的语声里充满了紧张,“现在我身边危机四伏,有一帮比警察危险得多的人等着要我的命。”
“那你还是赶快去自首吧!”詹莹说,“落在警察手里,至少不至于丧命啊!”
“晚了,来不及了,”哈德利教授发出一声含义复杂的长叹,“我要走了,那些人马上会追过来。珍妮,那些资料拜托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那是我在中国找到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人类的命运就在其中。”
“你说什么?”詹莹大为惊骇。她还想再问,但电话那头已经挂机,只剩下单调的长音。
詹莹放下电话,完全没有了睡意。她披上睡衣,坐在阳台上点燃一根烟,开始回想哈德利教授的事情。
霍奇·哈德利教授是她在密歇根州立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时的导师,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不像一般的美国人那样开朗而有幽默感,甚至连寻常的人际交往都不太擅长。但他在学术上的成就是无可争议的,在考古学和文化人类学方面都有高深的造诣,这也是詹莹选择他的原因。她相信,以自己中国人特有的勤奋刻苦,一定能在这个怪老头手下有所成就。
果然,在经过了短暂的磨合期后,两人在学术上越来越合拍,哈德利教授也在詹莹的感染下对古老的东方文明产生了兴趣。他开始只是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几个论语和道德经的学习班,然后在詹莹面前怪腔怪调地念“道可道非常道”;到后来却钻研得越来越深。
就在詹莹通过博士论文答辩的第二年,哈德利接受了中国一所大学的邀请去做访问学者,原计划一年后归国,但即将期满的时候,他给詹莹打了一个越洋电话。
“我不回美国了!要在中国多留一些日子,甚至于好几年!”哈德利的语声里充满了兴奋。
“为什么?”詹莹问。
“我找到了我毕生追寻的东西!太美妙了!”电话那头的哈德利几乎是大叫大嚷着说。
“你找到什么了那么开心?”詹莹倒也并不吃惊。哈德利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沉默寡言老板着一张脸,但一旦真正开心起来,就会忘乎所以。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具体的,那是个大秘密,足以改写历史的大秘密,”哈德利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能通过话筒传递到大洋彼岸,“总之,我在这边认识了一个道士……”
“道士?”詹莹怔住了。她原本以为哈德利是加入了某只考古队,要去发掘三星堆之类的。
“是的,我要去寻找他们的道观,一座消失已久的道观。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密就在那个道观里!”
“你可千万别被什么骗子给骗了,”詹莹提醒说,“中国有很多文化骗子,专门用考古发现、珍稀古董之类的东西去骗外国人。”
“放心,绝对不是骗子!”哈德利说,“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那是哈德利在中国期间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那之后他几乎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只有偶尔一封语焉不详的电子邮件证明他还活着,不必去替他上报失踪人口。七年过去了,当詹莹已经很少想起这位导师的时候,他却重新出现在了詹莹所居住的纽约,而这一次出现,是在电视新闻里。
哈德利杀人了。在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法杀害了一个华裔古玩店老板一家五口人,并且把他们尽数肢解。监控录像、目击证人的证词和现场找到的指纹、毛发、足迹等证据,都表明哈德利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这位消失已久的考古学家,就这样一夜之间变成了杀人嫌犯。
一星期之后的深夜,他给詹莹打了这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在夜风的吹拂下,詹莹的头脑格外冷静。她猜测着,哈德利一定是找到了当年所说的那座“消失的道观”,然后在其中找到了他所谓“足以震惊世界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他却守口如瓶从未详细解说过。
“总不可能是长生不老的仙丹吧……”詹莹自言自语着。
另一方面,从唐人街那一家华裔恐怖的死状,她也意识到,此事极度危险。如今她已经入了美籍,生活稳定舒适,实在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产生什么波折。拿到那份资料,或许自己有机会在学术界一夜成名,但是否要以生命为赌注,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詹莹在举棋不定中度过了这个夜晚,天亮之后,她才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先把钥匙拿到手里再说。之后去不去取出那份神秘的资料,可以慢慢地考虑清楚再做打算。
于是她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换好衣服出门,开车驶向见面地点,这一天道路上略有些堵,到了八点四十五分左右,距离见面地点仍然还有两条街。
一向都有守时习惯的詹莹有些不满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的车走得快一点。这时候,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巨大轰响声,听上去像是有飞机飞过,但那声响却比平常的飞机声大许多。她有些纳闷地抬起头,立刻惊呆了。
一架波音767客机正飞行在不可思议的低高度上,像一只铁皮大鸟一样从人们的头顶上掠过,而从它飞行的路线来看,它恐怕要……
“我的天哪!”詹莹一把捂住了嘴。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在开车,汽车笔直地撞上了前方车辆的尾部。与此同时,整条街上都响起了杂乱的尖叫声。
但这一下撞击的声音和人们的尖叫被一个更大的声响所掩盖了。八点四十六分四十秒,从波士顿起飞的美航公司第11次航班飞过曼哈顿上空,笔直地撞入了世贸中心北楼。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从纽约的最高处升腾而起。
哈德利教授指定的见面地点,是世贸中心北楼107层的咖啡馆。
这一天,是2001年9月11日。
詹莹一边为了美国的不幸命运而哭泣,一边想着,哈德利教授那个可能震惊世界的秘密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