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男孩在一米左右的杂草内奔跑,像稚虫时期成长于水中,咀嚼口器在成体时就会彻底退化的蜉蝣般。
吱吱喳喳的声音从及膝的绿植间响起,虫吟频率相等的嚷鸣就像是支指挥有素的交响乐队。
男孩奔跑的声音消失在了草丛中。
“摩哆哆……”
女孩的声音从前方绿植的缝隙内扬起。
男孩顺着呼喊自己的声音源头走去。阳光灼目,倒射出了杂草的影子。
每一步踏前,脚底的草植都会发出“吱——呲——”一声。
三个孩子横躺在前方的草植中。之前呼唤着摩哆哆的女孩睡在两个孩子的中间。
“来照相吧?”
摩哆哆拿着手里一只扁平的银色物,对躺在茂植中的三人说道。
相机聚焦下的光亮照在了造泰的脸上,男孩在横躺着的三人中第一个直起了身。
造泰伸出苍白过度的手,企图抵挡住眼前刺眼的光。腹部因为弓背而突起一叠肉。
意识到手中相机的光,摩哆哆很快将那部东西摆放在了自己的背后。光源的点消失了。
造泰这次放下手掌,开始在嘴里“咕噜——咕噜——”的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道:“来……来照相吧。照相吧。”
造泰学着摩哆哆的声音,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只宽厚的手掌撑在了身体两侧的草丛中,一边开始双手欢快地拍打起两侧的泥土和绿植。
杂草被男孩的手掌压扁了,植物的液体粘在了造泰的手掌心里,烈阳下黄绿色的汁液仿佛让青草的蒸腾之味瞬间扩大了般。
“造泰、虚赫、潘多拉啦,我从阿姨那里借来了照相机哩……”
摩哆哆看着造泰怪异的表情,男孩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像几天前在水族馆内看见的比目鱼。
“好啊!”
第一个从草丛中站起身来的,是之前闭目呼唤着摩哆哆名字的那个女孩潘多拉啦。
潘多拉啦在直起身的那一刻,环视了一下丛间四周。最后,女孩将视野锁在了距离十米之外的一处斜坡道。
“去那里呀!”
潘多拉啦的声音浮进了空气里。她撒开腿,开始朝着之前提议的地方跑去。
摩哆哆看着女孩渐行渐远的身影。
“啊……等等呀!”
虚赫也扭过了头,就在随着身前潘多拉啦的背影追逐而去的时候,之前还一直坐在丛间的造泰也不甘示弱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潘……潘多拉啦,潘……潘多拉啦。”
造泰的声音充满了结巴感,男孩爬起的动作显得异常笨拙。
造泰在奔跑中不断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粗阔的脖子上,那个大大的脑门开始像个拨浪鼓一样晃个不停。
造泰身体的姿势很不协调,摩哆哆看着造泰缓慢的走着,两侧的手笨拙地摇个不停,有时交错有时同行,有几次,造泰在前行几步后便会回过头来看看身后的摩哆哆。造泰苍白的脸孔堆积出的笑容仿佛刚出世的婴儿般,有时若是太高兴,就会连眼眸也抿的只剩下一条薄缝。
自从认识造泰起,造泰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叫潘多拉啦的名字。摩哆哆不曾听过造泰叫唤过自己。他们四人都居住在这个小镇上。造泰的家离虚赫家比较近,而自己和潘多拉啦则是同一水平相隔两户独立门的距离存在着。
在这个小镇上里,除了摩哆哆他们以外,没有人任何一个孩子愿意和造泰玩。
对于这个城镇的其他孩子而言,造泰从出生起就是这个镇上的怪物。
造泰的举止怪异,不能正常协调起来的肢体和完整组织的言语,让造泰在6岁那一年,便在暗地里被其他孩子们叫做“恶心怪面”。
现在,造泰已经10岁,和摩哆哆他们同龄。
然而对于同样是10岁的造泰来说,在异常缓慢下成长的心智,让那个男孩看起来永远像一个5岁且不会成长的孩子一般。
四人一起跑到了斜坡的阶梯上。
摩哆哆站在三人前面的灰色石桌上,男孩举起手里的相机试了试镜头,之后便将那枚薄平的银色机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眼下的石桌上。
就在摩哆哆用手指按下延时键时,小小的银色按钮便陷了下去。
“来啦!来啦!来啦!要拍了!”
男孩一边兴奋地叫着,这次便冲到了三个人的中间。
“咔嚓——!”一声,前方银质的照相机发出了一阵闪光。
四个站在台阶的孩子还未反应过来。
“啊?搞什么呀……”
虚赫站在三人的最右边,男孩一边憋着嘴一边皱起了眉。自己刚才还在看旁边绿植里的蝈蝈,完全没有准备好。
“就是嘛!根本都没有准备好!”
潘多拉啦低下了头。
而摩哆哆之前也正低着头把玩着口袋里的一只迷你高达。
四人中只有造泰在笑。造泰面部的肉挤在了一起。
“什么嘛!……刚才就只有造泰一个人在笑啊。我们根本就是造泰的陪衬一样嘛。”
虚赫说着,憋着嘴的唇始终没有放松下。
四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摩哆哆拿起来之前支在石桌上的相机。照片拍的跟想的一样糟糕。
右侧的虚赫转过了头在看身旁的绿植,而旁边的摩哆哆那时则因为在思考这样的站姿好不好,而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底,纠正姿势。潘多拉啦则斜着头看身旁的造泰。只有造泰,脸部堆积着一如往常的怪异的笑容,双目始终凝视着镜头。
“喂喂,差死了……!”
虚赫的嘴里发出了一阵埋怨。
“删了吧?删完重拍一张好啦。”
摩哆哆手指摆弄着相机屏幕,就在男孩的指尖来到【删除键】那格时——
“喂!摩哆哆……”男孩身旁的潘多拉啦,这次叫唤了对方一声:“摩哆哆……你看,这个,不是很好看吗。”
“咦?哪个……?”
摩哆哆的视线,落在了身侧潘多拉啦手指指着的地方。
女孩纤细的手指指在了屏幕的右上角,位于造泰的脑袋上方,一束呈现出异样耀眼的绿色光芒正打在了造泰的脑门上。造泰笑的连眼睛也没有了。而那时,一只翅身鲜亮的蝴蝶正从四人的上空飞走。
“那是什么蝴蝶?好大只!”
虚赫看着屏幕里颜色绮丽异常的蝴蝶,男孩的语气里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真的好漂亮……”
摩哆哆一边感叹着,手指在先前指着的【删除键】处挪开了。
现实的阳光重新回归,照在了四个人分开的脑门上。
宁静的下午,足底青草与泥土蒸腾下的气味袭进了孩子们的鼻腔。
奇异的阳光,树荫的斑驳,飞空的艳蝶……
而对于那时的四个人来说,恐怕那一刻谁都未曾预料到,这张意外留下的相片,在往后将成为四人唯一的最后的纪念。
夏天时,因为城镇四周常年被绿木灌柱,因此即便气温攀上一个高度,这里的空气也远不如大城市一般,在无截止的噪音中掺透着狂暴与焦躁的白晃热量。
摩哆哆、虚赫和潘多拉啦三人念书的学校是小镇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学。
虚赫和潘多拉啦同在一个班级,而摩哆哆则就读于两人隔壁的教室。
造泰因为脑袋不好,从出生起似乎连幼儿园也没有去过。
造泰的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父亲那时在小镇附近的工厂上班。迄今为止,造泰能完整表达的语言只有寥寥几句。
造泰总是习惯在黄昏时,跑到四人经常游玩的斜坡前的绿丛中。将自己的身子藏进一米多的杂草里,等到夕阳西下,望见从远处背着书包渐渐走近这里的摩哆哆三人时,就会突然从绿植里钻出身,然后爬起来“哇啊——”的大喝一声。
最初,潘多拉啦总是会被造泰的举动吓到。女孩害怕的“哇哇哇——”大叫着,而那时,造泰就会咧开嘴巴露出紧绷的牙齿,发出一阵“嘎啦——”“嘎啦——”的怪异的笑声。
造泰用属于自己的独特方式迎接着三人的放学。之后,四人便以手拉着手排成一字的形式,并肩回家。
最初的时候,造泰并不知道伞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每逢下雨,造泰仍然会跑去附近的那片绿植等待放学回来的摩哆哆他们。
造泰钻进被雨水浇灌的丛间,足底是被雨灌湿后黏糊糊的泥土,泥巴粘在了造泰的脚上,造泰不喜欢粘稠稠的东西,只要是雨天,男孩的眉头会皱在一起,造泰不明白袭击自己的液体是什么,那一束束有时打在身上有些疼的水将造泰淋了个湿透。身上的衣服也变成造泰讨厌的粘糊糊的感觉。
发现前方撑伞的摩哆哆三人,造泰瞬间变成一只训练有素的狗,一下子窜出草丛,然后拼命甩了甩自己的头,将粘在自己身上的雨水抖掉。笑着看向三人。
黑色的发丝粘在眼角挡住了造泰的视线,造泰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讨……讨厌”。
自那以后,摩哆哆、虚赫以及潘多拉啦就不允许造泰再在雨天出来等自己。只是造泰即便点着头,却也从来没有听话的一天。
于是,潘多拉啦便开始教造泰伞的用途。但结果教了几次,造泰不是横举着把伞当枪一样射击,就是夹在两腿间当女巫的扫帚跳着玩。
往后凡是下雨,造泰还是会钻进草丛。造泰手里会拿着一柄长长的伞,但却从来也没有打开过。
斜坡下的那片草丛,渐渐成为了摩哆哆、虚赫、造泰以及潘多拉啦四个人的秘密基地。那里的杂草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成长。
有时,小镇上的其他孩子会结伴路过那片灰色坡地。
看见造泰,孩子会用手指指蹲在草植中的四人,然后再窃窃私语几声后,开始发出一阵嗤笑。
摩哆哆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一种叫做藐视的东西。他们看不起造泰,同样也看不起和造泰在一起的他们。
几个孩子有时也会用手指向摩哆哆他们,然后一边窃笑着一边私语起来。脸上好像写着“和智障在一起的人,也是智障”。
“看什么看啊!你们这群家伙……”
虚赫反感那些孩子的举动,这时他就会从身边的草丛里捡起一些碎石,之后便一边大骂着,一边朝着坡地上的孩子们丢去。
在四个孩子中,虚赫的胆量总是比其他三人更大一些。
“那些人,真讨厌……”
潘多拉啦皱着眉的脸,显得很难看。
“脑筋不好,根本不是造泰的错啊……”摩哆哆跟着说道。说不介意,一定是骗人的。
为了不让身后的造泰听到,男孩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而当三人之后逐渐意识到,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会被小镇上的其他孩子们排斥的,不仅是造泰,还有自己时,三个人那时都出现了短暂缄默。
“……如果……我们也不理造泰的话,那么……造泰就太可怜了……”
几分钟后,潘多拉啦的声音微微扬了起来。
“也是啊……”
摩哆哆想了一会儿,最后回应道。
几秒后,男孩的说话声,随着身后传来的造泰那“嘎啦——”“嘎啦——”的怪异笑声,最后消失在了青草中。
虚赫凝视着草丛的周遭,然而就在这之后的不久,这片草丛便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Ⅱ
离开夏季的草丛再也听闻不到蝈蝈的声音。
草丛仿佛在秋后寒冬之际,变得异常安静了起来。
然而,即便没有蝈蝈的齐鸣,但草植间仍存在着无数微虫存活的身影。它们不发声音但四肢发达。像个体育健将往往在草植的细干间来回跳跃,没有定点。
虚赫喜欢抓草间的虫子玩,到了冬季的时候,男孩已经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昆虫瓶。
虽说是昆虫瓶,但扁平的透明瓶身就像是只压缩下的小型牛奶瓶。
瓶子是虚赫吃完的一个外国产的布丁瓶子。虚赫总是将自己抓来的虫子丢进那只小瓶内。
晚上,虚赫就趴在自家的地板上,单手托腮,一边用手鼓弄着瓶子,让它来回翻滚,一边观察里面虫子的情形。
有时虫子们会打架,而绝大多数的时间,它们往往各归各的独自在瓶壁上来回爬行。
初冬的时候,四个孩子们的秘密基地,被一束窜出的火苗烧出了一个大洞。
那天,虚赫正从附近的便利商店回来,沿途和母亲路过那片灰色坡地的时候,虚赫看见有人似乎藏身在草植中央。
野生的绿植被寒风吹得摇摆不定。
虚赫原本以为藏在丛间的人会是造泰,就在男孩奔到灰色的坡地上,冲着下方大喊了一声“喂,是造泰吗?”的时候,之前还在窜动的绿植竟停止了动作。
草植突然变得安静了起来,接着不久后,站在上方的虚赫从交错的叶缝间,依稀看到了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的身影。那是这个镇上的别的孩子。
虚赫拎着附近便利店的袋子,站在灰色的坡地一动不动,有碎碎的议论和一阵“啪——”的声音从前方变暗的丛间传出。
四五个孩子似乎正在草植的中央拨弄着什么东西,那股怪异的“噗啪——”声,随后又响了两次。
虚赫准备跳下斜坡跑去看个究竟,结果男孩才一跨出步子准备蹲下身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干什么呢?虚赫?快回家了。”
虚赫回过头,看见母亲站在前方的小道上正望着自己。
母亲的眼睛像是一只安装了定格器的盔壳。
现在那两只眼睛在西下的余晖里,因为蒙上了灰调的阴影而看起来有些呆板。
“啊啊,来了!妈妈!”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男孩还是瘪了瘪自己的嘴。
就在之后支起身回过头,重新往母亲站着的地方跑去的时候。
“噗啪——”“噗啪——”
渐行渐远的草丛里,再次发出了那阵尖锐的怪异声音。
【——这到底……像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呢?——】
虚赫歪了歪脑袋,想到了小时候喜欢绑在大拇指与食指间,充当小型弹弓的橡皮筋。
【——啊,不会是橡皮筋吧?——】
男孩这次歪了歪头,然后将空着的左手五指大大的张大,之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母亲走在虚赫的前面,就在女人时不时的回头,用眼神示意虚赫再快一点的时候,虚赫突然听见了从脑后传来的“啪嗒——”一声,好像火苗跳跃的声音。
别过头去,之前的草植中央突然窜起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火苗。
火光从草植的根部窜出,之前窝在杂草里的孩子们开始“哇啊——”的大叫着,之后纷纷从绿丛中蹦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