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把头凑得更近:“你仔细想想吧……”
我一耳光把他打得飞了出去,在墙角里稀里哗啦,大概眼镜也不知去了哪里。“狗杂种,冤枉主意打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我能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我程拐子一家八口被还乡团杀了七口,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连讨饭都没个碗,要死也没个坟,我不跟着红军,还有什么活路?”
我不记得还骂了些什么,只记得我扑过去骑在他背上,两只拳头擂鼓一般,把他一顿痛打猛捶,一边打还一边骂:“我看你跑,看你跑,看你不老实……”直打得满屋的稻草须乱飞,打得哨兵慌慌地跑来拉动枪栓。三班长老吴的头探进来。
我跳起来喝道:“这家伙想跑,去,拿绳子来!”
老吴还是习惯把我当连长,大声答:“是!”
一根棕索很快拿来了,把垂头丧气的赵汉生捆成个粽子样。一切平静后,我睡意全无,索性一屁股坐在一边,吸着老吴拿给我的旱烟,盯着他直出粗气。他缩在对面墙角里,也呼哧呼哧出粗气。窗外有一块月光投进来。我恨恨地冲他哼一声,他也恨恨地朝我哼一声,那样子就是两只斗鸡。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有了鸡叫声,天已粉粉亮。我准备外出检查早操,一摸枪,发现胯边空荡荡,才记起自己的处境。没办法,我叹了口气,挠耳挠腮,只能盘起腿来发呆,听着远处出操战士的口令声和唱歌声,更是心里猫抓似的。我终于冲着赵汉生发话:“来,讲一段,那个宋江最后到底是如何落草的?”
他没有说话。
“你他娘的装什么蒜?我昨晚又没打伤你。你嘴都不能张了?”
他还是不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地,像要用目光在那里挖个洞。
四
师长来了。看来这一段的筹粮和招兵把他累得很惨,他须发并茂,声音嘶哑,眼里布满血丝,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已是个老大爷。
他提着一个装象棋的布袋,来到小土屋的门口,让哨兵开了门。“赵先生这些天委屈了,我们吃糠菜,没法给你白米饭。等条件好了,我请你下馆子。”
赵汉生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今天想不想走盘棋?”
“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你公文包里不是有棋么?……”师长与赵汉生说到棋,说到什么棋谱,说到什么侯先生,似乎是双方都熟悉的人,越说气氛越轻松了。
看着他们兴冲冲地在地坪里靠石磨盘坐下,叭叭叭摆开棋局,我十分不快,忍不住插进去嘟哝:“师长……”
师长懒得看我,“听说你还要闹。闹吧,闹吧,我耳朵正闲着。”
我结结巴巴地说:“报告师长,我哪敢同你闹?我都想通了,我是不该去抢粮,不该乱拉屎。这些都怪我野性子没改。师长,你大人大量,行行好。”
“真是这样想的?”
“菩萨面前不烧假香。我晓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命根子,老百姓是我们天和地……”我把师长平时教我们的那一套搬出来,有三没四地说了一通,反正是要哄他高兴。“这些都是你说的,句句在理,句句是真经,都在我心头刻了字。”
“看不出呀,一张嘴巴还变乖巧了。”
“不是乖巧,是心服口服。师长,我以前嫌这些条条多,记不住,但我现在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下辈子也忘不了。”
赵汉生笑着看了我一眼,“你们这位兄弟虽是个粗人,对贵军倒是忠心耿耿。可见先生治军有方呵。”
师长冲着他一笑,“他昨天痛打你一顿,你不生气?”
“义士各为其主么,不打倒是不义了。就凭他这一顿拳脚,要是在我的手下,我不但不会罚他,还会给他记功。”
“你这是为他说情?”
“身为俘虏,哪有资格说情?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好,”师长显得高兴了,盯了我一眼,“看来你们不打不相识。今天呢,我给赵先生一个面子,放你一马,处罚暂免,责令你戴罪立功,怎么样?”见我眉开眼笑跳了起来,又大声喝住:“臭麻子,你把人家的眼镜打坏了,不去想个办法?”
没想到师长还记着这件小事。这一天,我夹紧尾巴做人,去一些老百姓家登门道歉,帮他们又是挑水又是砍柴,取得了他们的谅解。回头靠镇上一位教书先生相助,给赵汉生找来一付新眼镜,大体上适合他的近视眼。我去送眼镜的时候,见师长与他杀得兴起,不过话题似乎与象棋没什么关系。
师长说:“你们口口声声奉行三民主义,口口声声要剿匪安民,事实不是很清楚吗?谁在安民?谁在祸民?”
赵汉生脸色微红地分辩:“国军中确有害群之马。鄙人对有些地方政府的腐朽无能和风纪败坏,也一直痛心疾首。”
师长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个军人应以人民利益为重,以国家前途为重,不然就是军阀,就是盲人瞎马。中国的志士仁人从来都胸怀天下,仁义之师从来都是顺从民意除奸革弊。你自命为总理信徒,岂能不明辨是非服从真理?”
赵汉生这一回没有言语。
师长一个卧槽马和沉底炮,赢了最后一盘,三打两胜,然后休战。临走前,他叫来警卫员,取来一包卤水豆干和两块肥皂给赵汉生,看来是事先准备的。我看得出,赵汉生在接下这些物品的时候,眼里隐隐透出慌乱和感动。
从这一天起,大概是他与师长有了棋友交情,大概他还想表示一下对红军优待俘虏的感谢,他就成了我们的炮兵教官。用他的话来说,军人以武会友,英雄相惜,是不怕对手武艺高强的。我们都叫他“赵教官”,不再叫“四眼狗”、“眼镜鬼”、“狗旅长”。但他有些口白习惯改不了,一说到红军还是“共匪”,一说到老蒋还是“总统”,常常引来我们的争辩和叫骂。训练不得不中断,于是吵一架,学一阵,再吵一架,再学一阵。他在教学时也过于严厉,见谁偷工减料或心猿意马,不是皮鞋踢就是柳条抽,有时甚至一个拳头捶过来,打在哪里是哪里。战士们哪受得了这一套?什么水平、公尺、夹角、抛物线,本就啰嗦得大家舌头打结,心里发毛,看着他一身黄呢子将官服更觉戳眼,有时火气一冒,几句话不上板,一个枪口就顶住他的胸膛。
“闹什么闹?”我对战士们大声喝斥:“尊师之礼都没有了?有本事就学出个神炮手,将来一炮端掉他的指挥所,那才算本事!”
“连长,他娘的打人!”
“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比大肚婆还不如。我看该打!”
“他一个国民党凶什么凶?”
“他现在是教官!”
“教官又怎么的?”
“没听说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打了几下算什么?”
战士们看我一眼,翻翻白眼,忍气吞声地散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继续舌头打结,咕叨着什么夹角和抛物线。
五
队伍来到了石家峒。这里是个石山沟,有几个土家族和汉族杂居的破寨子。政府军想困死红军,大搞无人区,把这里的井填了,把粮食和牛羊抢走了,还烧了好多房子。加上秋旱,四面望去,莫说是庄稼,就是草木也稀稀拉拉,真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刚到这里时,我们看见一些废墟在冒烟,一些孤儿寡妇披麻戴孝在新坟前面捶胸顿足哭天喊地。他们并不了解红军,一见这么多枪兵来了,眼里就透出恐惧,纷纷四处逃散,躲进一些残存的房子,吱吱呀呀关紧了门。我们去敲门借门板、借稻草、借水桶以及打听水源,宣传解释了好半天,但口水讲干了也不顶用,战士们都无功而返。
睡在露天里怕下雨。但现在我们倒是求雨而不得,因为最大的困难不是没地方躲雨,而是没水喝。井被填了,塘里也干了,我们找到五六里路外一个小石洞,才在洞里找到一片青苔,一股清凉的细流。嘀嘀嗒嗒接上半天,接满一桶水,可以让大家稍微打湿一下喉咙,免得那里干得冒烟。
这一天,队伍又转移到另一个山头,避开敌人的锋芒。中午时分,炮弹嗖嗖嗖地从头顶飞过,零零落落砸在山上。敌人在山下不敢轻易上山,就胡乱放炮壮胆。战士们对德国山炮有些熟悉了,也知道夹角和抛物线了,不但不再乱叫乱跑,还嘻嘻哈哈取笑赵教官:“喂,老师,这也是你训练出来的兵?不怎么样呵。要给老百姓耕地?”或者说:“看见我们要吃饭了就放礼炮,也太客气了。”赵汉生也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横眼看着山下,骂骂咧咧的。最后看到一发炮弹落到后山去闷响了一声,忍不住跳出掩体冲着山下大骂:“混蛋!五十八师的,饭桶呵?拉屎也不能这样拉吧——”
要不是有人冲上去把他拉下来,说不定他就成为冷枪目标了。
回到掩体里,他把白手套脱下来狠狠一摔,还在怒气冲冲地喊话:“秦矮子你白吃饭呵?带的什么兵?把我的脸都丢尽啦……”
他是说敌五十八师的师长,他的一个军校同学。
我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原来又有几颗炮弹砸来,在附近几栋老百姓的吊脚楼后爆炸,噼噼噗噗地引起了大火。秋旱季节,木墙板像油浸过似的,一点就着,一烧就旺,加上风一鼓,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孩子的哭声和大人们惊慌的求救声刺心地传出,整个山寨刹那间变成了地狱,烟子呛得大家又咳又流泪。
战士们奉命去救火。一部分去断火路,保住牛舍和其它吊脚楼。另一部分进入火场救人。有的脱下衣服扑打,有的用树枝扑打,但不论是用什么,由于火温太高,这些东西很快也燃成了火团,以火扑火,不起什么作用。烧塌了的梁木一根根垮下来,封住了门道。但火那边还有老人或孩子的叫声,情况十分危急。
我大声喊:“要水,要水!听到没有”
不知是谁回答我:“报告连长,井都填完啦!”
“炊事班有水!”
炊事班那里确实有水,但那几桶水是战士们从几里路之外背来的,是一滴滴从岩石下接来的,是冒着敌方的枪炮拿一条命换来的。几个战士冲到那里,突然想到什么,谁都不敢下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都白了。我后来见那里老是没动静,赶到那里一看,看到的就是这种面面相觑。
“为什么不动手?”我气冲冲地问。
“连长,就这一点点水了。”
“救人要紧!”
“我们自己喝什么?”
“再去背!”
“敌人已经把山道封锁了。”
“那就喝尿!喝血!”
一定是我的震怒惊天动地,把他们的犹豫一扫而光。他们醒过来似的,重新有了动作。有的把树枝或衣服在水里打湿,有的用水把被子或蓑衣淋湿,在自己的头发上拍点水,然后嗷嗷大叫着再入火场。有一锅水已经烧热,煮着一些菜叶,因此有的人冲向火场时,头上或肩上还粘着零星菜叶——赵汉生从我面前闪过的时候,正是这番模样。
扑灭明火已是黄昏时分。我们身疲力乏,口渴难耐,喉腔里冒火,但只能从土里刨出些草根什么的,塞到嘴里嚼巴嚼巴。幸好老百姓看着我们脸上的烟灰,闻到我们衣上的焦糊味,不忍心地眼泪花花,纷纷从家里搬出瓦罐或木桶,倒出了他们各自深藏的存水,让我们好歹喝上两口,不至于真去喝尿。他们还拿出鸡蛋、腌菜、玉米棒什么的,往战士们的手里塞。有一个女人,见到每一个战士都倒地下拜。
敌人的炮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静得出奇。突然,有一个战士来报告,说赵汉生刚才趁混乱逃跑,幸好被哨兵发现,给抓了回来。
我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在一棵大树下,嘴边有血迹,身上和头发上全是尘土,国军领章也被扒掉了一只。
“选了个好时机呵?”我冲着他冷笑。
他横了我一眼,吐出一口带血的泡沫。
“你还客气,没打算把大炮也带着跑?”
他狠狠地又啐了一口。
“你硬要走,就好好地走么。等你把徒弟都带出来了,我去同师长说个情,好酒好肉给你送行。大家好聚好散,将来战场上再交手,也有个面子礼数不是?”
“我没有跑!”他大吼一声。
“那就怪了,他们抓的是你的影子,还是你的魂?”
“你不要来问我。”
“这事也用不着问。”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仁义之师,我看不过是乌合之众,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我赵汉生瞎了眼啦……”
我听出来这话中有话。看着他被士兵们押走,脑子里还总是冒出他这几句,还有他参加救火时大步往前冲的身影……这些事情连不起来,看来还别有文章。
晚上,我想了想,来到他的拘押地,打算找他问个究竟。开始他气不打一处来,并不愿意说。见我态度诚恳,给他倒茶水,给他卷旱烟,才忍不住吐露出三言两语。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他救火以后去树林里方便,发现那里有两个战士用枪顶住一个本村女人,从对方身上搜出两个金手镯,往自己的衣袋里塞。他当时十分震惊,说你们也是红军,怎么能这样?这就惹恼了行劫者。他们朝赵汉生啐了一口:“妈妈的,你这家伙也来管闲事?”见赵汉生不服,态度就更凶狠了:“你一个国民党军阀,发了好多财,双手尽是血,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妈妈的还有资格来训老子!”说完抓住他好一顿拳打脚踢。更要命的是,他们的打骂声引来更多人,但红军都相信自己弟兄的话,不相信他的话,一听他要逃跑下山,真把他当逃犯捆绑,免不了还在他身上练了一番拳脚。
没等赵汉生说完,我脑子已经大了:“你胡说!”
他全身一震。
“你他娘的造谣,抹黑我的弟兄?”
“这是事实!”他脸色变得灰白。
“是事实也不能胡说。你屁股上有屎,手上有革命者的血,弟兄们骂你几句又怎么样?打你几下又怎么样?他们不相信你这个国民党军官的话,是因为你们从来不说真话,从来都没干好事。他们凭什么要相信你?凭什么?你们自己挖井自己跳,自己挖坟自己钻,到头来有什么好冤的?”
我来回踱了两步,一把拖住他就走。
“到哪里去?”
“去!给我认出那两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