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闲情记趣(2)
- 浮生六记(汪涵推荐,张佳玮译)
- 沈复
- 3832字
- 2015-11-06 17:08:05
我在山里扫墓,捡到纹路可观的石头,便回家与芸赏议:“用油灰叠宣州石,放在白石盆里作为观赏石,好在色彩匀称。这座山上的黄石虽然古朴,倘若也用油灰处理,跟白石盆一比照,便黄白相间,斧凿痕迹毕露无遗,怎么办呢?”芸道:“拣择些顽劣的石头,把灰捣末,乘湿糁在石头上,让石头与盆颜色相同,如此可行?”我按她说的办,就用宜兴窑的长方盆,叠起一座假山峰,偏左,右边凸出,山背上做成横方纹,如同云林石的法子,岩石凹凸,犹如临江石矶状,空出一角,用河泥种了千瓣白萍,石头上种下了茑萝,俗称为云松。我拾掇了几天才做完。深秋时节,茑萝蔓延整座假山,一如藤萝悬于石壁上。花开成红色,白萍也出水盛放,一时红白相间。我神游这假山中,如登上了蓬莱仙岛。把这假山放到屋檐下,与芸一起品题:这处适宜设个水阁,那处适宜立个茅亭,那儿又可以凿六个字,道是“落花流水之间”;哪儿可以居住,哪儿可以垂钓,哪儿可以远眺风景——胸中丘壑,仿佛可以移居到山上似的。一夜,猫们争食物,从屋檐上坠下,连盆与架,顷刻间一并碎了。我叹息道:“即便是这样的小小经营,都触了造物主的忌讳,不让我们圆满!”两人难过,不禁都落下泪来。
在静室里焚香,算是清闲中的雅趣。芸曾焚沉速等香:先把香在饭镬里蒸透,在炉上摆一个铜丝架,把香放在架子上,离火大概半寸模样,徐徐烘着,如此香味幽韵,又没有烟。
佛手很忌讳喝醉了之后去嗅,倘若嗅了,佛手便容易烂;木瓜则忌讳出汗,一旦出汗,便得用水洗;唯有香橼没什么忌讳。
佛手和木瓜也有供养方法,没法拿笔一一写出来。每每有人将供妥了的佛手或木瓜随手拿来闻,随手乱放,这就是不知道供法的鲁莽人了。
我闲居在家时,案头桌上,瓶花换不完。芸道:“您插花兼备风晴雨露多般妙处,可谓是精妙入神了。只是画画里头,有草虫之法,何不仿效一下呢?”我说:“虫子踯躅爬行,不受控制,怎么个效仿法儿呢?”芸道:“有一个法子,就是怕罪过了。”我道:“说说看呢?”芸道:“虫死了,样子不变。咱们找螳螂蝉蝶之类,用针刺死,用细丝扣着虫脖子,系在花草之间,整理一下虫脚:或者抱着花梗,或者踩着叶子,栩栩如生,不好么?”我听了大喜,就按她的法子来办,看到的人无不叫绝。现在怕是未必有如此会心的女子了。
我与芸曾寄居锡山华氏家里,当时华夫人让两个女儿跟着芸学认字。居住在乡间,院落空旷,夏日炎热逼人。芸教她们做“活花屏”的法子,回想起来非常巧妙:每扇屏风用长约四五寸的木梢两枝,做成矮脚长条凳子样式,中间空着,横上宽一尺左右的四根木挡,四角凿上圆洞,插上竹子编成方孔。做成的花屏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植扁豆,放在花屏中,让它攀附着屏自己生长,这屏风可以由两人移动。多编几个屏风,随意遮拦,就好像绿荫满窗,透风遮日,纡回曲折,还随时可以更换,所以叫作“活花屏”。有了这种方法,一切藤本香草植物,随地都能拿来使用编织,这真是乡居的绝佳方法。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画松柏和梅菊,工于隶书,也工刻印。我寄居他家的萧爽楼有一年半之久。这楼一共五椽,向着东面,我占着后楼三间,无论天气晴暗,或刮风下雨,都能远眺风景。庭院里有一株木樨树,清香撩动人心。那楼有走廊,有厢房,地方极是幽静。我们刚移居时,有一个仆人,一个仆妇,还带了他们家小女儿来。仆人能缝衣服,仆妇会纺绩,于是芸负责刺绣,仆妇负责纺绩,仆人负责制成衣服,以供给日常开支。我素来好客,每次小酌饮酒,一定要行酒令劝饮。芸则善于那些惠而不费、价廉物美的烹调手段,瓜蔬鱼虾,一经了芸的手,便有了意外的好味道。朋友们知道我困难,每次来都会凑个份子钱,大家叙谈一整天。
我好干净,居所地上纤尘不染,而且我这无拘无束,不嫌放纵。当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于画人物写真;有袁少迂,名沛,工于山水;有王星烂,名岩,工于花卉翎毛。他们都爱萧爽楼这地方幽雅,便带着画具来,就地作画,我则跟着他们学画。之后写点儿书法、制几方印,作为酬谢,又请芸备些茶酒款待,大家就这样终日品诗论画。再还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以及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等诸位君子,时不时前来,犹如梁上的燕子,自来自去,络绎不绝。芸则卖了自己的钗子来做沽酒的费用,没有半点犹豫之色。朋友聚会的良辰美景,从没有敷衍随意地度过。如今则我与他们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加上芸已经去世,玉碎香埋,真是不堪回首!
在萧爽楼聚会,有四个禁忌:即谈官宦升迁、衙门时事、八股文章、打牌掷色。有犯忌的,必得罚饮酒五斤。另有四样受肯定的,乃是: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大家没事,于是考量起对诗来。每次诗会凑八个人,每人各带二百铜钱。开会时,先拈阄,谁得了第一,就是主考,负责关照检查各个席位;拈到第二的人负责誊录,也能上头就座,余下的人就是举子考生了,每人在誊录处,取一条纸,盖了自己的印章。主考就出题:五七言各一句,限时一炷香,各人构思时可以站可以走,只是不准交头私语;对完诗了,把各人写好的纸条投进一个匣子,这才许坐下来。各人交完了卷子,负责誊录那位就开匣子,把所对的句子,合起来誊录成一册,转呈主考,以免主考认得各人的笔迹,徇私枉法、判卷不公。十二个对句中,点取三首七言诗、三首五言诗。这六首中,被主考取为第一名的人,就是下一期主考;第二名的人,就担当下一期的誊录。如果谁有两首诗都取不到前六名的,罚钱二十文;被取一首的,免罚十文钱。过了限时还交不了卷的,加倍罚钱。每一场下来,主考能得到罚款一百文。一日来个十场,积下一千文钱,请酒的资金就宽裕多啦。芸也参加,只是她作为“官员子弟”应试,所以允许她坐着构思。
杨补凡为我夫妇画过载花小影,神情的确惟妙惟肖。当晚月色颇佳,兰花影映上了粉墙,别有幽雅风致。星烂饮醉了酒,兴致勃发道:“补凡能为你写真,我能为你画花图影。”我笑问道:“花影能跟人影一样么?”星烂取了素纸,铺在墙上,便就着映墙的兰影,或浓或淡,随形设墨。到白天取来看看,虽然不成图画,然而花叶萧疏,也有月下的趣味。芸视这画如珍宝,各人都在这画上题咏了些诗。
苏州有南园、北园两处好所在。菜花黄的时节,我苦于没有酒家可以作小酌之饮。如果带着食盒去,对着花喝冷酒吃冷食,那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有人商议道,不如就近找地方喝酒,或者看完花回来再喝酒,可一寻思,终究不如对着花喝热的来得痛快。大家商量未定时,芸在旁笑道:“明天你们各自带好份子钱,我自己担着炉火来。”大家笑着答应了。
众人走后,我问芸:“明天你真的自己去么?”芸道:“不是。我看见市井中有卖馄饨的,他的担子里锅炉灶,无不齐备。何不雇个馄饨担子去?妾身先把菜肴烹调端整妥当,明天到了地方,再一下锅,茶酒两样都齐全了。”我道:“酒菜倒是没问题了,却没有烹茶的器具。”芸道:“带一个砂罐去,用铁叉串着罐柄,去了馄饨挑的汤锅,把砂罐悬在炉灶上,加柴火煎茶,不也很方便吗?”我大为赞同,鼓掌叫好。街头有位姓鲍的,卖馄饨谋生。我们出了一百钱,雇了他的馄饨担子,约到第二天午后出发。鲍先生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看花的诸位到了,我把前因后果跟他们一说,大家一起叹服。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出发,带着席子垫子,一起到了南园。拣择了柳树荫下,团团围坐。先把茶烹起来,饮完茶,再暖酒热菜肴来饮食。当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在路上来往,蝶蜂乱飞,让人不饮都要醉了。酒肴都烫热温熟,大家坐在地上放怀大嚼。挑担子的鲍先生挺不俗气的,便拉了他来,一起饮酒。游人见了我们,无不啧啧称羡,赞我们想法奇妙。酒食用罢,杯盘狼藉,大家各自都陶醉了,有的坐,有的躺,有的唱歌,有的长啸。红日将要西坠,我想吃碗粥,挑担的就去买了米,现煮了粥,吃饱了肚子才回家去。芸问道:“今天这次游玩,可开心么?”大家都道:“若非夫人,一定不能这么尽兴。”大家欢笑而散。
贫寒之士,从起居饮食到衣服器皿再到房舍,都适宜俭省而雅洁。俭省的法子叫作“就事论事”。我爱喝点儿小酒,不喜欢布置太多菜。芸便为我置备了一个梅花盒:拿二寸白瓷深碟六只,中间放一只,外头放五只,用灰色漆过一遍,形状摆放犹如梅花,底盖都起了凹楞,盖上有柄,形如花蒂。把这盒子放在案头,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打开盏看看,就如把菜装在花瓣里似的:一盒六种颜色,二三知己聚会喝酒时,可以随意从碟子里取来吃,吃完了再添。
芸另外又做了矮边圆盘一只,以便置放杯箸酒壶之类器具,随处可以安放,要移动起来也方便得很。这是食物上俭省的一个法子。
我的小帽领袜等衣服边角,都是芸自己织作的。衣服破了,她便有法子移东补西,总之能让衣服整齐洁净。衣服颜色大多暗淡,这样比较耐脏。既能出去见客人,也能家常穿着。这又是服饰上俭省的法子了。
我们刚住到萧爽楼中时,嫌这地方暗,用白纸糊了墙壁,就亮了。夏天楼下的窗都拆了,因为外头没有栏杆,看去觉得空洞洞、无遮无拦的。芸说:“有旧竹帘在呢,干吗不用竹帘代替栏杆?”我问:“怎么办呢?”芸道:“用几根黝黑色的竹子,一竖一横,留出走路的空间,截半幅帘子,搭在横竹上,垂到地面,高度与桌子相齐,中间竖四根短竹子,用麻线扎好固定,然后在横竹搭帘的地方,寻些旧的黑布条,连横竹裹住,缝上。这样可以有个遮拦,可做装饰,又不费钱。”这就是我所谓“就事论事”的一个办法。以此推论,古人所说——竹头木屑都有用处——确实如此啊。
夏天荷花初放时,晚上闭合,白日盛开。芸便用小纱囊,撮少许茶叶,放在荷花心。第二天早晨取出,烹了雨水来泡茶,香韵尤其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