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坎坷记愁(2)
- 浮生六记(汪涵推荐,张佳玮译)
- 沈复
- 4271字
- 2015-11-06 17:08:05
到了元宵节,虽然只过了二十来天,芸却已经恢复了些,渐渐能起床走路了。元宵夜当晚,我们在打麦场中看龙灯。我看芸的神情态度,渐渐有复原的意思,心里才安定下来,于是悄悄和芸商量曰:“我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想要去其他所在,又没有盘缠。怎么办?”芸道:“妾身也筹划很久了。郎君的姐夫范惠来,现在在靖江盐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经向郎君借十金,当时现钱不够,妾身还典当了钗子来凑数,这才如数借过去了。郎君记得吗?”我说:“都忘啦。”芸道:“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郎君何不去一趟?”我就按她说的办了。
那时天气颇为暖和,穿着织绒袍、哔叽短褂,还是觉得稍微有些热:那可是嘉庆六年正月十六呢。我出门去,当夜投宿在锡山的客店里,租了被来睡。早晨起来,乘上江阴的航船,一路逆风,还遇到了微微小雨。晚上到了江阴江口,就不热了,只觉得春寒透骨。我去沽了些酒,喝来御寒,结果囊中盘费,基本见底。我踌躇了一晚上,寻思要卸了衬衣,当了钱,好去坐渡船。正月十九日,北风更加迅烈,雪势还很浓,眼看行途艰难,我不禁惨然落泪,暗地里计算客店房资、渡船费用,真是不敢再饮酒了。正在心寒腿颤的时节,忽然看见一个老翁,穿草鞋,戴毡笠,背着个黄包袱,进了店,盯着看我,似乎认识我的样子。我问:“老先生,莫非是泰州人,姓曹么?”老翁答道:“正是。若非您,我早都死掉,填进沟壑啦!如今我家小女安然无恙,时不时念叨您的善举。没想到今天能相逢,怎么逗留在这地方啊?”
原来我在泰州当幕僚时,那地方有位姓曹的,本来家庭微贱,但有个女儿,颇有姿色,已经许婚说好了人家。结果遇到有钱有势的,放了高利贷,要曹老翁拿女儿还债,闹到公堂之上来了。我从中调解,还是把这姑娘许给了原订的人家。曹老翁就进了衙门,补了隶卒,也算有一个饭碗。他曾对我叩首感谢,所以我认识他。
我把自己投靠亲戚,不料遇到大雪、淹留本地的事由,告诉了曹老翁。曹老翁道:“明天天晴,我来顺途相送您。”于是曹老翁出钱来,沽了酒请我,款待我极为周到。正月二十日,早钟刚敲过,便听闻江口渡船的喊声。我惊醒起床,便去唤曹老翁一起渡江。曹老翁道:“甭急,应当吃饱了再上船。”于是代我付了房钱饭钱,拉着我出门吃饭。我因为连日逗留在此,急着赶渡船,东西都吃不下,只勉强吃了两个麻饼。等上了船,江风迅厉如箭,我不由四肢发抖。船迟迟不走。曹老翁道:“听说是江阴有人在靖江上了吊,那人的妻子雇了这船赶去,所以,非得等到雇船的那女子来了,船才能走。”我只好饿着肚子,忍着寒冷等着。到中午,这船方始解了缆绳。
到了靖江,已经暮色低垂了。曹老翁道:“靖江有公堂两处,您所要访的,是城内的公堂,还是城外的公堂?”我踉踉跄跄,跟着曹老翁,边走边说:“实在不知道是城内的还是城外的呀。”曹老翁道:“如此,只有先住下,明天再去一一探访了。”我俩进了旅店,我的鞋袜已经淤满泥水,内外湿透。跟店家要了火来烘烤,草草吃了些东西,疲累至极,便入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我发现烘烤的袜子都被烧了半截。曹老翁又代我付了房钱饭钱。我们一起到城中访查,我姐夫范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到了,披衣出来,见了我的情状,大吃一惊道:“舅子怎么狼狈到这地步?”我说:“姑且别问了,如果有银子,借我二两,先给付了一路送我来这位。”惠来拿出两个银圆给我,我就拿来赠给曹老翁。曹老翁极力推辞,最后勉强接受了一个,便去了。
我于是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跟范惠来陈述了,并说明了来意。范惠来道:“郎舅是我至亲,哪怕没有素来的恩遇,我也应该竭尽全力。无奈近来航海盐船刚刚遭了盗,正在盘账的紧张时节,不能挪移经费来馈赠。我当尽力拿出二十块银圆,来偿还旧时所欠的,如何?”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奢望,就应诺了。
我留在范惠来处住了两天,天气已经晴暖,我便计划回去了。正月二十五日,仍回到了锡山华宅。芸见我归来,问道:“郎君遇到大雪了吗?”我把自己经历的苦楚一一告诉了她。芸神色惨然道:“下雪的时候,妾身以为郎君已经抵达靖江,居然还逗留在江口呢……幸好遇到了曹老,算是绝处逢生,也可谓是吉人天相了。”
过了几天,我们收得青君的书信,知道逢森已经被夏揖山引荐,到店里去学生意了;王荩臣也已经跟我父亲请示过,择了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门去。如此我和芸的一对儿女之事,大致算是了结了。只是骨肉分离,到了这样的地步,终究令人觉得悲惨伤痛。
到了二月初的时候,日暖风和,我靠着靖江之行得来的进项,简单置备了行装,去邗江盐署,拜访故交胡肯堂。有贡局的诸位司事,请我入衙署工作,代掌笔墨文书工作,我的身心这才算略微安稳了。到第二年嘉庆七年八月间,我接到芸的书信道:“病体算是痊愈了,只是寄居在非亲非友的人家家里,吃别人住别人,我觉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来邗江,也看一看平山的胜景。”
我于是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屋子:是一处临河的两椽屋,自己回锡山华宅,接了芸一起来。华夫人赠了我一个小奴仆,叫作阿双,好帮着我们做做饭,并订了个约:他年如有条件要比邻而居。
我二人到邗江安顿好,已是十月光景了。平山天色凄迷寒冷,只好改计划来年春天游玩。本来我满心希望接来了芸,可以调摄心神,慢慢图谋和儿女们骨肉重聚。不料芸还没住满一个月,贡局的司事忽然裁员十五人,我也在被裁之列中。芸开始还千方百计代我筹划,强颜欢笑对我加以慰藉,始终没有抱怨过我一句。到了第二年嘉庆八年的仲春,芸的血疾大发作。我打算再到靖江,去求范惠来帮帮忙,芸道:“求亲戚不如求朋友。”我说:“这话虽说得是,亲友也确实很关怀我们,但现在,亲友大多也闲居着没收入,自顾不暇呢。”芸道:“幸而天时已经暖和了,出门应该不必担心被雪困住了。希望郎君你快去快回,不要牵挂我这个病人。郎君若是身体略有不好,妾身的罪孽就更重了。”
那时我家庭里已经到了日常开支都难以为继了。我对芸佯称说我雇了骡子出门,好让她安心,实际上我是装饼入袋,徒步出发,且吃且走。朝东南方向,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大约八九十里,放眼四望,并无村落。
到了起更时候,只见到周围黄沙漠漠,明星闪闪。终于见着了一个土地祠,高约五尺,周围环绕短墙,种着两棵柏树。我于是向土地神叩首,祝祷道:“苏州沈某人,投靠亲戚,在这里迷途了。想借神祠住一晚上,希望神灵怜悯护佑。”于是把土地祠的小石香炉搬在一旁,身子探进土地祠里头:只容得下身体的一半儿。我把风帽反戴着掩住脸面,把半边身子塞进祠堂,膝盖露在外头。闭目静听,只听到微风萧萧而已。那时脚下疲累、精神倦怠,就此昏然睡去了。等次日醒过来,东方已经发白了,忽而听见短墙外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我急忙出去探视,原来是当地乡民,赶集经过这里。我问路,他们道:“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走十里就有一个土墩,过八个墩,就是靖江,这一路都是康庄大道呀。”我于是转身,把香炉移回原位,给土地神叩首作谢,然后上路。过了泰兴,即有小车可以顺路捎我。到了大概下午四点,才算到达了靖江。
我到范惠来府上去投了名刺。良久,看门人才回说:“范爷因公事,往常州出差去了。”我看他辞色,似乎像是有推托之意。我追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看门人答曰不知道。我说:“哪怕要一年回来,我也等。”看门人领会了我的意思,悄然问我:“您和范爷,是嫡亲的姐夫舅子关系吗?”我说:“如果不是嫡亲关系,我就犯不着坚持等了!”看门人道:“那您姑且等着。”
三天之后,看门人告诉我:范惠来回靖江了。我去拜见,最后范惠来挪借给我二十五两银子。
我雇了骡子,急速返回邗江,芸在家里正容色惨变,哭泣得咻咻不止,见我回来了,急道:“郎君知道么,昨日中午,阿双卷了东西逃走了!我央请了人去找,如今还找不到。丢了东西还是小事,这孩子是他母亲临行再三交托给我的。今日他逃回家去,中间隔着江呢,已经很让人担心了;如果他真逃回了家,父母把他藏起来,又来跟我们讹诈说丢了孩儿要赔钱,我们可怎么办呢?而且如此我还有何颜面,见我盟姐呢?”
我道:“请先不要急,你考虑得太深了。藏起孩子来再图谋讹诈这种事,都是用来诈那些富人。我夫妻俩就是两个肩膀担张嘴,没什么油水好榨。况且我们带阿双回家来半年,给衣服,分食物,从来没有半点扑打责骂,邻居都知道得清楚。这事儿实在是小家奴丧了良心,趁着我们情势危重,就偷偷逃了。华家盟姊赠给了我们这么个盗窃匪类,要说也是她没颜面见你,你怎么反而说自己没颜面见她呢?如今我们应当主动呈报县衙去立案,来杜绝后患。”芸听了我的话,情绪似乎稍微宽释了一些。然而自此开始,她经常梦中呓语,时而叫:“阿双逃走了!”时而叫:“憨园为什么负我?”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了起来。
我打算请医生来诊治,芸阻止了我,道:“妾身的病,开始是因为弟弟出亡、母亲过世,于是悲痛太甚;之后先是被情所感,后来又被忿恼所激动,而我平时又思虑过度,本来满心希望多思多想,努力做个好媳妇,而终于不可得,以至于现在头眩、怔忡这些症候,都齐备了。这是所谓病入膏肓,良医也束手无策,请不要再做无益的浪费啦。回忆妾身跟着郎君,夫唱妇随二十三年,承蒙郎君错爱,凡事百般体恤,不因为我顽劣而放弃我,知己如郎君,得到这样的夫婿,妾身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如果可以着布衣取暖、吃蔬菜饭得一饱,一家和谐,游览于泉石之间,像当年在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处境,真成了烟火神仙呀。神仙境地,几世才能修到?我辈算什么人呢,就敢盼望当神仙么?勉强追求,以致触了造物者的忌讳,才有了情魔的困扰。总而言之,都是郎君你太多情,而妾身又薄命罢了!”
于是她又呜咽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我们就要半道分离,不能白头到老,不能始终为你奉箕帚做妻子,不能目睹逢森娶媳妇,我这心里,还是耿耿于怀。”说完了,泪珠流落,犹如豆粒。我勉强安慰道:“你病了八年,恹恹将死的情况屡见不鲜了,如今怎么忽然说出这些断肠的话语呢?”芸道:“连日来,我梦见自己父母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飘然上下,仿佛走在云雾中似的。大概是灵魂已离去,只是躯壳还留在这里吧?”我道:“这是你神不守舍。服用些补药,静心调养,自然能够安然痊愈。”
芸又唏嘘道:“妾身如果稍有一线生机,断然不敢拿这些话来惊扰郎君。如今是黄泉路已近了,如果再不说,就没日子说了。郎君之所以不得父母的欢心,如此流离颠沛,都由于妾身的缘故。妾身死了,公婆的心自然可以挽回,郎君也可以免了牵挂。堂上公婆有年岁了,妾身死了,郎君应当早点回家去。如果没能力带妾身的骸骨回家,就不妨暂时停在这里,等郎君将来有能力了再说。愿郎君另外续弦,配一个德容兼备的女子,来奉养双亲,抚我遗子,妾身也瞑目了。”话说到此,芸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