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阴兽(2)

静子小姐,终于找到你了。我想你应该没发现吧?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跟踪你了,并由此弄清你现在的住址,同时也得知你现在姓小山田了。你该不会忘了我平田一郎吧,应该还记得我是个多么惹人厌的家伙吧?在被你抛弃之后有多苦闷,薄情的你恐怕不会了解。苦闷复苦闷,深夜徘徊于君之府邸外围不知有几回。但,我的热情越燃越旺,你却越发冷淡。逃避我,害怕我,最后竟憎恨起我来。你岂能了解受爱人憎恨的男人的心情?吾之苦闷变作悲叹,悲叹化为憎恨,憎恨凝成复仇之念,岂非理所当然?你趁家庭变故之便,连告别之辞都没有便逃也似的从我面前消失,我数日茶饭不思,整日茫然呆坐于书房之中。于是,我发誓要复仇。那时我还太年轻,不知有什么法子得以寻觅你的踪迹。你父亲有许多债主,为了不让任何人找到行踪,你们躲得很彻底。我不知何时能再与你相遇。但是,我将复仇视为终生事业,不信穷其一生都找不着你。

我很穷困,为了填饱肚子必须工作,那是阻碍我四处寻找你的一个重要因由。一年,两年,岁月如梭,我必须不断与贫困交战。生活的辛劳,让我逐渐忘却了对你的恨。我一心一意,为了填饱肚子奋斗。约莫三年前,出乎我意料的好运来了,在我尝试了所有的职业,均失败并沉溺至失望的谷底时,我写了一篇小说,聊表愁闷。不料,这篇小说却为我带来机缘,成就了我靠摇笔杆度日的生活。既然你现在还是喜欢阅读小说,想必听过大江春泥这个作家吧!他已经有一年没有新作品问世,但世人仍忘不了他。这位大江春泥正是区区在下我。你以为我会沉溺于小说家的虚名之中,忘记对你的仇恨吗?否,否!我那些血腥的小说正是怀着对你极深沉的恨意才写出来的,那种猜疑心……那种执著……那种残忍……无一不是来自于我执拗的复仇心理。读到这里,恐怕没有人不会为蕴藏其中的妖气战抖吧!

静子小姐,如今我的生活都已经安定下来了,只要金钱与时间许可,我就会努力寻找你。当然我并不再坚持把你抢回到我身边,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我已娶妻,是为了解决生活不便而娶的,形式上的妻子。但,对我而言,妻子与爱人完全是两码事。即使我已有妻子,也未曾忘却对爱人的怨恨。

静子小姐,如今我终于把你找出来了。我因狂喜而浑身战抖,多年的夙愿终将得偿。我花了很长时间,用构筑小说剧情的欢欣心情构思复仇手段。我深思熟虑,思考最能让你痛苦、让你害怕的方法。终于,实施这个方法的机会来了。你应该可以从文字中感受到我的欢喜吧!

你就算报警我也不怕,你妨碍不了我,我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一年来,新闻、杂志记者都在谣传我下落不明。他们不知道这是报复计划的第一个环节,而认为这是我讨厌与人为伍和喜好秘密行动的低调作风。这个料想不到的猜测倒是帮了我一个忙,我可以更周密地向世人隐瞒行踪,也就能更隐蔽地进行对你的复仇行动。

想必你迫切想知道我的计划吧!但我不能透露,恐怖必须逐渐逼近才能产生效果。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也不吝泄露整体计划的一角。譬如,我可以立刻说出发生在你家及你身边的大小琐事,不出一丝差错。

晚间七点到七点半之间,你倚靠在卧室中的小桌阅读小说。你只看完了广津柳浪[4] 短篇集《变目传》中的《变目传》。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之间,你让女佣端来茶点,吃了两个风月[5] 的红豆饼,喝了三碗茶。七点四十分前去如厕,约五分钟后回房。直到九点十分左右这段时间,你一边编织一边沉思。九点十分,你丈夫回家。九点二十分至十点左右,你陪丈夫喝点小酒、闲聊。丈夫向你劝酒,你喝下半杯葡萄酒。那瓶葡萄酒是新开的,杯中掉进一小片软木塞碎片,你用手指把它捞出来。小酌结束后,你立刻命令女佣替你们铺床。两人如厕后就寝。直到十一点两人都没有睡着,你再次躺回床上时,家中走得稍慢的大立钟恰好报时十一点整。

看到这份犹如列车时刻表般精确的记录,你不觉得恐怖吗?

致 夺走我终身爱情的女子

二月三日深夜

复仇者

“很久以前我就听过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但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就是平田一郎。”静子面露不快地向我说明。

事实上,知道大江春泥本名的人,在作家之中也是少之又少。就算是我,若非从常来找我的本田口中听说他的本名及事迹,恐怕也永远不会知道平田这个名字。他就是一个这么讨厌人群、不愿露面的男人。

平田的威胁信还有三封,其内容大同小异(邮戳上显示的邮局各不相同)。开头都是复仇的诅咒话语,之后再详细地记录静子某夜的行为,还附上相应的时间。特别是她卧室里的秘密,不管多细微的隐私,都被描述得细致入微、令人羞赧。然而不论是描写令人脸红的举止或是某些轻言细语,用词都极为冷酷。

我能体会静子把这些书信拿给别人看会有多羞怯与痛苦。但她宁可忍受这些羞耻与痛苦,公开事实,并且选择我作为她商量的对象,我的回答当然必须非常谨慎。这件事一方面显示了她多么害怕让丈夫六郎得知过去的秘密,也就是她在婚前已不是处女的事实;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她对我是如何的信赖。

“除了丈夫那边的亲戚,我已经没有半个亲人了,至于朋友,也无法商量这种事。请原谅我如此无礼,因为我总觉得只要诚心诚意拜托,您会很乐意教我该如何处理……”

听她说完之后,一想到自己受到这个貌若天仙的女人如此的信赖,我心里便兴奋得犹如一头小鹿乱撞。我想,她之所以会找我商量,和我与大江春泥同为推理作家——至少在小说方面,我们是同以推理见长的优秀作者——不无关联。但,若不是她对我具有相当程度的信赖与好感,恐怕也不会找我商量这种羞于启齿之事。

不消说,我即刻答应静子的要求,承诺她愿尽绵薄之力。大江春泥能掌握静子如此详尽的行动以及言辞,这不是小山田家的仆役被收买了,就是他自行潜入府邸,躲在静子身旁,再不然就是与上述两种相差无几的卑劣行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因为由其作品风格看来,春泥难保不会做出此类超出常规的举动。于是,我根据上述的想法询问静子是否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但不可思议的是,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异状。家中的仆役彼此熟识,长年住在馆内,而小山田又比一般人更注重府邸大门与围墙的保安,防范得几乎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纵使大江潜入府邸内,但要躲过仆役的眼睛进入位于府邸深处的静子夫妇房间,也几乎不可能。

说实话,我打从心底不相信大江春泥能有如此这般的行动力。他只不过是个写推理小说的,又有什么能耐能做到这些?顶多也就动动笔,写写最擅长的文章来吓唬吓唬静子,不可能有超出此类范畴的恶行。关于静子的行动,他是怎么了解得如此具体的,我则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我当时单纯而草率地认为,他大概是运用魔术师的机智,灵机一动就轻而易举地打探出这些事的吧!因此,我用上述想法来安慰静子,毕竟这样做比较轻松。我极力向静子保证会找出大江春泥,将尽我所能劝告对方停止如此愚昧的恶作剧,然后请静子先回家。当时我觉得与其对大江春泥的威胁信作种种无谓的揣测,还不如全心全意用温柔言语安慰静子。当然了,对我而言那也比较愉快。静子离开时,我还对她说:“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先生,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值得为此坦白你隐瞒多年的秘密!”愚蠢如我,当时只想尽力延长分享连她丈夫也不知情的秘密,享受她的信赖带给我的满足感。

不过,关于大江春泥的下落,我倒是积极寻找着。一直以来,我对这个行事作风与我完全相左的春泥没有一丝好感,每每见到他用女人猜忌心理的辞藻堆砌起来的小说博得读者的喝彩时,心里的无名火便会油然而生。因此,如果进展顺利,或许还能揭发他非法卑鄙的行为,令他哭丧着脸懊恼不已。当时的我,万万没想到探出大江春泥的行踪竟是如此困难。

如信中所言,大江春泥就是四年多前突然在文坛现身的推理作家。他的处女作刚一发表,当时几乎没有原创推理小说的日本文坛便给予他极大的好评。说得夸张一点,他一跃成为文坛的新宠。春泥的作品不多,不过他倒是懂得利用各种报章杂志发表新作。他的推理小说篇篇内容血腥、阴险邪恶,既可怕又令人厌恶,让人一读即寒毛直竖。但这种风格反而成为吸引读者的魅力,使他人气始终不衰。

我几乎与他同期出道,擅长的是青少年小说,后来才半路出家开始创作起推理小说来,在作家人数不多的推理小说界也算有些名气。大江春泥与我的作品风格可说是完全相反,较之他的灰暗、病态、絮叨冗长,我的作品则是光鲜明快、合乎常理的。于是,仿佛彼此较劲似的,我们在创作推理小说上展开竞争,甚至还相互批评彼此的作品。惭愧的是,开口批评的通常都是我,春泥有时也会反驳,但大体上总是淡然地保持沉默,继续我行我素地发表内容恐怖的作品。批评归批评,我也时常被笼罩在他作品中的妖气所迷惑。他的作品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仿佛鬼火般的热情(若说这来源于他信上所说的对静子根深蒂固的恨意,确实颇具说服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使读者为之倾倒。说实话,每当他的作品博得好评时,我心里总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嫉妒,甚至抱持着一种幼稚的敌意,战胜他的念头在我内心深处蠢蠢欲动。但从一年多前开始,他突然不再写作,从此销声匿迹。并非人气衰减,就连杂志编辑也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样失踪了。我虽然很讨厌他,但自他就这么消失之后,反倒觉得寂寞。用孩子气一点儿的说法,我失去了一个优秀的竞争对手,于是有些失落。只是没想到与我有这段渊源的大江春泥,竟会出现在小山田静子带来的消息中。说起来有点儿可笑,在这么奇妙的情况下,一想到能与曾经的竞争对手相会,我的心就忍不住雀跃了起来。

仔细想来,大江春泥会转而实践自己构筑的推理情节,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就连世间众生也如此猜测。某人说,他是一个“生活在空想犯罪世界中的人”,如同杀人魔王般,凭借相应的兴趣、亢奋,在纸上经营其理想的犯罪生活。读者在阅读过他的作品后,恐怕难以忘记字里行间的阴森鬼气吧。另外,他的作品中还充满着不寻常的猜忌、神秘和残虐特质。在一本小说中,他甚至写出如下的恐怖话语:

看哪!无法仅从小说中获得满足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他厌倦了这世上的干涩无味与平庸,享受着将异常的想象诉诸纸笔的乐趣,这就是他撰写小说的最初动机。但是对现在的他而言,连小说也厌烦透顶了。往下究竟还有什么能刺激到他神经的?犯罪,啊,只剩犯罪而已!在世事遍尝的他面前,只余下甜美犯罪的战栗!

就一名作家而言,他的日常生活相当古怪。他的孤僻与行事神秘,在同行友人及杂志采访编辑之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鲜有能进入他书房的记者,不管是多么成绩斐然的前辈,碰上他也只能吃闭门羹。此外,他还经常搬家,一年四季称病,从未出席过任何性质的作家聚会。传闻他不管白天晚上,终年躺在床上,就连吃饭、写作都在床上进行。大白天也拉上遮雨板,特意点亮仅五瓦的电灯,在昏暗的房间里构思一流的恐怖情节,蛰居于陋室之中。

在他停笔之后,我也曾暗中想象他会像小说中所说的,巢居于浅草一带垃圾满地的巷道中,将其幻想付诸实施。岂知想象竟然成真,不到半年,他果真成了一名幻想实践者,出现在我面前。

我认为要找到春泥的下落,最有效率的方式应该是去问报社文艺部或杂志社的编辑。春泥的日常行动十分怪异,若非必要,绝不见来访者。杂志社这边早就查过他的行踪,但并无收获,若非与他交情极好的编辑,恐怕无法提供任何线索。幸亏在我熟识的杂志编辑中,已有一人满足要求,那是一个姓本田[6] 的博文馆编辑,他可说是所谓的“春泥专员”,过去曾有一段时间专门负责向春泥组稿。除此之外,身为一名外务编辑,其搜集信息手段之高效纯熟可说是炉火纯青。

于是,我打电话请本田来家中一趟。我首先打听我较为陌生的春泥的生活。结果,本田以仿佛在谈论酒肉朋友般的轻佻语气说:“您说春泥吗?那家伙很不像话。”

本田满脸堆笑,看起来像财神爷,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据他所言,春泥刚开始写小说时,在市郊的池袋租了一间小房子,后来随着名气和收入的节节攀升,搬到更大的房子(大都是大杂院)里了。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7] 等等。本田列举出七个这两年间春泥辗转居住过的地方。从搬迁到根岸开始,春泥渐渐成了畅销作家,为了采访他杂志编辑蜂拥而至。他的孤癖从那时开始显山露水,平常总是关上大门,只留后门供他妻子出入。就算访客亲临,他也装作不在,等访客回去后再写一封道歉函,说:“我厌恶人群,若有要事请以信件联络。”大部分的编辑碰上这招很难不打退堂鼓的。能当面与春泥对话的仅有少数几个人,就连司空见惯其他小说家怪癖的杂志编辑,也不知该如何应付春泥的孤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