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人之得,如己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失。

傳曰:文殊問道場於維摩曰:如何是道場?維摩曰:平心是道場。趙州問道於南泉曰:如何是道?南泉曰:平心是道。然則平心,即道歟,道場歟。歐陽文忠修好賢樂善,常以平心為難。彭中丞思永好學不倦,常語人曰:吾不為他學,自幼即學平心。然則平心果難歟,須自學歟。大抵心之為物,即體非有,隨用非無,必欲平心在我而已。夫復何難。前輩為難者,歎無人也,示後學也。世之見人得失,不能如己之得失者,必不曉此。惟其不曉,是以物我常勝,罪來集身,如水歸海,日成深廣,尚何足以道場與道之說而告之哉。昔薛瑗身相燕國,不能平心見人有得,如己有失。見人有失,如己有得。未嘗薦一士,舉一賢,有可稱者,嫉之如仇,遏截使不得進。晚歲,一子死於獄,餘皆盲聾喑啞,傴僂顛癡。時公明子臯見而憐之,因詰責曰:此皆緣汝心行不好,罪當滅門,諸子雖爾,未足以盡子之罪。瑗聞大懼,懇求救護,子皐於是以赤松子中誡授之。瑗誓志力行,僅全一子。所謂中誡,果何書哉。竊嘗伏詩,其與此篇,無以異也。大抵皆是指出人之錯用心處,其為技罪,最為有力。薛瑗敬受中誡,而能得免滅門。周箎宣揚此篇,而能得脫餓死,不有力乎?嗚呼,世間萬事,轉頭即空,惟有惡因,長為身累。今注此書,正所以發明此說也。知有此書者,不可不求一讀,既讀不可不行。信能如是,異日生死路,當得大力也。

讚曰:

百篇之書,穆誓殿後。人之有拔,視若己有。民不協極,未離于咎。洪范之君,錫福均受。非曰為人,待己則厚。

不彰人短。

傳曰:馬伏波戒子孫曰:聞人有過,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而言。此已自盡夫太上所謂:不彰人短之說也。至於龜山先生則又為之語曰:口固不可得而言,耳亦不可得而聞。此則又出於馬伏波之說,向上一頭地也。大抵人處塵勞,不能無短。然短自其短,何與於我。在我只消一箇不聞不知,則其短,終不自我而彰。苟或一語彰之,則其短不免傳播。聞望自此而減,素守自此而隳。詰此之由,咎當誰執。當知好彰人短,君子有所不為,小人為之而無忌憚也。昔龜城之民,有祝期生者,為人獧薄,好彰人短。人有體相不具者,譏笑之;妍美者,嫉毀之;愚昧者,輕侮之;智能者,評品之;貧者,鄙薄之;富者,訕謗之。官僚,則訐其陰邪;士友,則發其隱由。門閥才望,皆出其右,無可擬議者,則必巧求其短曰:乃祖微人也,乃父鄙人也,母家工商也,妻家駔儈也,其弟不良也,厥子不肖也。有小過者,亦必溢詞增飾,以成其短。事無巨細,一切如此,乃至以無為有,以十為百,以疑似為端的,以偶然為故犯,以不得已為優為,以錯誤為情實。度其人可欺,即面折之,眾辱之,過毀之。待他人亦如此,待親族亦如此,平生知識,無不在其貶剝中。甚者,目父母為頑囂,目兄弟為管蔡。或教人興訟,己復和之;教人詛馬,己復證之。習之既久,不以為非。晚年忽病,舌黃每作,必須砭刺出血,數升乃已。既而復作,又須刺之。一歲之間,作者五七,痛苦切至,殆不可言,竟至舌枯而卒。此事與道士章齊一好嘲誚人,竟至嚼舌而死一也。然則彰人之短,是可為乎?

讚曰:

我所自立,欲為聖賢。彼亦人耳,何獨不然。邂逅有過,尚可滌湔。一播其迹,終身之誓。是以掩惡,君子貴焉。

不衒己長。

傳曰:老子曰:良賈深藏若虛,盛德容貌若愚。孔子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大抵人之為人,其可略無所長。苟有所長,自當如是。要在益加韜晦,善自涵養,必使日新又新,然後可以成德。苟或不然,不免輕躁衒露,自呈褊淺,豈所謂:盛德容貌若愚,君子之道闇然而日彰也哉。是故歐陽文忠公修長於文章,每對客論談,則言政事,而不及文章。蔡端明襄長於政事,每對客論談,則言文章,而不及政事。此皆自晦者也。惜人不知,多至自衒。昔李泌極聰慧,年七歲,已能文,嘗賦《長歌行》曰: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遊帝都。焉能不貴復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氣多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歌成,莫不稱賞。獨張九齡力戒之曰:藏器於身,古人所重。今君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韜晦,庶幾成德。況童子乎?若為歌詩,但只賞風景,詠古今,勿自揚己為妙。泌若有悟,泣謝再三,從此不復自衒。曏使不已,安能成德,為一代之名相乎?當知人有所長,切忌自衒。

讚曰:

三才並立,曰天地人。綱紀兩間,繫人一身。自賢而聖,由聖而神。頃刻滿假,其德不新。顏淵如愚,端可書紳。

遏惡揚善。

傳曰:遏惡揚善,在易謂之君子,在篇謂之善人。《易》曰:火在天上,大有大有包容之象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然則遏惡揚善,即為順夫天德,休物之命乎?天之休命,果在是乎?大抵人非堯舜,安能每事盡善。其不善者,即名為惡。我能為之遏之,使之不至自棄,復得勉而從善。人誰不貴於善,一言一行,苟有可取,即名為善。我能為之揚之,使人皆得聞知,爭相率而為善。天之休命,豈不然乎?天之休命,本如此;我今於物,亦如此。豈非順天休命乎?《中庸》曰:舜,其大智也與,隱惡而揚善。舜尚如此,況餘人乎?是故趙康靖公槩,專以掩惡揚善為務。邵康節公雍,樂道人之善,不及人之惡。此皆得夫遏惡揚善之說者也。惜人不知,成人敗人,皆在一言。言之出口,其可不謹。昔寇萊公之在鎮也,因生日,造一山棚,為監司所奏。上大怒,玉音甚厲,謂王文正公旦曰:寇準每事必欲效朕,何也?文正曰:寇準誠賢能,但騃耳。上曰:但騃耶。遂不復問。曏非文正一言,則山棚之怒,安得便霽;賢能之說,安得上聞乎?王文康公()治蜀,盜無輕重皆論死。有謗其大苛,會劉燁召還。真宗問曰:凌策與王()治蜀,孰優?燁曰:凌策值歲豐,故得以平易治之。王()值歲歛,慮民為盜,不得不繩以法,易地則皆然也。真宗善其言。曏非劉燁一言,則大苛之疑,安得遽釋;皆然之語,安得上聞乎?此遏惡揚善,太上所以稱為善人,《易》所以讚為順天休命者也。

讚曰:

善惡之念,實同一初。舉抑進退,如轉轆鱸。遏彼揚此,繫其機樞。春意所感,百蟄昭蘇。易順休命,其天心乎。

推多取少。

傳曰:推多取少,似主兄弟言之。大抵義屬大倫,臨財自當如是。苟或反是,義復何在。況財者,尤貴乎義。天之察人,多在乎此。今日取多,豈遂多乎?今日取少,豈遂少乎?昔薛包與兄弟析產,奴婢取其老者,田疇取其荒頓者,器物取其弊折者。徐積與二叔析產,先請二叔畢取所欲,惟餘一篋圖書、兩間弊屋,積怡然受之,略無慍色。又如:魏公咸熙之略取一二神,東染世衡之但取圖書,杜正獻衍之盡與諸昆,杜神童淳之悉與季弟。此皆推多取少者也。至於官爵,亦有推而不受者,如申積中兩遇郊恩,悉推以官其二弟。徐禧恩命已下,復推以待其兄之子是也。彼錙銖必校,尺寸必爭者,旋踵破敗,何足以此而語之哉。

讚曰:

知雄守雌,大白若黑。不貧為寶,老氏之嗇。自廣狹人,豈曰盛德。意防侈大,身務撿抑。徒以財言,未盡天則。

受辱不怨。

傳曰:按《涅槃經》,昔有一人,讚佛為大福德相。聞者乃大怒曰:生纔七日,母便命終,何者為大福德相?讚者曰:年志俱盛而不卒,暴打而不瞋,馬亦不報,非大福德相乎?怒者心服。大抵惟有福德,方能如是。惟能如是,乃有福德。固非局量褊淺者之所可窺,不聞本朝大福德者?昔呂蒙正拜參政,將入朝堂,有朝士於簾下指曰:是小子,亦參政耶。蒙正佯若不聞。既而同列,必欲詰其姓名,蒙正堅不許曰:若一知其姓名,終身便不能忘,不如不聞也。富文忠公少時,嘗有詬之者,文忠聞如不聞。或以告之,文忠曰:恐罵他人。曰:明呼公名弼。曰:天下豈無同姓名者。竟至不問。此固文士,或亦能之。若夫武臣,而亦能者,誠亦可取。狄武襄為真定副帥。一日,宴孫沔。有劉易者,亦與座,易素疏訐,見優人以儒為戲,乃勃然曰:黥卒乃敢如此。甚至詬罵武喪不絕口,俄又擲樽俎而起。時孫沔觀武襄氣殊自若,不少動笑,語愈溫易。歸方自悔,則武襄已踵門求謝矣。王吉為添差都監,從征劉旰。吉謹願寡語,狀若無能,動輒為同列詬斥。吉不問,惟盡力王事,奮不顧身,竟能衝破賊軍,遷統制。非氣量超越,能如是乎?此皆有前程,享福德處。孰謂佛語,為不然乎。

讚曰:

顏子不校,隨會能賤。下惠袒裼,師德唾面。稱美當時,垂芳記傳。心和氣平,笑觀物變。虛舟飄瓦,吾又何怨。

受寵若驚。

傳曰:太上於《寵辱章》曰: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今於此篇又曰:受寵若驚,然則受寵,果若驚乎?大抵福兮禍所伏。當受寵時,不無盛滿。萬一盛滿,則便有無限禍事,伏乎其間。一旦寵失,禍必勃至,豈不果可驚乎。是故君子受之,常若驚也。昔王文正公旦初登第,知平江,即通判鄭州,尋拜右正言知制誥,改集賢殿修撰,遷翰林學士,拜工部侍郎,參知政事,加同平章事。從封泰山,祀汾陰,兼玉清昭應宮,使迎奉聖像,天書刻玉。兖州太極觀奉上寶冊,使拜太尉,兼侍中,晚年官益重。每家人出賀,必止之曰:遭遇如此,愈增憂懼,何可賀也。及為朝修使,自禁中乘車輅出都門,百官餞送,莫不交口稱賞公之榮遇。公則不然曰:但覺反側不安耳。他人處此,能如是乎?張忠定公詠之,拜吏部侍郎也,謂所親李畋曰:今蒙聖恩,擢為天官少宰,可畏,可畏。若轉下而思,則身不危;轉上而思,則恐必敗。慄慄若有懼色。他人處此,能如是乎?惟其如是,所以能有其寵。苟或不然,不免立取禍敗,不聞盧多遜與種放之事乎?盧多遜初拜參政,服用漸侈。其父億即愀然不樂曰:吾家世儒素,一旦富貴,遂至如此,未知稅駕之地矣。多遜不能念父之言,竟以事敗。種放初為朝廷所召,聲名大振。其母即恚謂放曰:五口勸汝勿聚徒,無求名,今果為人知,不得安處矣。放不能念母之言,竟以名敗。此皆受寵不能若驚者也。

讚曰:

犧尊青黃,乃木之災。孤犢衣繡,寧活草萊。軒冕所寄,外物儻來。貪榮保存,禍身之胎。夫知道者,可不懼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