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暮秋依然是骄阳似火。红蓝两军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同时按预定计划向演习规定区域开拔了。因为A师机械化程度很高,范英明在起草开进方案时,提出运输问题全由A师自行解决的思路,想借此检验一下甲种师作长距离战略移动的综合能力,黄兴安也极力赞成。这样,A师就决定沿121战备公路南下。A师计划用五天时间实现近千公里的战略性跃进。C师因为是乙种师,机械化程度较低,不可能借这次开进再锻炼一次部队,那样的话非要把部队拖垮不可。因此,C师采取的运动方法只能是依靠铁路运送。这就需要C师先到一个火车站附近集结,然后乘铁路部门安排的军列南下。
这样,红蓝两军的较量便提前开始了。
C师先头一团一营刚刚由东向西沿一条三级公路越过121战备公路,A师的钢铁长龙便沿着121战备公路滚滚南进了。
A师一团代理团长焦守志发现车队停下来,从安了伪装网的越野吉普中探出大朝前面喊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走?”
一个中尉从前面跑过来道:“焦参谋长,C师不让道,走不成了。”
焦守志跳下车,朝前面一望,只见一条蠕动的绿色长龙横在他的车队前。
中尉急得一头汗:“C师太不像话,看车队过来故意放慢速度。咱们可耽误不起呀。”
焦守志再用望远镜观察一会,说:“你通知一连各车司机,不要熄火,瞅准他们排与排之间的空隙,把道抢下来。”
中尉举手敬礼:“是!”转身跑走了。
十字路口上两支部队终于冲突起来。
C师的战士被A师车队强行抢道激怒了,奋不顾身冲上公路,再次把车队掐断。一个上士喊一声:“一班全体都有了!成两列纵队,跑步走。卧倒!”十个战士分两行卧倒在121战备公路上。A师的战士呼啦啦跳下来几十个,冲到路口处。有人喊道:“把他们抬起来!”两个师的战士撕扯起来,吵闹成一片。
兼任集团军演习协调处作战室主任的赵中荣得到报告,马上驱车赶到现场。这时,部队都停止了运动,A师士兵切断了东西道路,C师士兵切断了南北道路,十字路口成了方方正正的空地。A师一团代团长焦守志和C师一团的一个少校正在中间商量。
赵中荣一路呵斥着:“让开让开,这像什么话,像什么话!焦团长,这是怎么搞的?”
焦守志道:“赵处长,我们团正在通过,他们突然就把我们的路切断了。这种机械化运动,这么耽误可耽误不起。”
少校说:“我们团正在通过路口,是他们先抢了我们的道。我们要乘军列南下,时间更耽误不起。”
赵中荣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知道了,知道了。A师向演习区域运动,本身就是训练的一部分。军列什么时候开,我不知道?少校同志,让你的人把道让开。地下走路,时间来不及可以搞急行军嘛。”
少校一声不吭地站着。
赵中荣火了:“我以军演习协调处的名义命令你,马上把路让开!”
少校强忍着怒火后退几步:“三营注意了!向左向右转跑步走——”
C师的士兵眼里喷着火,把道路让出来。一个战士说:“不公平!”几十个战士一齐喊:“不公平。”赵中荣也不计较,身子靠在自己的车上,掏出一支烟点着了。
常少乐一听赵中荣这样偏袒A师,把训练软军帽抓下来朝桌子上一甩,喊一声:“给我接陈军长。赵中荣这种势利小人,欠修理。”
朱海鹏过去夺过参谋手中的话筒,放到电话机上:“常师长,用不着惊动陈军长。”
常少乐道:“这口气我咽不下。同样参加演习,同样是军区、集团军的部队为什么总搞这种厚此薄彼?”
朱海鹏叹一句:“我们不是还没有拿出响当当的成绩嘛。包括方副司令在内,恐怕内心都未必承认上次我们是赢了。急也没有用。”
常少乐气得在原地直转:“他们一个誓师会,中将少将去了一堆,我们开誓师会,最高首长只来个童爱国大校。名义上叫对抗演习,实际上是把咱们当敌人看哩。这个小小的赵中荣也竟敢骑到咱们头上屙屎屙尿。不行,这件事不能算完。”
朱海鹏深知两军在军区决策层的分量有天壤之别。传统和历史这两个词,真是有千钧之重。包括方英达在内的军区高级将领,潜意识里恐怕都希望这次演习结果,能再次证明A师是不可战胜的,起码是处在世界军事潮流前沿的。虽然他们也都清醒地意识到了危机的存在,但危机没在自己身上爆发,幻想就依然存在着。海湾战争,吃亏的只是伊拉克,别的国家不过是从中感受到了战争观念的根本变化。第四、第五次中东战争,已初步显示出了电子战的威力,因为伊拉克那时是局外人,十几年后,他们还是在电子战中吃了大亏。看来必须在这次演习中舍得一身剐,用残酷的现实把那些将来只会导致民族灾难的幻想粉碎。想到这里,他的眉宇间逐渐聚集起一股凛然的杀气:“当敌人更好,我还担心部队不能很快进入状态呢。我们得好好用用这件事。”
常少乐道:“怎么个用法?”
朱海鹏道:“把战士们逼出点狠劲儿。憋他们,一直憋到开战,个个都有了恶虎之气。给我接楚团长。”
常少乐问:“你要让他干什么?这要一打架就是大事了。”
朱海鹏笑着摇摇头:“一打架,气就泄了。楚团长吗,我是朱海鹏,前面的事我和常师长都知道了。命令过了121公路的部队也停止前进。命令一团就地埋锅做饭。离公路较远的营、连,每个排抽五名正副班长,强行军赶赴路口,沿121公路两侧,列队观摩A师开进。”
楚天舒问:“目的是什么?”
朱海鹏道:“给部队打气。就说演习打赢了,下次就轮到我们坐车了;打不赢,就只能站着看人家先走。”
楚天舒问:“可不可以在A师车队间隙把部队运动过去?我怕赶不上军列通行时间。”
朱海鹏道:“顶多等到明天清晨,军列推迟一整天,铁路客货运每天时间基本不变,不必担心给铁路上增加负担,在A师没全部通过路口前,严令不准一兵一卒过121公路。”
楚天舒问:“晚上怎么办?”
朱海鹏道:“就地搭帐篷宿营。”
常少乐打了朱海鹏一拳:“没想到你的着也挺狠。”
虽是暮秋的太阳,晒上半小时以上,也不会有人向它唱赞美诗。楚天舒显然又把朱海鹏的命令进行了发挥。C师靠近121公路的士兵,都背着背包握着枪,笔直地站立在路两旁,在十字路口南边和北边栽出两行兵林。这阵势倒像是C师在护卫A师前去军事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领取金牌。
唐龙在检查一团开拔情况时,路过这一地段,看见这种情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从C师士兵的眼神中听到了仇恨的磨牙声。一辆军车开过。车后面丢下A师士兵即兴表演的节目。一个模仿老者的声音响一声:“同志们辛苦了!”一片夹杂着笑的回响紧跟着炸出:“为人民服务。”唐龙调转车头,加速朝师部方向开去。
A师师部车队正准备开拔。黄兴安背着手一个车一个车查看。
看见简凡从前边赶回,黄兴安问:“路口抢道的事怎么样了?迟点就迟点,不能出事。”
简凡道:“早处理了。赵处长这回够意思,让常麻秆稍息了。我刚从那里经过,看见C师正在埋锅做午饭。”
唐龙赶回来报告说:“师长,C师有几百士兵立在路旁,看样子是有组织的。朱海鹏已经在打心理战了。演习中一般不加入这方面内容,这要生恨的。还是和C师轮换着过路口好。”
简凡笑道:“唐参谋,你这是草木皆兵了。军里让我们先通过是为了省点油钱。他们看是看个稀奇。C师那些战士,大部分是从菜棚、养猪场拉上来的,哪里见过咱们这种装备。”
黄兴安道:“唐参谋,这是军里决定的事,你就少操点心吧。”
这时,几个战士抱了几台步话机往车上装。
简凡拦住说:“要去打现代化战争,你们带这些老古董干什么?拿回去,拿回去。让人看见,丢人现眼。”
一个中士说:“这是范司令专门交代要带的,刚才又从坦克团打来了电话。”
黄兴安意味深长地笑笑:“都说小范全面,真全面呀!占不了多大地方,带上吧。”
简凡闪到一边,教训道:“别一口一个范司令,在A师,从前有个范团长,现在有个范参谋长。”
唐龙听不下去,开着车到通信站那边一看,只剩下几个留守女战士在清扫马路。
一个女中士说:“来迟了一步。邱队长中午在白马镇就餐。”
唐龙车一开走,女上等兵就笑道:“这个唐参谋真是心细,搞得跟十八相送一样。”
中士道:“这种男人好,做饭干家务肯定卖力气。邱队长多有福气呀。”
唐龙的心细马上又以行动验证了。他跑到县城一家妇女用品专卖店,在几个女服务员纵横交错的怪异目光和意味深长的笑容的包围下,从容地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两打内衣和文胸,而且各种型号都有。然后,他开着车沿路追了过去。赶到白马镇,邱洁如的小分队刚刚吃完午餐,正准备上路。
唐龙抱下一个箱子,正抱第二个箱子,几个女兵吵吵着,就把地上的箱子打开了,都哇地一声呆住了。邱洁如满脸通红,恶狠狠地盯着唐龙。
唐龙急中生智,大咧咧地挥挥手:“去去去,害什么羞啊?战场上没有性别。我这是来给你们送配发战备物资。美国女军人,在野外工作的,都发这些东西。演习地区非常潮湿,想洗个澡可没那么方便。你们不怕得皮肤病,这些东西我就拿回去了。”
邱洁如愠怒地盯了唐龙一眼说道:“小娜,把组织的关怀搬到车上去。”
卡车开动了,邱洁如抓着车篷支架站着,黑亮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在视野里渐渐变小的唐龙,一只手轻轻地挥着,嘴里禁不住轻轻地哼着著名的战地爱情歌曲《丽莉·玛莲》。刚刚唱出一句,女战士们就齐声跟唱起来。悠扬动听、略略有些伤感的歌声飘出去,绕着长蛇阵一样向南滚动的钢铁热流,渐渐地,那些隆隆向前的坦克上,那些在拖车后面默不作语的高炮上,那些刚毅的、唇边刚刚生出茸毛的男兵的脸上,似乎都有了这种动情音符的跳动……
还在当排长的时候,朱海鹏就仔细读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那时,他立志想成为一名能用自己的战争理论改变一个时代战争格局的军事家。克劳塞维茨对于炮兵作用的推崇和研究,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战争观念,如果把二十世纪后半叶出现的导弹看成是炮弹光宗耀祖的后代,克劳塞维茨在今天的影响只能是更大了。随着岁月的流失和对现实认识的深入,朱海鹏也知道以前的憧憬只能作为今生今世的梦在独自一人时细加品味了。世界军事领域近二十年发生的巨大革命,在海湾战争中以有形的结果展示了出来,朱海鹏彻底绝了成为一个大军事理论家的念想。中国的战争观念和武器的先进程度,和发达国家相比,其差距至少和经济水平的差距一样大。常规武器时代,克劳塞维茨没有出现在中国,高科技武器时代,中国也不可能出现可以影响整个世界战争观念的当代克劳塞继茨。进入90年代后,朱海鹏清醒地意识到,当前,中国可能更需要一批军事领域的改革家,需要一批面对各种深厚传统敢于吃螃蟹的人。他没有想到机会会在他尚不到四十的时候就降临了。方英达等高级将领对他的支持,让他看到了中国快速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希望。同时,方英达等高级将领对A师这样的部队表现出的让人一言难尽的情感,又让他感到这条道路可能荆棘丛生。
朱海鹏深深理解方英达为什么对A师这样的部队一往情深。这样的部队就像现在困难重重而过去曾为国家和民族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国营大型企业一样,其前途命运、其改良与改革的成与败,更容易让高层领导者们牵肠挂肚。军队又与企业存在巨大的不同,对企业前途决策上的失误,可能会导致亏损和工人失业。但如果对军队的发展前途产生错误判断,一旦爆发战争,那便是亡党亡国了,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才在个人前途上取浅层的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彻底脱离部队不在其位,不为之忧心;要么就要杀出一条血路,以无可争辩的事实,让方英达等决策人下定决心。科技强军、质量建军是战略性决策,它的意义如同改革开放实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指导方针一样。虽然它肯定会在实际执行中出现这样那样的曲折。
演习日期渐渐逼近,朱海鹏才深深地感到肩上的担子之重。他明白,如果要把军区这个局部变成一个军事上的经济发达地区,这次演习蓝军就必须大胜。蓝军就是军区搞的特区,如果在这次演习中不搞出一些类似于深圳奇迹之类的效应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一入演习区域,他就接二连三地采取了非常手段。
这一天,朱海鹏趁演习命令尚未下达之际。拉上常少乐乘直升飞机,亲自到红军防区进行侦察。这时候,红军的很多部队尚在朝指定位置运动途中。
朱海鹏指着下面一条山谷说:“这就是二号地区和三号地区的分界线。山谷实际宽度比地图上标的要窄至少十五米,横向只能展开一个坦克营的攻击方阵。超过一个营就是兵力浪费。”
常少乐说:“这个地方可以设个前线指挥所,两面环山,有一个营把守,可以高枕无忧。当年这里剿匪,可费劲了。”
朱海鹏道:“但这里面有地方实施空降,如果它右翼无高炮阵地,还是容易被突破,再说,如果没有制空权,躲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飞机沿着一条河作低空飞行。红军的坦克部队正在沿着河边的公路向前开进。坦克兵不知飞机里坐的是朱海鹏和常少乐,纷纷向飞机招手致意。
朱海鹏说:“惭愧!如果是战争,你我早叫击落十回了。”
常少乐说:“我心里有点底了。他们一线纵深三十公里,山地较多,咱们的兵吃不了亏。”
飞机转来转去,从正在为指挥部选址的红军几个首脑和参谋头顶飞了过去。
范英明要来望远镜,飞机已无法看见。他说:“唐参谋,你查一下今天我们有没有直升机出动,问问军协调处,看他们有没有飞机来这一地区。”
唐龙马上道:“我们今天没有飞机出动。”
范英明又道:“你立即报告给协调处,要求作出规定,禁止蓝军飞机在演习前经过我们防区上空。”
黄兴安不以为然地说:“你也大小心了。我们把部队亮给他们,他们能打得动吗?他们这么做,只能证明他们心虚了。”
范英明指着一片空地说:“那里设个备用预警雷达站,加强空中监视。”
一个少校参谋拿个本子跑过来报告:“坦克团二营在四号公路188公里碑处受到村民阻拦,无法前进。周营长请示如何处理。”
范英明问:“怎么回事?”
少校说:“按计划,这个营应该于明天到达四号五号地区接合部,从188公里碑右拐,有十公里柏油路是那里的四个村集资修建,这几年他们都在收过路费。他们说坦克部队通过一次,路面损失太大,提出要收损失费五万元。”
刘东旭说:“他们不知道军车一律免收路桥费的规定?”
少校说:“知道,他们只让车过,不让坦克过。师坦克团从这里通过,可以节约一大段的路程。”
唐龙说:“强行过去,善后工作让地方政府处理就行了。”
黄兴安道:“胡说!这又不是打仗,不过是演习嘛。小范,要不,就把这个营换个地方布防,五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演习预算中也没有这笔开支。”
范英明道:“黄师长,选这个地方是经过论证的。我看这样吧,五万块钱太多了,三万以内,让高副师长去和他们谈谈。这个环节耽搁了时间,恐怕要影响全局。”
黄兴安道:“就这么办吧。告诉高副师长,以尽快让部队通过为目的,也不要显得我们太小气了。再把这件事写个报告上报军部。”
高军谊和王科长很快就报告说部队已开始通过,支付了四万五千元。范英明感叹如今办事太难,也就没有再想这件事。他们万万没有料到,集资修路的农民本来只期望拿到万把块钱,更想不到这四万五千元实际只付了三万五。
蓝军在修筑工事时,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楚天舒正在团指挥所布置工作,准备去蓝军司令部就任参谋长,三营长带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民走了进来。
三营长说:“尖鹰嘴右边一百亩荒山,这位铁锁兄弟承包了,他不让挖工事。”
楚天舒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军事行动?”
铁锁说:“我们知道大军要在这里搞演习。乡政府已经通知过了。”
楚天舒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让挖?”
铁锁说:“这山我家承包了五十年,去年刚刚种了果树……政府通知是通知了,可是没说这损失……首长,我们一家六口人、指望这片山吃饭呢。这枪炮一响,果树就完了。”
楚天舒说:“老乡,演习打的都是空爆弹,伤不了你的果树。”
铁锁说:“我知道这是演戏,可硝烟一熏,挂果就要迟一年。到时你们一开走……”
楚天舒道:“你的觉悟哪里去了?说吧,你要赔多少损失?”
铁锁流了几滴眼泪:“首长,这要是打外国兵,大军没柴烧,我们敢把树全砍了拉来。可是,可是你们这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总得给一年果子收入吧?当年红军从这里过,我爷爷还为红军……”
楚天舒说:“别提你爷爷了。你说个数,我们决不还价,可你也要摸着良心开口。明给你说了,我们没带着银行来,只能先欠着。”
铁锁说:“只要给个凭据就行。按说这头年挂果最少能收入一万,你们给五千吧。”
楚天舒拿过一个本子,写上一张五千元的欠条递过去。铁锁看看,还没有走的意思。
楚天舒生气了:“是不是嫌少啊?”
铁锁指指欠条:“首长,你看能不能给盖个红戳戳?”
楚天舒火了:“我一个上校写的欠条,能不算数?我们是来这里打仗,没有带公章。你拿不到钱,我把家里锅碗瓢盆卖了还你。”
铁锁这才将信将疑地走了。
楚天舒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叫什么事呀!王参谋长,一团就交给你了。以后凡遇这种情况,都这么处理。总之,不能让布防计划受到影响。”说完,自己开着车沿着一条高低不平的山路走了。
朱海鹏为了使战士克服临战恐惧心理,煞费心机。多少年来,这支和平时期的军队对真正枪林弹雨的感觉已经很陌生了。C师作为一个乙种师,大部分战士,入伍两年,顶多打过几次靶,甩过几颗手榴弹,临战恐惧心理普遍存在。这几年,少数参加过常规演习的士兵,因都是扮演必败的角色,对空爆弹的体验,也说不上过了关。这一次,C师扮演的是攻击部队。如果听到空爆弹响就头朝地屁股朝天,再好的战役部署也无法实现。这天上午,朱海鹏叫常少乐陪他去训练警卫连的士兵。
朱海鹏从弹药箱里拿出一排银黄银黄的子弹,在队列前走着说:“这是真正的子弹,今天的训练科目就是体验真正的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的感觉。”用手朝七八十米开外的一个不足一米高的黄土堆一指,“你们的位置就在土堆后面,两个人一组,隐蔽到土堆后面,我在这里射击。谁来试第一组?”
四五十个战士面露惧色,都盯着土堆死看,没有一个人走出队列。
朱海鹏道:“赵连长,你们搞过这种训练吗?”
赵连长额头上渗出汗珠,口吃地答道:“只、只是打过靶,报过靶,这,这个土堆……”
朱海鹏道:“十几年前那场南线战争,有上万士兵要是知道这样一个土堆可以躲藏三个人,就不会阵亡。当年我在前线整容室搞过调查,百分之六十的战士是头部和胸部正面中的弹。”他用手摸了一个上等兵的胸部,上等兵竟站立不稳了。“那是因为听见枪响就乱跑。”他定睛一看,喊一声,“上等兵,出列。”
常少乐走过来说:“换成空爆弹吧,这样搞是有点危险。别说他们没搞过,我当了三十年兵,真子弹也没有从我头顶飞过。”
这时江月蓉带者一个穿着军服却没戴领花、肩章的低个子黑瘦青年走了过来,被警戒员拦住了。警戒员小声说:“枪里是实弹。”
朱海鹏把枪朝常师长手里一塞,对上等兵说:“跟着我,跑步。”
朱海鹏带上等兵跑到土堆后面趴好,大声喊道:“常师长,先打几个点射。”
常少乐用跪姿举着冲锋枪没扣扳机。
朱海鹏又喊:“你打呀!”
一个点射打了出支击落了儿片橙黄的树叶。
朱海鹏道:“你连土堆都打不中吗?”
常少乐又朝土堆前边打了两个点射,关好保险喊道:“我信了,你们过来吧。”
朱海鹏黑着脸过来从常少乐手里拿过冲锋枪,看了汗水湿透了衣服、脸色却变得红润起来的上等兵一眼,喊道:“赵连长,你再带上等兵过去。”赵连长带着上等兵跑过去。
朱海鹏问也不问,举枪对着土堆打了几个点射,最后一个连发,打得土堆冒起一大团烟尘。战士们看得目瞪口呆,江月蓉用手紧紧捂住嘴,眼睛里充满着担忧和恐惧。
朱海鹏喊道:“过来吧。”
赵连长和上等兵抖着浑身土,奔跑过来。
朱海鹏说:“上等兵,你说说你有什么感觉。”
上等兵笑嘻嘻地说:“要说不怕,那是假的。感觉嘛,走过去时腿发软。第一次那个点射一响,只想尿。第二次、第三次,想着妈的该死球朝上。这回过去,一点也不怕了。”
朱海鹏把枪交给赵连长道:“你射击,别不心疼子弹,一组打两三个点射就够了,记住,一个也不要漏掉。过了这一关,在战场上,生还的可能要增加两成。”
常少乐赞叹道:“你的鬼名堂可真多。哎,你看谁来了。”
江月蓉轻轻拍着胸口,喘着气说:“朱海鹏你胆子可真大,这要是伤着一个,可不是个小事。怪不得人家说你崇洋媚外。”
常少乐笑道:“我也算开了眼。出了事我兜着。吓尿了裤子事小,攻不上去可是要死人的。这是不是那个和银行开玩笑的小伙子?”
黑瘦小伙子勾了头,不敢看常少乐。
朱海鹏严肃地说:“程东明,机会给你了。看你抓不抓得住。我也不派人专门监视你,你应该明白怎么做。要做父亲的人了,你该懂得哪轻哪重。”
程东明立正答道:“我一定努力做。”垂手站在一边。
朱海鹏不再理睬程东明,淡淡一笑:“这完全是土办法。要真是崇洋媚外,我就建一个对练场。欧美的警察都这样练。”
几个人正说着话,枪声停了。赵连长跑来报告说:“警卫连训练完毕,请指示。”
常少乐问:“有没有尿裤子的?”
赵连长说:“你也太小瞧警卫连了,出点虚汗已经够丢人了。主要是练得太少。”
朱海鹏说:“你去土堆里把那块弧形铁板挖出来比着做八个,然后把你的人分成八组,到各个团去。给你三天时间,把全部步兵都训练一遍。记着,钢板的事要保密。”
常少乐道:“你采取了措施,也不早告诉我一声。光一个土堆可能不行。”
朱海鹏说:“理论上说,子弹根本穿不透土堆,可保不准哪一颗子弹中了邪。这是训练,用了钢板就把百万分之一的危险消除了。”
训练中确实出了中了邪的子弹,这颗子弹碰到钢板后改变了方向,竟又飞了一百来米,咬了三营一个炊事班长的屁股。当时,炊事班长正弯着腰给一口肥猪放血,只觉得屁股一阵热痛,扔了杀猪刀伸手朝后面一拍一抠,嘴里还说“狗日的牛虻咬人真是疼”,松开手一看,掌中竟是一颗沾了血的子弹。惊叫一阵后,脱了裤子并排贴了两贴创可贴,继续拾了杀猪刀杀猪。这个把子弹当牛虻的笑话还是传出了蓝军防区,各方面人士反应各不相同。
范英明知道朱海鹏用这种办法强行解决士兵恐惧心理后,心中暗暗佩服朱海鹏的胆识和心计。十多年前,他和朱海鹏都在A师一团三连当排长。有一天,朱海鹏带着几十发子弹,拉他一起去搞了用坟包当掩体的试验。事后,朱海鹏想把这个方法用于实际训练中,范英明好意劝阻了,认为这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赌,犯不上。没想到十几年后,朱海鹏为了能打赢他,竟敢在一个师搞了这种训练。几千人的实弹训练,只出一起流弹伤人的事,应该说是很成功的。这样,蓝军的士兵在心态上就比红军士兵离战争更近了一步。范英明正在琢磨想点什么办法让红军的士兵也能走进实战,黄兴安迅速作出反应,要求部队再搞一次点验。刘东旭这回明确支持黄兴安,范英明只好签发了进行点验的命令。
范英明从两军对待演习的差异上,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这天下午他突然间提出了再建一个备用指挥所的建议。
黄兴安当即反对:“已经有两个伪装指挥所,一个二线备用指挥所了,用不着再建。这次空军只是象征性地参加,还怕他们抢去了制空权搞地毯式轰炸?”
唐龙又多嘴了:“如果我们在电子战阶段失利,制空权很容易丢掉的。”
黄兴安威严地瞪了唐龙一眼:“这是你能决定的事吗?你这个人,聪明是聪明,可你不觉得过分了吗?你不要动不动就说西方,说海湾战争!这是中国的一次很平常的演习。一个备用指挥所需要多少台电脑你不清楚?”
简凡早就觉得唐龙抢戏,讲什么都一套一套的,顺手丢了几块小石头:“唐参谋从学校毕业就到了师一级指挥机关,对部队的实情缺乏了解,到下边锻炼锻炼,就不会有这么多书生气了。”
黄兴安马上说:“唐参谋,你看你是到一团呀还是到二团?两个团部没有团长,人手正缺。你去了,一呢,能协助他们指挥作战;二呢,也能接触点实际。”
刘东旭在这种事上不好表态,觉得黄兴安和简凡有点小题大作,便走过去安慰道:“小唐,黄师长、简团长都是为你好,你别背什么包袱。”
唐龙不亢不卑地说:“我只不过是在尽一个普通作战参谋的责任。在哪里工作,向来都是由组织安排的。我们都是螺丝钉嘛。”
简凡生气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这些天,范英明对唐龙的看法刚刚有点改变。唐龙刚才帮腔,范英明倒没觉得是参谋越位。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犯不上为了唐龙和黄、简二人冲突。想起一团如今只剩下焦守志在唱独角戏,范英明就说:“你去一团吧,你们张科长已经去了二团,你再去那里,二团的领导不好开展工作。”
唐龙梗着脖子道:“我什么时候去报到?”
范英明对唐龙的语气和态度厌烦了:“你不会站在参谋的位置说话吗?”
唐龙打个立正,仰脸道:“司令同志,我什么时候到一团报到,请指示。”
范英明强压着一肚子火道:“你把工作交接一下,马上可以去,越快越好。”
唐龙说:“司令部作战室还没分工,我没有工作需要移交。”
范英明大声说:“我命令你今晚八点以前到一团报到,协助焦代团长指挥作战。”
唐龙答一声“是”。取了自己的军帽,迈开大步走出指挥所。
简凡马上评论说:“如今各级,都有这种难剃的刺头,有点小聪明小才气恃才傲物,又不愁到地方找工作,吹不得打不得。军队这些年风气大变,等级不清,都是这种人闹的。”
黄兴安说:“他去年就想走,演习结束,就让他转业吧。这种人留在身边有什么用!”
简凡说:“师长,定他走不走,怕是还得看一看再说。听说他正在追邱参谋长的女儿。聪明人如今是越来越多呀。”
范英明道:“还是把邱参谋长女儿的事放一放吧。我还是觉得应该再建一个指挥所。我算了一下,大头只是三十几台电脑。”
黄兴安说:“那也得三十几万。打完这场演习,留着这些东西下蛋啦?”
刘东旭害怕顶起来,忙说道:“你们争的不就是个钱的问题嘛。我觉得多这几十台电脑,将来不会派不上用场,可以拿来办训练班,一方面可以提高战士的素质,另一方面,战士也可以学个一技之长,回到地方也用得着。”
黄兴安看刘东旭态度明朗,就说:“小范,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指挥所没报计划,军区不可能再拨一分钱。你要建,我不反对,但是这笔钱师里不出,演习后这些电脑都归你们司令部,你签字报账。”
刘东旭笑道:“英明,你别叫他吓住了。老黄的考虑也很有道理,演习毕竟是打牙祭,太奢侈,以后日子就清汤寡水难熬难过了。我呢,投了赞成票,当然也要放放血。这笔钱,我用政工费给你报一半。”
范英明也笑了:“我也不领你这个情,反正这电脑日后你又要拿走一半。”
说得大家都笑了。刘东旭是开怀大笑,黄兴安是矜持淡笑,简凡是莫名假笑。
刘东旭到底是老政工干部,谈笑间化解了范英明和黄兴安可能发生的一场冲突后,又细心地想到该给唐龙一点安慰。这一次演习,他这个政委的角色真不好当。立碑的事,双方已斗了一场,谁是谁非,刘东旭也不好评价。这场演习能给A师带来什么,确实还不好估计,但这种内耗绝不会带来好结果则是肯定的。他和黄兴安共过一段事了,知道以柔克刚是对付黄兴安的正道,前一段也就很希望范英明能一直忍让下去。然而,他们毕竟冲突起来了。这时候,刘东旭才觉得自己这个角色扮演起来难度大了几倍。为了A师的整体利益,他必须把自己的个性深藏起来,以和事佬的身份,把黄兴安和范英明尽可能说合到一起,共同领导A师把这次演习打下来。
刘东旭走出指挥所,看见唐龙已经背着背包,下了指挥所前面的平台,忙喊一声:“小唐,唐参谋——”
唐龙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刘东旭。
刘东旭关切地说:“我派辆车送你过去吧。”
唐龙说:“政委,谢谢你。路上便车很多,我搭一辆过去就是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慢慢扭过头,看见刘东旭还在平台上站着,又说道:“政委,你要多保重。”
这地方本来就人烟稀少,前一段为演习需要,又通过地方政府动员重点演习区域几十户人家进行疏散和搬迁,路上几乎遇不到老百姓了。偶尔路上驶过一辆军车,闪过一支小股部队为这片山地平添了一些压抑而紧张的战争气氛。间或还能看见山坡上有一两处农舍,有顽童倚树向路上窥视,接着便有叱喝孩童回家的声音响了。声音有些颤抖。
唐龙没想到会在这条路上遇到邱洁如。
邱洁如到演习区域后,随即同A师副参谋长回C市联系空军参加演习的事。她的任务其实只是把副参谋长带到她家见她爸。
邱洁如从车上跳下来看唐龙背着背包,忙问:“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唐龙说:“今天进忠方,老少皇帝都龙颜大怒,发配我到一团充军。你去当公关小姐,怎么去了这么多天?”
邱洁如说:“范司令让我去方小三那里取东西,东西还没弄到。就等了几天。”
唐龙说:“想不到一本正经的范英明也会藕断丝连。”
邱洁如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精致的盒子:“范司令要我取这两个微波跟踪仪。你想到哪里去了。噢,离了婚就不能成为好朋友?”
司机喊道:“邱队长。我去前面加点水。”
唐龙打开盒子看看:“这个玩意儿好干什么?”
邱洁如说:“方小三说在三十公里范围内,不用任何联络,一个能找到另一个。”
唐龙阴阳怪气地说:“范英明准备奇袭蓝军指挥部,真是高着呀。可总得派个女间谍把这个东西当定情物送给朱海鹏。”
邱洁如收好跟踪仪,嗔怪道:“你就吃了这张嘴的亏!你再不注意,下一回怕是要发配到连里当战士了。”掏出手帕,帮唐龙擦擦汗。
唐龙说:“三个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外加一个好好先生,能打赢这场演习,我唐字倒着写。当兵才好呢,战败了不用负责任,唉,当年毕业分配我真该留校。如果现在我在朱海鹏手下,肯定被尊为军师了。”
邱洁如说:“你应该坐在A师的板凳上。朱海鹏如今情场得意,再让他赢这场演习,上帝就太不公平了。你猜猜导致范司令和方小三离婚的男人是谁?”
唐龙说:“都说是昌达公司的总裁。”
邱洁如鼻子哼哼:“朱海鹏!方小三已经把朱海鹏的妈和女儿都接到家里住了。也不知道范司令知不知道这件事。这种时候方小三实在不应该这么干。”
唐龙也有点意外:“真有这种事?”
邱洁如道:“我去方小三家见了,这还有假?你可不要乱说,影响不好。”
唐龙道:“女想男,隔层板’,真不假。你将来不会上演这种小插曲吧?”
邱洁如揪住唐龙的耳朵,另一只手去撕唐龙的嘴。两人滚在一起。
热吻了一会儿,邱洁如推开唐龙道:“我得赶快把这两个东西送给范司令。说不定他真要依靠这两个秘密武器打败朱海鹏哩。”
唐龙疑惑地看着邱洁如:“不对呀,你对这个范英明是不是关心过了头?方小三,方小三,连声姐也不肯喊了。”
邱洁如怔了一下,站起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想喊她什么就喊她什么。瞧她做出的事,叫她姐我觉着丢人。看什么看,我就是这个脾气,看不惯拜拜就是了。你没别的事,就快去一团报到吧。我也得去交差。”说罢,一个人飞快地奔下山坡。
唐龙又坐了很久,搬起一块石头扔下山坡,对着血色夕阳莫名其妙地骂一声:“操你奶奶!”
唐龙走后,范英明提出改变一线兵力部署,具体原因,他也说不清楚,似乎只是一种失败的预感导致的。
范英明说:“鉴于蓝军最近出现异常,我们需要从一线再撤下来三个营,加强第二道防线。”
简凡不解地问:“这时候变更部署,不太合适吧?我看蓝军除了实弹训练打中一个人的屁股外,没什么地方异常。”
黄兴安冷笑道:“小范,你不要忘记这次演习的前提是一支装备有高科技武器的部队突然入侵由我们这样一个甲种师守卫的疆域。你把一线抽得只剩下两个营,人家一个团就能突进来。我们守的是国土,这是大是大非。”
范英明说:“我这个司令的权力是哪些,我不是很清楚了。”
黄兴安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个司令当然是负全责。可我们总该保留一点建议权吧?如果你的决策明显于A师不利,指导委员会应该还能行使否决权吧?朱海鹏给他的士兵发实弹,军部也不会不管吧?”
刘东旭知道不发言不行了。军史上五次反围剿作战那一段,御敌于国门之外和诱敌深入的争论,刘东旭很熟悉。当然,事实证明毛泽东的诱敌深入战术是正确的。可眼下的情况是A师在总兵力上大大超过C师,还没交战就示弱总是不大好吧?
刘东旭道:“你们争论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打赢演习。不要说气话,这个方案在家已论证过多次,我看暂时不要动。打一打,如果确实有漏洞,我们再改变。A师是一支机动性很强的师,根本用不着怕。”
范英明没说话,独自出了指挥所。
邱洁如迈上平台,一抬头看见了范英明,细看就看出范英明眉头紧蹙,她的脸兀自发热,声音颤了,心慌了,敬礼时竟把帽子碰到了地上。
范英明弯腰捡起帽子给邱洁如戴上:“已经当中队长了,还这么冒失。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没有?”
邱洁如红着脸举手敬礼道:“报告范司令,东西拿到了。”
范英明接过两个盒子,想到这两个跟踪仪的用途,脸上不觉露出了让人很容易辨认的苦笑。这一连串的表情,在邱洁如眼里,都有了一种解释:这个被不忠妻子背叛的男人现在依然在饱受非人的煎熬。
邱洁如有点伤感、有点动情地看着正低着头看跟踪仪的范英明,急急地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你肯定不会孤立。”
范英明抬起头看看邱洁如,笑了笑,伸手拍拍邱洁如的肩:“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
邱洁如走到通信站的车上,脸上的红潮还没有退去。这个一向敢作敢为、从不知愁滋味的少女,忽然间领悟了什么叫作牵挂了。一想到那不可知的未来,她的眼神又迷惘起来。犹豫和彷徨看来要伴她度过一段时光了。
范英明胡乱吃了点饭,到作战室写了一个手令,自己开车去一团。远远地,他看见一个背着背包的人在路上行走,近了,才看清是唐龙,汗水已经把唐龙的上衣浸透了。
范英明把车刹在根本没有招呼车辆意思的唐龙的前头,探出头说道:“上来吧,我带你去一团。”
唐龙看清是范英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问道:“这算不算命令?”
范英明怔了一会儿:“不算。”
唐龙说:“我会在八点钟以前走到,还是各走各的吧。”说走就走,大步流星地走。
范英明隔着挡风玻璃疑惑地看了一会儿,一踩油门,很快超过了唐龙。赶到特务连,李铁正在领着战士们吼军歌,把一首《东西南北兵》吼得山摇地动。
范英明跳下车道:“吃饱了没事干,喊山呀?”
李铁看见是范英明,兴奋地说:“团长,司令,是你来了。战士们都吵吵着憋闷,吼一吼,放放气。这演习什么时候开始呀?我们可都憋不住了,解散,自由活动吧。”
范英明看看天看看夜幕中远处的山峰:“这要看朱海鹏什么时候把刀磨利了。李铁呀李铁,如果这次演习我用不上你,那该多好。”
李铁早已摸清了范英明的脾气,知道这时候不该插话,静静等着下文。
范英明拿出一只跟踪仪,抓住李铁的右手戴在腕上,打开开关道:“你骑个摩托随便往哪里跑上五分钟,然后在那里等我。”
李铁奔向简易车棚,骑上摩托眨眼就不见了。
范英明上了车,等了一会,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跟踪仪,慢慢找了过去。
李铁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这是什么东西,真神了。”
范英明把早写好的手令交给李铁:“从现在起,你选五十名战士,组建狐狸部队,带一台步话机在指挥所三十公里以内区域活动。凭这份手令,到各个部队领取你们需要的物资。需要你们干什么,我用步话机和你联系。你回去吧。管好部队,有几个兵爱和姑娘套近乎,给我盯着点。但愿演习中你这只狐狸闲着。”
范英明站在昏暗的夜幕里。天很大很大,人很小很小。
军区演习指导委员会和集团军协调委员会设在离演习地区约一百公里的一座旧军营里。这里原是一个山地师的师部所在地,1985年大裁军,这个师撤销了番号,后来这里变成了军区体工队田径、足球队的高原训练基地。演习领导机关的到来,使这个地方空前地热闹起来,四五架直升飞机和几十辆各种车辆停放在一起,看上去十分壮观。
作战指挥室、信息处理中心设在原来宽大的干部食堂内。从大门走进,便是由几十台电脑和一些现代化通信设备组成的演习信息处理中心。再进一道门,就是有一两百平米大小的作战指挥室。三米宽四米长的巨型液晶显示屏上,演习地区的地形图清晰得连一条公路都可以看清。
方英达在演习指挥系统调试完毕的第二天上午由军区飞抵这里,坐镇指挥这场演习。上午十一点来钟,方英达在陈皓若等集团军首长的陪同下,走进了作战指挥室。
方英达看了看作战室的主要设施,满意地笑了:“这才体现了一个集团军指挥部的水准。”
陈皓若说:“老军长,我们这回可是把最值钱的家当全部搬来了。”
方英达开玩笑道:“是不是心疼了?好钢就得用到刀刃上。前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中荣报告说:“今天零时,协调处与红蓝两军指挥所所有信息终端都一次性对接完毕。红蓝两军的任何部署和行动,在这里都可以得到同步显示。这标志着我们军通信手段完全进入到自动化阶段。”
方英达说:“我看看红军的布防情况。”
赵中荣对一个操作员一挥手,显示屏出现红军防区全队营以上建制部队在上边都可以显示出来。
方英达仔细看了一遍:“不错,牛头山一线是这个防区的关键。当年我们来剿匪,就是从这里突破的。A师一团二团,两个门神一左一右,常麻秆、朱海鹏想进门怕没那么容易。看看蓝军摆的是什么架势。”
屏幕又换成蓝军的兵力部署图。从图上看,蓝军一线部队兵力很分散,而且只有几个营,二线倒是有两个重兵集结区,军区配属的尖端部队都集中在指挥所的附近,从布阵上确实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方英达自言自语说:“拳头打人才能把人打倒,伸出指头戳,恐怕不行。红军要是先发动攻击,蓝军的前景我看不妙。”
赵中荣道:“朱海鹏最爱标新立异,前些天搞什么战场心理实弹过关训练,伤了一个人。”
方英达说:“有这回事?”
赵中荣道:“事后也不上报,打电话问情况,朱海鹏还认为是小题大做。弄不好,朱海鹏这次就是开了个国际玩笑。”
陈皓若拉着脸道:“有多大事报告多大事,说那么多干什么!架势摆得再好,也得经过实战检验。定下来的事,就不要再争论。”
方英达没再问伤人的事:“部队开始行动,这里能不能看得见?”
赵中荣又挥下手,屏幕上开始出现可移动的红、蓝两种可粗可细的线:“经过技术人员努力,这个难关也攻破了。如果知道行动线路和行动时间,从这里可以监视每个战场的实际进程。除了看不见人,其他参数,这上面都可以同步、准确显示。这个难题一解决,可以避免很多演习纠纷。你看这个放大图。红军三个营包围蓝军一个营,清清楚楚,协调处可以立即判蓝军这个营退出演习。”
方英达走过去坐在窗户下的一个沙发上:“陈军长,下午总部和兄弟军区的观摩团要来,新闻采访团可能也该到了。”
陈皓若道:“这里房子不缺,我们已经准备了几十个床位,伙食也安排了,北方的同志冬天用惯了暖气,这些房间都配了电加热器。”
方英达点着头说:“也就半个月二十天,还不到真正的冬季,不要搞得太特殊,战士们不是还在帐篷里睡木板嘛。给空军说一声,如果演习期间天气不好,就不要来,毁了飞机代价就太大了。”
陈皓若说:“都是按一个月时间准备的。这要看战场变化。这种新型演习,没搞过,时间上恐伯不好规定死了。”
方英达道:“晚上搞个鸡尾酒会,一呢,对客人表示欢迎;二呢,给这次演习增加点轻松气氛。就是打仗,也要有个张弛。毛主席当年在西柏坡指挥三大战役,来了外国朋友、重要客人,也要举行个欢迎仪式嘛。”
陈皓若说:“这个事先倒没考虑到。赵处长,你安排一下。”
赵中荣停下手中的笔:“用不用通知红蓝两军派人参加?”
方英达道:“算了吧。如今双方都憋着劲儿,这里一见面,不定会出现什么情况,要是两个司令在舞场打起架来,可不好看了。”
说得一屋人都笑了起来。
赵中荣说:“这里离T市不远,用不用去借点舞伴来。T市的歌舞团在西南很有名气。”
方英达站起来,黑着脸道:“过犹不及。”说着,独自走了出去。
做迎来送往的场面文章,赵中荣早具备了炉火纯青的功力。鸡尾酒会和舞会办在大演习即将开始的时候,那是要让参加者记忆很久的。可是,如果场面上女性太少,大部分来观摩的军官都像电线杆子一样戳一晚上,日后回想起来肯定又觉得味同嚼蜡。真正的战争无法体验,这对中国的军人都是无法弥补的缺憾。这就需要造些幻景来弥补。赵中荣这样吃透了方英达办鸡尾酒会的精神:给观摩团绝对耳目一新的演习感受。请舞蹈演员来帮衬是过犹不及,那么挖掘自身潜力,给舞会增添一些女军人的青春活力,应该是恰到好处了。只要观摩团的男性成员跳得尽兴,这种急就章的捉笔人的能力,总会被上级首长看到的。吃过午饭,赵中荣到军报女记者秦亚男少校下榻处进行了短暂的拜访。这么及时地进行这次拜访,并不是因为这个一身阳刚气的美丽年轻的女记者以一种特别的女性味道吸引住了赵中荣,赵中荣也不是急于感受品味一番这个气质高贵女人谈吐中的独特韵致。赵中荣是对她的姓氏感了兴趣。军区司令员姓秦,这个女记者也姓秦,听说秦司令有个小女儿在美国留学,这就够了。大军区司令员的女儿,摇身从留美学生变成军报少校记者,在赵中荣看来太稀松平常了。十年前的方怡上尉如今不是大公司的总经理了吗?
问了些必要的寒暖后,赵中荣问道:“秦小姐对我们军区应该不陌生吧?听宣传部白干事介绍说,你有个叔叔就在我们军区。”
秦亚男的表情淡然,礼节性地说:“十年前,我作为见习记者来过你们军区,这是第二次以记者身份来西南。我父亲弟兄一个,白干事的介绍有误。”
赵中荣哦哦着:“有人还认为你是秦司令的女儿,刚从美国回来呢。”
秦亚男问道:“有个姓范的营长,不知还在不在你们军区。那一次我们是来采访大比武,这个营长带队拿了所有的第一名。”
赵中荣说:“你要只说姓范的营长,我们军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说这个营长,那就只有一个了。如今是这次演习的红军司令。秦小姐原来认识他?”
秦亚男道:“要认识还用打听吗?想不到他已经升到正师了。不过,也应该。那一次他可是把我镇住了。”
赵中荣道:“军区方副司令的三驸马,当然升得快些,是副师。如今又离婚了。好好,秦小姐,你休息。晚上有个舞会,请你一定出席。”判断出这个女记者不是秦司令的小女儿,已经达到目的,至于这个女记者与范英明有什么关系,眼下不是赵中荣关心的问题。他开车去后勤,打借条领了二十套女干作战服和二十副少尉中尉软肩章,驱车去了配合这次演习的通信营。一见面就对女教导员说:“找二十个模样俊俏的、会跳舞的、女的,今晚到军指挥部捧捧场,还是娃娃脸的不要。”
女教导员道:“全营有几个女干部,你这个大处长不会不知道。我到哪里给你拉二十个女舞伴?”
赵中荣把衣服抱下来:“你也别说你的兵不会跳舞,也别说不准战士跳舞,要把它当作一个特殊的政治任务完成了。道具我已经带来了,清一色少尉中尉,说话时口径要统一,中尉说是信息处理中心的,少尉就说是通信营的。”
女教导员说:“我可把丑话说前头,上头不高兴了,你可别推。这点道具就不还了。再给我们解决两千块训练费。”
赵中荣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哪一回亏待过你们?你的条件我都答应。四点钟你的人要到那里布置会场。把车停远一点,三三两两进去。”
女教导员脸如满月地笑道:“哪一回也没让你难堪呀。我的兵,这点事还办不了!”
欢迎仪式很简短,方英达代表军区、代表演习指导委员会致了一个欢迎词,很快舞会就开始了。二十个女少尉女中尉一出场,又都是崭新的作战服,舞会的别样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
四周墙壁上装饰着墨绿色的伪装网,再有十几支各式各样的枪随意一挂,四个角两角堆些空弹药箱,一角停一辆敞篷越野吉普,一角摆着两把重机枪,置身其中,战地感觉浓得扑鼻。赵中荣一直在一旁偷眼看陪同主要客人的方英达和陈皓若,看见他们说笑着,随后一个个被女军官拉去跳舞,这才瘫靠在角落里一个弹药箱上长吁了一口气。
秦亚男拍了十几张照片,凑到赵中荣身边说:“创意很好,赵处长,你们的女中尉女少尉是不是太漂亮了些?”
赵中荣道:“过奖了,公事公办说,南国出佳丽;实话实说嘛,有些实话道不得。大家都满意,我也就知足了。”
秦亚男抿着嘴道:“是挺感染人的。要是这些女孩穿着时装,男人们穿脏兮兮的作战服,味道就更足了。能不能帮我找一套作战服?”
赵中荣道:“你是不是现在就要?”
秦亚男道:“不急。我想随你们红军一起行动,不知赵处长能不能帮这个忙?”
赵中荣说:“我人微言轻,这事你还是去找方副司令。他只要发话说你可以随军采访,怎么安排你的行程,就属我的职权范围了。”
秦亚男理理头发,去请方英达跳舞。
夜来了。
朱海鹏命令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通信手段,尽可能多地截获红军各个级别的加密电报后,披着毛呢大衣出了指挥所。
江月蓉正立在朱海鹏住处的门口,看挂在一棵小香樟树上的空鸽子笼。
朱海鹏走过去说:“我刚下了命令,二十四小时值班,全方位搜集红军的来往电报,能不能打一场信息战,全靠你和程东明了。”
江月蓉取下鸽笼:“你什么时候又回家了?”
朱海鹏没弄明白:“我没回家呀!”
江月蓉用手指指鸽笼:“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那天晚上电话里吞吞吐吐,像是出了点什么事。这次见面,除了作战,你还是作战。别把弦绷太紧了。‘军指’今晚不是搞鸡尾酒会嘛。要说操心程度,方副司令不比你低吧?”
朱海鹏在昏暗里龇出一口白牙:“一个中将,一个上校,能比吗?是,确实有作难的事。那天就想请你帮我出个主意。后来我想还是处理完了再对你说。”
江月蓉关切地说:“什么事?你这个人,总是爱吐一半留一半的。我可不想破这种密码。”
朱海鹏叹口气:“这事本来不该让你知道,你既然要问,我就说了。说了,你可别怪我说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
江月蓉急了:“你就说吧。”
朱海鹏道:“丫丫和我娘已经来了C市,方副司令要我一心一意,不要三心二意。”
江月蓉说:“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早就想见见大娘和丫丫了。”
朱海鹏说:“他们住在方副司令家里。”
江月蓉猛地一抬头,没作任何表示低着头走开了。
朱海鹏追上去说:“这件事事先我根本不知道。我想先租个房把她们接出来住在那里太不合适了。可眼下还不能办。一是因为演习没时间办,二是方副司令病重,我娘又以为我真的是去打仗,硬要留下照顾方副司令。”
江月蓉一直不说话。
朱海鹏急了,追两步,拉了江月蓉一下。“我说不能说,你偏要我说,说了你又这样,真让人猜不透。”
江月蓉猛地一扭头:“我这样不对吗?我不这样又能怎么样?作为你的朋友和部下,我应该为你高兴。”
朱海鹏说:“我说不告诉你更好。一说,你还是生气了,真不该说。”
江月蓉认真起来:“我生什么气?真是的。你有三喜,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与方大经理破镜重圆是一喜;彻底解决了大娘和丫丫这两个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做将军梦是二喜;心理上终于占了范英明一回上风是三喜。吃喜糖的时候可别忘了通知一声。”说着,转身回去了。
朱海鹏只好眼睁睁看着江月蓉走了。一个人独自走了好一会儿,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这个事怎么比打仗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