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言曰:“有心为恶,无心为过。”则过容有不及知者,因有不及改,是大不然。夫心不爱过者也,才有一点过,便属碍膺之物,必一决之而后快。故人未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只不肯自认为知尔。然则过又安从生?曰只不肯自认为知处,其受蔽处良多,以此造过遂多,仍做过不知而已。孟子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可见人心只是一团灵明,而不能不受暗於过。明处是心,暗处是过。明中有暗,暗中有明。明中之暗,即是过;暗中之明,即是改,手势如此亲切。但常人之心,忽明忽暗,展转出没,终不能还得明明之体,不归薄蚀何疑?君子则以暗中之明,用箇致曲工夫,渐次与它恢扩去,在《论语》则曰“讼过”,如两造当庭,抵死仇对,不至十分明白不已。才明白,便无事。如一事有过,直勘到事前之心,果是如何?一念有过,直勘到念后之事,更当如何?如此反覆推勘,更无躲闪,虽一尘亦驻足不得,此所谓致曲工夫也。《大易》则言“补过”,谓此心一经缺陷,便立刻与之圆满那灵明尔。若只是小小补缀,头痛救头,脚痛救脚,败缺难掩,而弥缝日甚,谓之文过而已。虽然,人犹有有过而不自知者。“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然则学者虚心,逊志时务,察言观色,以辅所不逮,有不容缓者。(以上《改过说》)
阳明子言良知,最有功于后学,然只传孟子教法,于《大学》之说,终有未合。古本《序》曰:“《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良知而已矣。”宛转说来,颇伤气脉。至龙溪所传《天泉问答》,则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益增割裂矣。即所云良知,亦非究竟义也。知善知恶与知爱知敬相似,而实不同。知爱知敬,知在爱敬之中,知善知恶,知在善恶之外。知在爱敬中,更无不爱不敬者以参之,是以谓之良知。知在善恶外,第取分别见,谓之良知所发则可,而已落第二义矣。且所谓知善知恶,盖从有善有恶而言者也。因有善有恶,而后知善知恶,是知为意奴也,良在何处?又反无善无恶而言者也。本无善无恶,而又知善知恶,是知为心祟也,良在何处?且《大学》所谓致知,亦只是致其知止之知,知止之知,即知先之知,知先之知,即知本之知。惟其知止知先知本也,则谓之良知,亦得知在止中,良因止见,故言知止,则不必更言良知。若曰以良知之知知止,又以良知之知知先而知本,岂不架屋叠床之甚乎?且《大学》明言止於至善矣,则恶又从何处来?心意知物,总是至善中全副家当,而必事事以善恶两纠之。若曰去其恶而善乃至,姑为下根人设法,如此则又不当有无善无恶之说矣。有则一齐俱有,既以恶而疑善,无则一齐俱无,且将以善而疑恶,更从何处讨知善知恶之分晓?止因阳明将意字认坏,故不得不进而求良于知,仍将知字认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于心,种种矛盾,固已不待龙溪驳正,而知其非《大学》之本旨矣。《大学》开口言明德,因明起照,良知自不待言。而又曰“良知即至善”,“即未发之中”,亦既恍然有见于知之消息,惜转多此良字耳。然则良知何知乎?知爱知敬而已矣。知皆扩而充之,达之天下而已矣。格此之谓格物,诚此之谓诚意,正此之谓正心,举而措之谓之平天下。阳明曰:“致知焉尽之矣。”余亦曰:“致知尽之矣。”(《良知说》)
读易图说
⊙图中有一点,变化无穷。子曰“《易》有太极”,周子曰“无极而太极”,沦于无矣。解无极者曰“无形有理”,益滞于无无矣。今请为太极起废而表是图,其为象曰有,即未必周子之旨也,抑亦孔门之说欤?虽然滞于有矣,夫图其似之者也。佛氏亦有是图,然其中一点,仍作空解,意实不同。
天有四时,春夏为阳,秋冬为阴,中气行焉;地有四方,南北为经,东西为纬,中央建焉;人有四气,喜怒哀乐,中和出焉。其德则谓之仁义礼智信是也。是故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之表义,非元亨利贞生春夏秋冬也。左右前后,即东南西北之表义,非左右前后生东西南北也。仁义礼智,即喜怒哀乐之表义,非仁义礼智生喜怒哀乐也。又非仁义礼智为性,喜怒哀乐为情也;又非未发为性,已发为情也。后儒之言曰:“理生气,性生情。”又曰:“心统性情。”其然,岂其然乎?
造化之理,新新故故,相推而不穷,如草木之荣枯,昆虫之启蛰,日月之晦明,四时之盛衰,气运之往来,陵谷之迁徙,莫不皆然。人囿于大化之中,与万物同体,自一日以往,自少而壮、而老、而死,无不变也。有之其惟积气、积习乎?油入于面,不可复出,此其不变者也。孰知去故滋远,反常滋甚矣乎?
君子仰观於天,而得先天之《易》焉。“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是故君子戒惧于所不睹闻,此慎独之说也。至哉独乎,微乎微乎,穆穆乎不已者乎。盖曰心之所以为心也,则心一天也。独体不息之中,而一元常运,喜怒哀乐,四气周流,存此之谓中,发此之谓和,阴阳之象也。四气一阴阳也,阴阳一独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也。故其中为天下之大本,而和为天下之达道,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至隐至微至显至见也,故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君子所以必慎其独也,此性宗也。
君子俯察于地,而得后天之易焉。夫性本天者也,心本人者也,天非人不尽,性非心不体也。心也者,觉而已矣,觉故能照,照心常寂而常感,感之以可喜而喜,感之以可怒而怒,其大端也。喜之变为欲,为爱,怒之变为恶,为哀,为惧,则立於四者之中,喜得之而不至於淫,怒得之而不至於伤者。合而观之,即人心之七政也。七者皆照心所发也,发则驰矣,众人溺焉。惟君子时发而时止,时返其照心,而不逐于感,得易之逆数焉。此之谓“后天而奉天时”,盖慎独之实功也。
圣学吃紧三关
学莫先于问途,则人己辨焉,此处不差,后来方有进步可观。不然,只是终身扰扰而已。
为己为人,只闻达之辨,说得大概已尽。后儒又就闻中指出许多病痛,往往不离功名富贵四字,而蔽之以义利两言。除却利便是义,除却功名富贵便是道,此中是一是二,辨之最微。学者合下未开眼孔,只为己不足,故求助於人,岂知愈求助於人,愈不足於己乎?(以上《人己关》)
学以为己,己以内又有己焉。只此方寸之中,作得主者,是此所谓真己也。敬乎?(《敬肆关》)
由主敬而入,方能觌体承当,其要归於觉地,故终言迷悟。
工夫却从存养中来,非悬空揣控,索之象罔者也。故宋儒往往不喜顿悟之说。或曰:“格物致知,《大学》之始事,今以悟为终事,何也!”曰:“格致工夫,自判断人己一关时,已用得着矣。然必知止知至以后,体之当身,一一无碍,方谓之了悟。悟岂易言乎?若仅取当下一点灵明,瞥然有见时,便谓之悟,恐少间已不可复恃。”(以上《迷悟关》)
大学杂绎
夫大学之所谓主脑者,止至善而已矣。致知之功,格物而已矣。格物之要,诚正以修身而已矣。盈天地间皆物也,自其分者而观之,天地万物各一物也;自其合者而观之,天地万物一物也。一物本无物也,无物者理之不物于物,为至善之体,而统于吾心者也。虽不物于物,而不能不显于物,耳得之而成声,目寓之而成色,莫非物也,则莫非心也。耳能辨天下之声,而不可欺以清浊,吾因而致焉,并不可欺以一切清浊,所以致吾心之聪也。目能辨天下之色,而不可欺以缁素,吾因而致焉,并不可欺以一切缁素,所以致吾心之明也。致吾心之聪明者,致吾之良知也。良知之於物,如鑑之於妍媸,衡之於高下,而规矩之於方圆也。鑑不离物而定妍媸,衡不离物而取高下,规矩不离物而辨是非,一也。故曰致知在格物。然而致吾心之聪,非无不闻之谓也,闻吾至善而已矣。致吾心之明,非无不见之谓也,见吾至善而已矣。闻吾至善,返于无闻矣,见吾至善,返于无见矣,知无知矣。《中庸》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其要归于慎独,此格物真下手处。故格物即格其反身之物,不离修者是;而致知即致其所性之知,不离止者是。孔门之学,无往而不以格致为第一义,博文约礼,其定本也。又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心非内也,耳目非外也,物非粗也,无物之物非精也。即心即物,非心非物,此谓一以贯之。自格致之旨晦,而圣学沦于多歧。滞耳目而言知者,狥物者也;离耳目而言知者,遗物者也。狥物者弊之于一草一木,亦用工夫;而遗物求心,又逃之无善无恶,均失也。(《格致》)
君子之学,先天下而本之国,先国而本之家与身,亦属之己矣。又自身而本之心,本之意,本之知,本至此,无可推求,无可揣控,而其为己也,隐且微矣。隐微之地,是名曰独。其为何物乎?本无一物之中而物物具焉,此至善之所统命也。致知在格物,格此而已。独者物之本,而慎独者,格物之始事也。君子之为学也,非能藏身而不动,杜口而不言,绝天下之耳目而不与交也。终日言,而其所以言者,人不得而闻也,自闻而已矣。终日动,而其所以动者,人不得而见也,自见而已矣。自闻自见者,自知者也。吾求之自焉,使此心常止而定、静、安、虑、得,慎之至也。慎独也者,人以为诚意之功,而不知即格致之功也。《大学》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独而已矣。自虞廷执中以来,无非此意,故伊、洛以一为入道之门。朱子析之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故于《大学》分格致诚正为两事。至解慎独,又以为动而省察边事,先此更有一段静存工夫,则愈析而愈支矣。阳明子反之,曰:“慎独即是致良知。”即知即行,即动即静,庶几心学独窥一源。总之,独无动静也,其有时而动静焉,动亦慎,静亦慎也,而静为主。使非静时做得主张,则动而驰矣,如挽逝波,其可及乎?动而常知,常止焉,则常静矣。周子曰“主静立人极”是也。(《慎独》)
天圆地方,规矩之至也。人心一天地也,其体动而圆,故资始不穷,有天道焉。其用静而方,故赋形有定,有地道焉。君子之学,圆效天,方法地也。其独知之地,不可得而睹闻矣,效天者也。由不睹而之于无所不睹,由不闻而之于无所不闻,地之善承天也。《易》曰:“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规矩之至也。(《絜矩》)
人心终日如马足车轮,奔驰无止,果系何物受累?苟能去所累心者,而於止也几矣!知此之谓知止,止此之谓至善。
问《大学》要义。曰:“言本体吃紧得个善字,言工夫吃紧得箇止字,言本体工夫一齐俱到处,吃紧得箇知字,言本体工夫一齐归管处,吃紧得箇身字。”(以上《首章》)
致知者,致吾知止之知也,收摄到极处,即是推致到极处,逮止於至善,则知至矣。(《至善。)
格物不妨训穷理,只是反躬穷理,则知本之意自在其中。只是一箇良知,正须从意根查考,心源体认,身上检点,家庭印证,国与天下推广,这便是格物工夫,便是致知工夫。朱子云:“格物须提起第一义,便是极至道理。”如在朝,便须进君子退小人,决无小人可用之理,这便是第一义。若见不破,便谓小人可用。子谓“进君子退小人,根吾好恶来。”其能好能恶是第一义,好人恶人是第二义,知进退人,又是第三四义了。知此方是知本。(《知本》)
矩是至善之式,所以安顿此心恰好处,夫子之“不踰矩”是也。(《释矩》)
《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慎独而已矣。意也者,至善归宿之地,其为物不二,故曰独。其为物不二,而生物不测,所谓物有本末也。格物致知,总为诚意而设,亦总为慎独而设也。非诚意之先,又有所谓致知之功也。故诚意者《大学》之专义也,前此不必在格物,后此不必在正心也。亦《大学》之了义也,后此无正心之功,并无修治平之功也。后之解诚意者,吾惑焉。曰“意者心之所发”,则谁为所存乎?曰“有善有恶者,意之动”,则谁为好之恶之者乎?
几者动之微,则前此更有静者,几乎?曰:“非然也。动之微,则动而无动矣。动而无动,所以静而无静也。此心体主宰之妙也。故名之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