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凌
这几天我一直在读诗,读一个人的诗,这个人是郭静。我得空就趴在电脑桌前,一行一行地读,一首一首地读,并把那些闪烁着人生智慧和生活情趣的佳句摘录在卡片上,以备闲暇时拿出来细细品味。我一再推迟写出我的阅读感受,是因为多少年了,我们经常和一些热衷于文字的人谈诗论道,迎来送往,却忽视了身边一位十分优秀的诗人。这使我的阅读速度再次慢了下来,带着内疚、负担和尊敬。
认识郭静已十多年了,但从未与之深谈过。印象中他总是戴一副眼镜,温文尔雅,良善谦恭,不多言,不好动,泰然淡定。每次文联或作协搞完简短的活动,他都会匆匆离开,不参加活动结束后的朋友圈聚会,十多年来一贯如此,不媚俗、不张扬。情感上淡如清水的交往让大家渐渐遗忘了一个才子的真实存在,只是在某个刊物见到他的大组诗作后,恍惚的目光就会慢下来,在白纸黑字之间真诚地停留片刻。由是,郭静的写作仿佛在一种近乎封闭的状态中进行。他生活在六盘山腹地一个远离诗歌中心的小县城的乡下中学,与外界几乎隔绝。这种状态决定了他的写作很少受到外界关注。尽管他的写作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但鲜有几个诗歌先辈的垂青和本地诗人评论家偶尔投来的一瞥,没有得到理应的关注。这一状态反而成就了其诗歌的独立性和纯粹性,使其免受各种流行病毒的感染和侵害。正是这样一个朴素实诚的人在那所偏远而闭塞的乡村中学里默默地教书、苦读、写作,并将要结集出版他的第一部诗集《侧面》,完成了超然物外的一次飞翔。这使我想起了《大学》里的一句话:“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成。”
我读《侧面》,从头到尾心情被一种浓郁的忧伤所笼罩,是诗人忧郁寡言的气质和文风所掳掠,是同样的生存背景和相似的人生轨迹使然。在中国西部当下的诗歌版图中,西海固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存在,因其特有的文化气场和精神气质而显得别具一格。西海固的诗人们,一个个都是大地的赤子,他们吟唱着大地,吟唱着家园,吟唱着苦寒而丰饶的村居和卑微却温暖的小屋。家园既是他们的逃离之地,又是皈依之处,正是这种逃离与皈依的宿命般的纠缠,让从来不曾显山露水的诗人们日渐露出了他们的峥嵘。
郭静何尝不是如此!
作为诗人,多数时候,我们不仅活在当下,更活在过去或者未来,在不断地追寻和探索中为灵魂寻找理想的栖息地,使现世的困厄、无助、迷惘得到缓释、消解或指引。因此,郭静在诗集的开篇就以《出口》为题,说出了他的挣扎和无奈。“整个夜晚,我躲进一间屋子里/为灵魂寻找一个出口”“在这狭小的空间,面对徒劳的文字/一杯茶由浓变淡/一根灰烬之柱在往事的灼伤中/訇然坍塌”。那訇然坍塌的不仅是灵魂的出口,更是理想与现实的通道。类似的迷惘,在《突围》和《说给树听》中亦可窥见一斑。
诗的沉潜在于诗人内心深处细腻的情感得以诠释,诗的厚重在于诗人将生活的磨难层层解剖,并以自然界的其他元素所替代,表达诗人内心的真实。“我只看到果实/同好多人一样/我看到它红艳、圆润,越来越丰满/我看到诱人的果香/仿佛裹着丝绸的光芒/穿过一片又一片叶子/照亮了整个果园/风轻吹 它晃动了一下/我的心就咯噔一声/整个夜晚/我就在这种不安和担心中/彻夜未眠”。诗人看到的是什么?诗人担心的又是什么?莎士比亚说:一万个读者心中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我看到了一个乡村女孩从青涩到红润的蜕变,我担心这“裹着丝绸的光芒”的女孩最终会凤栖在谁家的梧桐枝头。这就是诗歌的魅力,只有诗歌才是表达生命和生活最含蓄的文学方式。当然,这种表达方式只有成熟的诗人方可驾驭。
艺术的技巧就是让对象陌生,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一个忠于自我良知和艺术主张的诗人,应该有自己对生命独特的领悟和诗歌的独到见解。
我们常说文学会是岁月的密友,是一个个平凡的连绵不断的印记,对时光流逝的喟叹,对过往美好的追溯,往往成为最好的文字。当皱纹爬上额头,当风霜开始侵蚀双鬓,谁的心头不会涌起一丝中年的酸楚?对诗人而言,如果岁月在心头留下了刻痕,无论多么凌乱,都会触发起情感的涟漪。记得前年,我在郭静的博客上读到了《我在老巷子等你》这首诗,当时会心一笑,顺手贴在自己的博客上。他写的何止是自己,何止是老巷子?他写的是一个中年人回首往事时的斑驳记忆和无常人生。“去了一天 一月 一年/你总要回来/我会在老巷子等你/在每一个黄昏,在月光下/为你洒下缤纷的温情”“走了十年二十年 一辈子/你总要回来/我依然会在老巷子等你/让时光的灰烬染白了头发”“我会把前世里打开的一扇门/在灯油耗尽之前/轻轻地轻轻地合上”。逝去的青春年华固然不能再重复一遍,正如我们不能让河流回到它曾经流过的地方,但是,再遥远的记忆,再渺小的思绪,再不能扑捉的意念,因为我们有爱、有憧憬、有书写,终将使遥远的情愫获得无比鲜活的呈现。
因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常诞生于人生考场,是人生风尘的遗落,是对人生光焰的捡拾,所以,这种鲜活呈现的一个最重要的表征就是自然和真诚。
自然和真诚同样为郭静的乡土诗歌增色不少。一个生在乡村,长在乡村,现在依然与乡村纠缠不休的诗人,他深情的回眸始终离不开乡土的牵绊。白菜、土豆、沙棘、石磨、镰刀、油灯等那些灵动的万物,被作为文化符号,在诗人的笔下幻化成一个又一个唯美的意象,构成厚重乡土的物质形态。与当下充斥于报刊、网络的大量的平铺直叙的乡土诗歌不同的是,郭静的诗更具有灵性。他写《九月歌谣》,“马卸下马掌了/鹰翅上落下了一层白霜/落叶砸疼大地了/玉米在风中闪了一下腰”。他写《拾土豆的人》,“天凉了!深秋的土豆在土里/呐喊,梦与梦碰撞/一道道白光,从返潮的记忆中跃出”。乡土诗歌源于乡村生活,又为现代生活所观照,可以看出,郭静不是站在单一乡土视角来观察和书写生活,而是以一个现代人的生命直觉和理性思考相融合的表达方式。这种灵动的表达,不仅是对众多题材雷同毫无新意的口水诗的彻底颠覆,更是对新乡土诗表述的一种有益探索。在这个物欲横流、精神空虚的年代,被尊为人类精神高地的传统家园早已被一些先锋人士唾弃,在他们的眼里,没有清澈,没有关怀,只有荒芜的叫嚣。
如何守住这块土地的魂和根,传承中正温美的传统文学审美理想,郭静为我们提供了以资借鉴的文本实例。
一个诗人,必须在美学意义上同别的诗人构成强烈的对抗,否则,他不能成为他自己。
郭静用多情的脚板感受着大地的体温,用温暖的文字抚摸着山水的容颜,美丽的六盘山、萧关道、沙坡头、水洞沟、黄河、土堡……寄托着人间传奇和艳遇的野狐掌,还有依附于其间充满生命力的鹰隼、麻雀、蚂蚁、沙棘、柠条、枸杞园……他用文字完成了一幅关于西海固的拼图,完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家园图景,也让这诸多的物象获得了恒久的生命。
“千朵万朵雪花,神的女儿/水的骨头在梦幻的天国徐徐绽开”(《对一片雪花的祈求》)“我尝过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除了亲情、爱情,良知和悲悯/心中还有一块空地/仅仅有那么/一小块”(《空地》)。这是郭静诗歌的另外一副面孔,沉静睿智。单纯质朴而又深入浅出的语言拓展了诗歌的可能性,通过语言的张力挖掘生活的本质,这些被大家所熟悉而又被庸常之人所忽略的细节,被诗人敏锐地捕捉并加以提炼,从而在诗意的后面展示出的是更为丰富的生活寓言,一种诗意化的没有说出而被读者感知的哲理。
总之,郭静是一位有着鲜活时代感和地域文化自觉的诗人,他的作品根植于西海固土地,他用自己饱含深情和富有地方气息的笔调,真诚地书写着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观察和思考。他的诗歌的价值在于他的诗歌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是时光留下的印痕,甚至是他心灵世界的图像。他不仅是一个家园的守望者,也是一个行走的思想者,这本诗集目录的编选已经为我们做了导游式的提示。
《侧面》是郭静诗歌写作生涯的一次小结,同时又是一次新的开始。我们期待他有更多的佳作问世!
诗歌在高处,心灵的景致风光无限。
2013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