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人告诉我说老人很幸福,是前年出了国的某皮鞋佬的父亲,家中有用不完的钱,但老人倔脾气,老伴去世后便坚持无言地卖他已往的馄饨。
吃了多少碗馄饨我已经忘了。但我记得我一直没有与老人搭过一言。
我从未向他自己打听过他的身世,尽管有时好奇心比馄饨还要热乎。
从来没有听过老人喊,卖——馄饨——哦!一直是传得很远的那种温和的梆子声。
我和老人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几乎夜夜都是在同样的时刻,老人默默地等我站着吃了馄饨,收了碗,然后默默地推着他的馄饨摊远去。
倘若哪一夜没有吃到老人的馄饨,那一夜便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我无从知道老人的确切身世,但我似乎从深夜滚烫的馄饨里触及到了老人的灵魂。
在我想来,老人深夜坚持卖馄饨几乎肯定跟寂寞有关。
因为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这老人现在独居在家。
历尽沧桑的人,有无数故事的人,青灯照壁寒雨敲窗的那种时候,能安然地独守空房吗?
寂寞的人,是心怯空房不忍归的人;寂寞的人,是在寒冷的雨夜中渴望见到人群的人,哪怕是陌生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温暖,有人的地方就能暂时忘却寂寞。在我看来,坚持深夜买馄饨的人,倘若不是迫于生计,便是迫于寂寞。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今夜,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传递给我的,都是对于以往深夜的馄饨的回忆。
而一想起那深夜的馄饨,你知道,这样的时刻,我心中满是温暖的感觉。
1995.5.17夜
于虹镇归来居
夜行客车
周末,夜很深了,还和朋友在一酒店消夜。窗外梅雨绵绵,夜色迷离如此刻杯中红酒。我们临窗而坐,一抬头,便可看见104国道上途经的许多夜行客车。
雨幕中疾驰的豪华卧铺车,像一所快速移动的房子,一张漂流的床。一时,无数的遐想从一辆深夜的疾驰的、卧铺车上展开……一段日子里,我痴迷夜行车上的感觉竟上了瘾。
造化弄人,我从小就渴望长大以后能背起行囊走遍天涯,但多年来却一直只能在虹镇一座砖木结构的楼房里构筑自己与天涯有关的梦想。
我喜欢在夕阳如血之际挥手拦一辆长途客车去一个未知的终点。我渴望一大早睁开眼就看到另一个陌生城市的脸。我喜欢在卧铺车上消夜。下雨的夜,晴朗的夜,我都喜欢。
记得1994年春天,与两位在温州念书的朋友逃课去金华玩,车到青田,雨突然大了起来,其时正是入夜时分,路况又差,司机说自己开了三十年的车了,今夜才算是真正的考验。黑暗中,我不仅没有丝毫的担心,看着车窗外泥泞的道路上匆匆而行的一两个路人,心里头反而有无法言喻的温暖和一种很明净的欢喜。
每每在卧铺上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夜幕中隐隐约约的村庄,心里头总有一份奇异的亲切和久违的温暖。“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样的时刻,心里充满了爱,充满了光。
大学时,经常有朋友在医院实习,蒙一张病假条对我来说真是易如反掌。同学的印象里,那个用了叶梦帆的笔名来写抒情诗的男孩,怎么老是生病?
其实我的病在医学上没有名称。其实我的病只和夜幕中一辆疾驰的客车有关。我只是渴望在一辆夜行客车上消夜。我只是渴望清晨醒来看到另一个城市陌生的脸。
夜行车上,黑暗中,谁会看到我睡梦中的笑容?谁会知晓我满腹心事和无尽的思念?素不相识的旅客啊,我祝福你们出入平安万事如意……
人生天地间,譬如远行客。岁月,又何尝不是一辆趁着夜色疾驰的大客车呢?生命的风景依次从窗外飞速闪过,谁,会忍心紧紧闭上双眼到达终点呢?
1998春
风中的讣告
那是1996年深冬的一个午后。阴天,刮风。
放学时,校门口不知道为何竟围了好多学生。走至近前,竟赫然见墙上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讣闻。我的心不禁抽紧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讣告是一位学生家长贴的,悲痛欲绝的言辞读来令人心酸眼涩。末了,是恳求孩子生前的同学届时参加葬礼。
死者竟然是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
他仅仅只是一个13岁的小孩子啊!然而讣告右上角那张天真的笑着的照片分明和学籍卡上一模一样。怎么能够相信?
睿智如孔子,面对死亡也只能以一句“未知生焉知死”小心翼翼地避开;伟大如托尔斯泰,提起死亡也掩饰不住深深的恐惧和无尽的哀伤。那么,我的这位小小的学生,他在经历着死亡这一令所有大人都深深恐惧的事件时,稚嫩的心,又曾经经受了怎样的苦痛和折磨呢?信仰、爱情、艺术,人类用来抵挡死亡的武器,他还一无所知啊!一阵锥心的痛楚暴风雨般席卷我的内心。孩子,在你离去之际,无知是你唯一的幸福啊!作为你的语文老师,倘若你要向我追问死亡的正确含义,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那只是一场漫长的睡眠。只不过醒来后便已身在天堂,那是一个千年来人们一直不敢梦见的美丽地方……
去的已经去了,最大的哀伤和痛楚总是留给挚爱着的生者,尤其是亲人。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的哀伤和痛楚又该如何去淡忘呢?
我约略知道一些这个学生的情形。
这是个很腼腆的男孩子,大抵是很受家人的宠爱吧,说话还脱不了一点娇气,我姓“张”,但他每一次都喊成“姜”老师。一次,我特地给他指出来,他便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但就是改不掉。我的一位女同事和他是邻居,并且和他的母亲交好,便托我多多关照。一次他的母亲和我的女同事一起,好像是在电影院门口等进场的时候,我们碰了一次面。说起孩子,母亲的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关爱。我告诉她孩子成绩中等,但人很听话,也认真。
其后,有一段日子,那孩子突然不来上课了。听那位女同事说,孩子病了。先是在乐清医院,诊断的结果让他的家人受了极度的惊吓。转至温州再化验,似乎并不十分危险。为彻底放心,他的父母还是决定带他到上海去再检查一次。此后,便在上海住院治疗。
1996年5月,我从上海出差回来,回程的车上,刚好碰到孩子的母亲带了他暂时回家住几天。他的母亲说孩子天天呆在医院里,很是想念他的同学,因此暂且回家住几天。其时由于接受过化疗,孩子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虽然戴了帽子,但孩子见了我,似乎还是很为此害羞。那一次我买了很多冠生园的糖果,便分了些给他,他红着脸说不要,我便笑了,“威胁”说,老师给你的,你敢不要?孩子的气色分明很好。他说他想回到原来的班级来读书。我劝他的母亲还是让他留下来再念初二,因为功课已经落下太多了。
我以为他不久便会好了。我以为他已经在重新念初二了。可是,今天竟然见到了这样的一张讣告!
隔了数日,我独自在办公室里批改每周的小作文。
有好几位学生写了那天去参加葬礼的事,连着读了数篇,泪,不知不觉滴在练习本上。越剧里宝玉哭灵,我以为既哭黛玉,哭木石前盟,也哭自己。生命的现实终结性是谁也无法回避的。直面死亡,生者有一份源于生命本身的共同的哀伤和悲痛。阴阳相隔,那一份摧心裂肺的惨痛,是挚爱者生命里一份注定的礼物啊!
为什么我会爱得这样深?为什么我会爱得这样痛?
面对生命,我悲欣交集。
1996冬
瞎眼鼓师
第一次在渡轮上见了瞎眼鼓师唱着凄凉的词句乞讨。那是1992年冬日里一个阴晦的下午。
正是欲雨未雨之际,天上乌云漠漠,瓯江上风急浪高,那风便将呜咽的琴声和鼓师凄惨的声音割得将断未断的。一时我心中大恸,连忙掏了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他的手袋里,引得同船的人皆侧目。他们又如何知道我心里那一份与瞎眼鼓师有关的隐秘的哀伤与痛楚呢?
亮得耀眼的汽油灯下,坐在老式大宅子里听瞎眼鼓师唱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是童年里最难忘的生活场景,我未经世事却在鼓师凄清委婉的唱词里预先一遍遍地体验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先生这句昂扬中又满含辛酸的唱词,我曾经端端正正地抄在新课本上。寒窗外通向长安的官道早就断了,蟾宫折桂早已成了士子们遥不可及的梦想了,但先生却在我幼小的心里播下了读书的种子。
记得有一次,一位年轻的瞎眼鼓师,独自在我居住的大宅院里唱了五夜。他就借宿在我家里,我们和村里的人一样,都很尊敬地称他先生,一家子都很热情地招待他,母亲每夜都给先生做一碗红糖打蛋。他是瑞安人——多年来我无缘无故对瑞安怀了异样的好感,原因就在于此吧。我记得自己曾带了少年人的急切和好奇,甚而还有一点向往,问了先生许多话,他似乎和我很合得来,跟我说了许多。此外,他是个沉默的人。
走的时候,家里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先生的钱,但我却得到了先生送给我的《再生缘》的下部词本。里头全是文绉绉的七字句,一个小学生是看不懂的,然而我很是欢喜,很是高兴。那书很新。先生走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在书中忽然发现了五张拾元的钞票,簇新簇新的,一页夹一张。我惊讶不已,也不知是先生早先无意间夹在里头的,还是准备送给我的时候刻意放进去的。
我们急切地等先生重新来唱词的时候还给他,然而那先生在其后的两年里一直没有来。第三年我们便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