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散文卷(3)

片中的少妇其实深爱着丈夫,绝不会为了一套礼服去杀了丈夫,脱口而出的“杀夫壮举”,无非仅仅是表明她对一套美丽衣服的喜欢程度而已。许多深情款款的英文歌里常出现的“I'm dying for you”,译成汉语,并非一定都是我要为你去死,大多时候,仅仅表示为一种喜欢,是喜欢死了的那一种喜欢,这样的喜欢,其含金量已远远超过了国际喜欢协会的ISO9002认证标准了吧。

把自己的真心喜欢无所顾忌地表达出来,对物比对人自是容易多了。

我和一位相交多年的好友都很喜欢吃虾蛄,盐水虾蛄佐姜酒,我们都不太清楚自己最多的一次吃了多少只。那是数年前的事了,大家到一位刚考上中山大学的同学家吃饭。上了菜后,我和这位喜欢虾蛄的好友动了几筷子后便停下了。然而山珍来海味去,眼看已上了十余道菜了,还不见盐水虾蛄的芳踪。两人大急,不禁高声嚷起来:“虾蛄怎么还不上?”同学的母亲在厨房里听到了,连忙赶来笑着说:“今天虾蛄没有买。”我们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去买?”至今一班同学还偶尔拿这事来打趣我们对虾蛄的一片痴心。其实当时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怎么会一点也不懂礼节呢?但在亲密的朋友家里,礼节怎么可以压制住我们对虾蛄的喜欢呢?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那么说/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尖的一面湖水。”这是齐秦最短的一首歌,歌名是《一面湖水》。齐秦的歌声,清澈的就像高山上那一面碧波荡漾的湖水,无数个黑夜里,我就是湖中那一尾用伤口呼吸的鱼。从念高一开始,就很喜欢齐秦的歌,其后的几年里,齐秦的歌带,几乎就不曾有一盒“漏网”。记得最深的一次,大抵是1994年的春天吧,那时正在温州念书,特地逃了课跑到杭州新华书店去买新出炉的《柔情主义》和《无情的雨无情的你》。尽管囊中羞涩,还是一气买了好几盒。喜欢极了,便很害怕失去,朋友拿走了怎么办?卡带了怎么办?有备无患啊!齐秦的旧歌带,我有五十来盒,其中许多都是重复的,像《狼Ⅱ》《狼Ⅵ》《柔情主义》《黄金十年》《暗淡的月》《丝路》《我该拿什么爱你》一类旧歌带,至今都有未拆的原版带。或许它们早在一个江南的雨季里霉掉了,但我依然完好地保存着。往事如歌,每一首深情而忧伤的歌都连着一段旧心情,它们已经成为过往生命里的一部分了,又如何舍弃呢?痛并快乐地活着,我像珍惜我的幸福一样珍惜我的忧伤。

佛家说,舍不掉贪、嗔、痴,便有无穷苦楚须受。

喜欢,大抵算是一种痴吧。然而喜欢这种痴,不仅没有给我带来苦楚,反而给了我许多的欢喜。尽管,舍弃不了对一事一物的喜欢,有时我会做出一些“傻事”来。

自从读了陆健东的《陈寅恪最后二十年》后,我就把平生不读《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列为读书生涯中一大憾事。但是,托了各地的朋友,大家都找不到。上面提到的那位喜欢虾蛄的好友,其时正在北京读书,凡北京书市上有陈寅恪名字的书,他都给我买来,但都是年谱、传记之类。陈寅恪的集子,大抵是1980年出的,市面上又如何找得到?后来,是朋友偶尔在他的一位同事处找到了《柳如是别传》。那是朋友的同事还在杭州念书时从旧书摊上购来的,上面有杭州服装厂图书馆的藏书印。然而却只有中、下两册。朋友的同事,几年来,苦苦想凑齐一套,终无缘如愿。我借来读了部分后,便觉得这书委实难以还掉,这一套三册原来定价也仅四块七毛五分,而我后来却花了原价百倍的代价复印了两套,还仅仅只有中、下两册!然而拿到书后,心里依然是欢喜无限。如此,我才把书还给了别人。

“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喜欢之道,岂不正合此语?

1998.10

江湖

在温州硬石酒吧,与一位美国人聊得有点熟了。他突然改口用生硬的汉语问我,人在江湖是什么意思?我一愣,想起在港产片里,香港人常将“江湖”直译成“word”(世界)或“trouble water”(麻烦之水),觉得过于牵强。思忖片刻,我干脆避开“江湖”,将“人在江湖”翻译成“Somebody who has no choice”(某人别无选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其实,“江湖”作为一个泛指五湖四海的巨型空间,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可谓源远流长。我认为这种沉淀了太多文化因子的词汇,不可能用另一个民族的语言来翻译。作为一个自小便沉溺于武侠小说和中国文史中的读书人,提及“江湖”二字,真有点感慨系之,不知所言的味道。《庄子》不是侠义小说,但《大宗师》一篇中“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千古名句,不但从地理学意义上标示出江河湖海的广袤范围,而且还导引了飘然归隐的持久题旨。

“江湖”作为一个与朝廷相对的另类空间,或真实,或虚幻,或有所确指,或无处可寻。晚唐小杜有“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遣怀》)的妙句,颇能体现走“江湖”者背离朝廷、流浪四方的野味以及相关的失意情绪。1992年我在创作组诗《梅花系列》之《梅花一路凋谢》时,思考的便是中国传统文人体制外的命运。其中所谓的“背对京城,逃出科举,逃出青史的梅”便是专指飘然归隐于江湖的另类书生。当时,我认为“江湖”是传统文人逃避专制的一个自由天地。“江湖夜雨十年灯”虽则落寞,但却可保男儿尊严于天地间。

不过现代人所熟谙的“江湖”,却已不是文人雅士感慨抒怀的诗意对象了,而是武侠小说中武士侠客赖以生存活动的巨型场所。侠客行走江湖的潇洒身影固然令一生少有波澜的我辈凡夫俗子遐思与向往,但其残酷与险恶的情状,恐怕“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江湖”并非东方乌托邦,熟读金庸的朋友,自可发现“归隐”同样是许多侠客根深蒂固的情结。

以上两种江湖,皆为“纸上江湖”,至于现实社会中江湖情状,此处恐已无须多言了。

1998

无常

一个男人,在不久前定了婚期。结婚前的一个礼拜,他出差到了异地。

那是一个早晨,冬天,雾很浓。他刚给自己的未婚妻买了结婚戒指,他手里拿着这只戒指,低头注视着它,满心喜悦地,他正在穿过一条大街……他没有看见迎面而来的那辆汽车,他只是欢喜地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同样那辆车也没看见他。雾很大,这是冬天的一个早晨。

没有人能预料自己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地震、火灾、抢劫、失去亲人、失去肢体、失恋、受伤害、悲伤地过完后半辈子……

那个男人发生意外之后,他的未婚妻开始习惯性地呆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回忆。她已经30岁了,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只有回忆,而回忆也是空虚的,并不能拿来当饭吃。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但是这个世界哪有多少事可以事后再说如果的呢?

我们是那样的无能为力,生命如此无常,好景如此短暂,未了的心事,未说的话,一眨眼间,就已经来不及。

当你知道来不及……但是我们往往以为时间有的是,什么都可以从头来过,重新开始,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你相信我们都会有另一个十八年吗?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

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因为懂得,所以欣喜。

悲莫悲于无常,喜莫喜于无常,所以弘一法师圆寂前才会写下:悲欣交集。

面对红颜思骷髅,一部《红楼梦》,有人看见了爱情,有人看见了政治,有人看见了园林……而曹雪芹,从头到尾,他想说的,其实无非就是“无常”这两个字。白先勇,张爱玲,他们的身世,他们的作品,又有哪一项逃得了“无常”一词?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深味无常的人,才会在心底里生出如此平常的愿望。

1997

小楼一夜听春雨

朋友刻了枚图章送给我,上书“小楼一夜听春雨”七个篆字,“小楼”两字居中,“一夜听春雨”围成一个小而完美的圆。篆书柔和而浑圆的线条和整个构图,都给我一份从从容容宠辱不惊自有天地的温暖感。风雨之中居小楼,即使身处泥泞之中,想起这幅图景也会温暖无比的。

少年听雨阁楼中,于我,是非常适合的。一病经年,况且先前在这个小镇也并无多少朋友,纵有的几个,而今亦渐渐疏远了。因而自温州回来后,我晚上大抵都蛰居在小楼中。春天多雨,听得久了,似乎与雨有了感情。春天的雨不大,往往也下得很缠绵,淅淅沥沥的雨声传递给我的是一份脆弱中的沉静,一份心平气和的对于健康和生命的期待和信心,一种亲切的抚慰和温存,纵使先前心中有着一份无望的急躁和隐隐的刺痛,听得久了,心和身都静下来了,病到深处了无怨,静到深处无言语,这种时候,心中也仅剩一份淡淡的温馨的伤感了。

意识流的先驱伍尔芙夫人曾写过一本书,书名是《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她在书中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女人须得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如此才可以平静而客观地思考,然后用小说的形式写下自己这一性别的生活。我想,一个男人更须得有一座自己的小楼,在我的意识中,所谓的人格独立生活独立,其前提就是有一间自己的小楼。在自己的小楼中才能独立地生活、平静地写作、从容地思考、含笑着做梦。在我而言,有属于自己的小楼,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躲进小楼成一统,在我心中,先生这句诗中并无半点颓废消极之意。不是每个人都能轰轰烈烈地过日子,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无牵无挂地走天涯。

那么就筑一座自己的小楼吧。在万丈红尘中选一处不大热闹也不大冷清的地方,白天在陋巷中出出入入尽心地做自己必须做的事,入夜了,便回到自己的小楼掩下房门放下窗帘远离喧嚣平静地坐下来做自己喜欢的事。看一篇美文读一首好诗想一个朋友,就是坐在那里闻闻满室的书香听听那寒雨敲窗亦是好的。

1994

老房子

一个冬季里,常常在临睡前到街上吃面。不走较近的街路,每次都特地挑那条路灯不甚明亮的夜的小巷走。

一段日子以来,对于居住了多年的这个小镇,这个曾被我的一位朋友称之为囤积钱财和粮食的南方小镇,往往是独自走过她的夜的小巷时,我心里才有一份切切实实的亲近。小巷两旁的房屋,大抵都是那种自成格局的老房子,多半还有自己的一个小小的院落,有很陈旧的那种带门闩的旧院门。

那样子的一片低矮的老房子密密地挤在一起,夜色里不仅丝毫没有杂乱无章的感觉,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它们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留一点空隙出来成为一条狭小、曲折、紧凑的南方小巷。寒夜里凛冽的风经过这里,也变得小心翼翼了。每每从小巷里走过时,老房子里的人们大都已进入梦乡了,偶尔有一两座房子里亮着灯,从里头传出涮涮洗洗的声音,那大抵是勤劳的女主人在赶白天未完的家务吧。

见了这样的灯光,心里头总有一份奇异的感动。有时,甚至于深巷尽头偶尔的一两声犬吠,都令我有一份淡淡的喜悦。这种一心一意居家过日子的老房子,让我一想起,就觉得平安、热闹、踏实、温暖,富有人情味。

我的童年是在一座居住着近20户人家的旧式大宅子里度过的。老房子里那些琐碎的烦忧和喜悦,才是生命里最真实最可靠的东西啊!

少年时不懂,先人们为何要在楹柱栋梁上雕刻出如许繁复的图案,形态逼真的古代人像,吉祥的动物,高大的华屋,甚至窗棂上都一笔一画刻出精美的花卉图案,那不知要耗费多少的工时和心血啊!如今才惊觉那一笔一画无不蕴含了先人们对生命深切的眷恋、对世俗生活无比的热爱。

前日,一位在北京游学的朋友来信,谈了耳闻目睹的种种忧愤之事后,这位满怀激情的理想主义者忍不住在信末说,困居这个城市一个黑暗、杂乱的地下室里,有时总不禁想,还不如回到南方的老家,在小县城里盖一座砖木结构的楼房平平安安过日子好。

是非谁定千秋史,哀乐终伤百年身。我抄了陈寅恪先生的两句诗回复友人。朋友啊,这个时代既然不需要我们去承担忧患,那么,我们又为何要离了慈母老父挣扎在北方那个等级森严的城市呢?

卑微是人世间的一副隐身衣。深夜,独自走过狭小、曲折、紧凑的南方小巷,看着一两座老房子里漏出来的明亮的灯光,心头一阵淡淡的欢喜,一阵淡淡的伤感。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要进入1999年了,我祝福我的朋友,祝福我的祖国。

1999元旦前夜

深夜的馄饨

1992年的冬季,我蛰居在松台山下温师院老校2-109寝室。

温师院的老校,食堂和寝室之间,有一座天桥。天桥下是普觉寺巷,天桥的两侧,各用了铁拉门将校园和外界隔开。

我和老人的相遇,就在天桥下。老人站在普觉寺巷里,我站在铁拉门内。常常是在深夜,常常是在熄灯以后,我还可以从老人枯瘦的手中,接过一碗滚烫的馄饨。

好几次,是在寒夜的雨中,以为老人今夜不来了,却往往有竹梆的响声,温和而轻轻地传来。那一刻,心中往往满是温暖的感觉。即使肚子根本就不饿,我也会匆匆地撑一把伞,出来吃一碗深夜的馄饨,仿佛是为了赴一场千年以前就已定下的约会。

那馄饨迄今想来仍很温暖。但老人的身世,据说很是凄凉,是一个孤独凄苦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