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一位小伙伴隐藏得特别深,一直找不到,找的人认输了,人还是没影,我们全急了。最后大人提着煤油灯过来,移开柴堆,才找到他。原来这家伙竟躲在里面睡着了。
当然,一旦遇上唱词这样的盛事,上间的一切什物都被立即清理掉,然后摆上各家的凳子恭候全村的鼓词爱好者光临——有时还有邻村的老人赶来听。其时,上间挂了很亮的汽油灯,唱词先生开唱前,我们这一班童子痨先尽情地打闹一番。
除了唱词,最热闹的莫过于大宅院里有人家做喜事。那种时候,整个大宅院至少要挂四五盏汽油灯,真是亮如白昼。我们一班童子痨也缠住新郎倌要分香烟,喜气洋洋的新郎倌拗不过,只好叫我们排成一行分烟,倘若小气一些一人只分一根,我们便一齐嚷嚷:新郎官要双全,要双全!有时候一旁的大人也会替我们帮腔。
是啊,今天我们也要享受大人般的待遇。得了两根香烟,我们便兴高采烈地学大人样夹一根在耳后,然后每个人点一根——如果有人被呛得猛烈咳嗽,必遭伙伴们的取笑。
其实我们要香烟,主要是为了玩鞭炮,我们总能“偷到”新郎家的一串百子炮,然后拆开来一人几个分掉玩。玩累了,饿了,我们便找到自家大人坐的桌子吃一点菜。人人都喜气洋洋,大人们个个都好脾气,这样的时刻,我们这班童子痨当然个个开心雀跃。酒席散后,我们便赖在洞房里要新娘子给我们分橘子、花生、荸荠一类零食。那时我们真巴不得大宅院里夜夜有人摆结婚酒!
那时没有电灯,更不用说电视,所以我们小孩子都是自己找乐子。
隔壁的堂哥家,由于大人长年外出经商,所以一班小伙伴常常聚在他家作乐。每每去邻村看完电影回来,我们总会顺路“偷”一些青菜、豆荚之类,再从各自家中“偷”一些年糕、粉干、虾皮一类东西聚到他家凑份子做宵夜吃。其时大人们往往早已入睡,我和哥哥屡次“作案”,竟轻易得手。细心的母亲有几次笑了说,真是家贼难防啊!我们听了却很是得意。
记得那时放寒假,总是要懒到太阳照到道坦角了才起床,然后各家的小孩便都端了饭碗到道坦里边晒太阳边吃饭。有时还互相取笑、打闹一番,最严重的,甚至掉了饭碗,但幸好是泥地,碗并不会轻易打破。
记忆里,那时候冬日清晨里的阳光总是特别温暖。
纵使没有新棉鞋,纵使没有羊毛衫,童年时在老屋度过的冬天,全都温暖无比。
20年后,我再一次回到老屋,站在上间,当初的热闹、欢乐,那么多的笑声都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整个大宅院里仅剩三户老人家了,有几户久已无人居住的老房竟已塌了一半。屋犹如此,人何以堪?
当年的小伙伴大抵都到北京、广州做布料生意去了吧?
所谓的故乡,不仅有空间性,更有时间性。从这一层面而言,人类其实永远无法返回故乡。
我的故乡是20世纪80年代初那个封闭、贫穷而又美丽自足的小村庄。2007年4月7日我和妻子探访的这个村庄,其实已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的故乡被岁月老人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了,时光不能倒流,今生今世,除梦境之外,我已找不到回乡的道路了。
听邻居说,前些日子里,有虹桥、柳市一些老板过来要求买下整座大宅院盖别墅。倘若有一天这里矗立着的是一座现代化的新洋房,那时我的童年,真的就被连根拔起了。生命本身的流逝,总让人在回首时百感交集。
还记得,当初老屋的一面板墙上都贴满了我小学时得的奖状。那时,总有大人故意问自小不喜读书的大哥:这上面怎么没有你一张奖状呢?大哥总是涨红了脸气冲冲地应道,关你屁事!
是否,当年得意洋洋的我曾伤了大哥的自尊心呢?
大哥初中毕业即跟了二姨丈和舅舅外出做服装生意,其后20余年里,大哥似乎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屋。
20年来几乎走遍大半个中国的大哥对于老屋,对于童年,又有何种感想呢?
1974年农历二月十五,百花节,我出生于这座大宅院里。在这里,我度过了贫穷而充满欢乐的童年。
如果墙会说话,它定能告诉我更多我自己都已无从忆起的陈年旧事吧。
2007.4.10
吃面
14日收到邻县一朋友来信,信中说他上周从杭州乘夜车回来,迷糊中听到有人在叫:“虹镇,停车!”
猛然间便惊醒了,一看手表,刚好是夜里10点15分。
车窗外面大雨如注。一想到你此刻正在这小镇的某一座楼房里看书或沉思,一瞬间心头便涌上了很亲切的感觉。对窗外这个陌生的小镇。
梦帆,两年不通音信了。如今,你到底怎么样?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记得有这样一位朋友,虽久未谋面了,但心底里一直惦记着。我知道他如今已是北大的研究生。来了也无话,但朋友的来信,还是让我感动。
我到底在干什么?朋友啊,当你那夜匆匆经过大雨中的虹镇时,我正在街角一个夜摊上吃面啊!
坚持在夜里十点以后出来吃面是我蜗居在虹镇的两年里风雨无阻的习惯。
朋友,你觉得惊讶吗?是的,我先前胃口极差,我先前懒得上厕所,我先前总不愿吃街上的东西。
先前我总觉得无论如何是不能在这样的小镇待下去的,无论如何须得赶紧逃去异地,去找异样的人群,然而现在我还不是在这里从从容容地过下去了?
先前我总觉得与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很陌生。但深夜出来吃面,特别是在雨天,昏黄的街灯下沿着河路走下去,一路寂静,一路欢喜。这是最适宜隐居的典型的江南水乡啊!
隔膜都是白天的。有时候心里觉得与这个小镇相隔很远是很正常的。人啊!有时候,不是和自己都觉得相隔很远吗?
在雨天的深夜,独自端坐在街角一个简陋的小面摊前,心里头涌上的,往往都是平安、宁静、欣喜。这样的时刻,我是实实在在地喜欢着这个囤积钱财和粮食的南方小镇,一切都用了金钱来算计,不是避免了许多无谓而深刻的伤害吗?
朋友啊,好男儿志在四方,走出去了才会有更宽阔的路,我衷心祝愿你们在21世纪的文化重构中作出巨大的贡献。我必须承认我胸无大志。我必须承认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疏远了像你这样的朋友摆明了是一种堕落。
朋友啊,做人和做事,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是因为我原本就是一个和红尘血肉相连的人啊!
白天,我心甘情愿地做着自己不喜欢的琐事。由于不喜欢,我总是做得很努力。我愿意把生命中大部分的精力耗费在无尽的琐事中。
我是回避意义的,但是努力而被动地做事并不意味我消极地做人,因为长期以来我心境沉静欢喜无限。
每每在夜里,十点一过,我便出来吃面。先前,我喜欢的仅仅是吃面;如今,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欢着三鲜面了。静静地坐了,听面摊上的顾客说着这个小镇上许许多多的琐事。我是欢喜的。小市民琐琐碎碎的悲欢和鸡零狗碎的愿望比家国兴亡木石前盟更让我怦然心动。我承认我和这个小镇上的居民隔了很远的距离,但是他们的琐琐碎碎却让我觉得无限温暖无比亲切。那都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合情合理的愿望和实实在在的悲欢!
人往低处走,得到的是安宁、沉静和无限欢欣!
人生苦短。但是我还是很喜欢每晚都花半个多小时去吃面。纵使肚子并不饿,纵使是冬季很冷的雨夜。
吃面让我深入红尘,吃面让我避开了生命中许多令人焦虑的命题。
我必须承认我害怕深入思索,我必须承认我害怕苦苦挣扎,我必须承认我害怕无休无止的追问。我喜欢心平气和地端坐在虹镇深夜的面摊上吃一碗滚滚的三鲜面。
抒情本来是一个孤独的人心底潜在的最迫切的愿望。但是,如今我已经习惯用吃面来代替深夜的抒情了。生活重于言辞,事物重于真理。形而下的琐碎比形而上的冥想更让我倾心。
1996.12.16夜
于虹镇归来居
寂寞
千古文人侠客梦。一次,与几个写诗的朋友约了要写一部前无古人的武侠书,酒酣耳热之际商定了主人公是一位诗酒剑冠绝天下的悲剧英雄花惊鸿。五个人一人一章,一向惫懒的我被排在最后。岂料稿子到我手中的时候,花惊鸿已经杀光了所有的仇人,而心中最爱、江湖上最美也最诗意的那位女子,也香消玉殒了。朋友们离的离散的散也走光了,其时武林中武功及花大侠万一者亦无一人了。
朋友一定要我写下去,特别是排在我前面的复旦才子徐千帆。无奈,我便让花惊鸿焚稿毁剑,独自在一个不太冷清也不太热闹的小镇上摆了个小面摊,那是小镇上唯一一个彻夜不打烊的点心摊——即使是在最深的夜里最冷的天气里,行色匆匆的过客都可以在这里吃到滚烫的面喝到最烈的酒。当然,其时花惊鸿纵使受了最粗鄙的江湖豪客的呵斥也是毫无怨言的。给不给钱,随大爷们的便——有时给了也懒得接。当然,普天之下无一人知道这个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面摊老板就是昔日江湖上俊美第一风流第一诗剑第一的花惊鸿花大侠,因为花大侠的易容之术亦是江湖一绝。
朋友们都极力反对我这样处置,认定我糟蹋了他们苦心经营的英雄形象。但我想,仇敌死光了,爱人和朋友都去了,江湖中亦没有一个对手了。那么,花惊鸿还剩下什么?
我认为是寂寞。高处不胜寒,自古英雄皆寂寞,花惊鸿拥有的只是彻骨的寂寞。
青天碧海夜夜心,这样一个寂寞的人,晚上怎么过呢?那么多辉煌灿烂的往事如刀,那一张美艳绝世的芳容如刀,深深的寂寞如刀,他怎么睡得着呢?摆一个永不打烊的面摊,只是为了驱除寒彻心底的寂寞啊!
心怯空房不忍归,寂寞的人有时往往都很脆弱——纵使武功盖世侠名远播。敢于去面对最凶残的魔头却不敢独对四壁忍受深深的寂寞。寂寞难耐,便只能逃向人群,尽管那人群往往很无聊,尽管万千人群中并无一张熟悉的面容。但想起独困空房青灯照壁,那过往的一切如刀般细细地切割寒夜的心,便有深深的恐惧。
尽管逃避很无奈,尽管寂寞如影随形,尽管万千人群中依旧寂寞深深,尽管心底清楚了寂寞不是一时处境或一种心境而是一种注定了的命运。寂寞的人啊,在心底,有时还是很想在热闹的街口,摆一个彻夜的面摊。
1994冬
等待
有这样一则故事。
一位贫困的音乐家为了谋生不得不工作至深夜才回公寓,由于疲劳,他每次一进门便倒在床上,然后再蹬掉鞋子酣然入梦。
有一天,楼下房间里的先生终于忍受不住向他提出抗议,因为鞋子落地的响声屡屡将他从梦中惊醒。
音乐家便带着歉意向这位先生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不幸事件。当天深夜,当音乐家回房倒在床上时,他又习惯性地蹬掉第一只鞋子,但鞋子落地的响声使他猛然记起白天的事。于是他坐起来轻轻地脱下第二只鞋子轻轻地放在地上。夜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原来是满脸焦急和绝望的楼下那位房客。
“第二只鞋子怎么还没有掉下来?我已等了很久了!”这位先生带着哭腔大叫着。
记得初次看到这则故事是在一张英语试卷上,那时我念高二。那一刻我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
这无疑是一则笑话。当时我非常同情楼下那位不幸的先生。
今夜,当朋友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时,我心中却无半点笑意。我觉得与其说这是一则笑话,不如说它是一则关于生命关于等待的寓言。这一刻,勉强的笑意挂在脸上,心中却有淡淡的伤感。
倘若把它看成寓言,我非常羡慕那位楼下的房客,尽管他在等待中受尽了煎熬甚而一瞬间还曾有过绝望的感觉,但是他不仅有所等待,而且还明确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何物。我想,人在旅途,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活下去总要有一个理由,活下去总要有所等待。你不能说我无所事事也就无所等待,但我却不能确切地说出我等待的究竟是何物。
千篇一律的地久天长?一份微薄的幸福?遥不可及的梦想?功成名就的狂喜?心如止水的沉静?或者干脆是一声遥望的问候?而在这样的夜里,干脆是一两声具体的叩门之声?我不知道我等待着什么,但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诚如人生这条路上,我不知要往何处去,但我一直默默地走着。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绝望是最漫长的期待。
——杨炼《诺日朗》
纵使在最深彻的绝望中,我都在默默地等待着,衣带渐宽终不悔,冥冥之中,那只高悬于我头顶的第二只鞋子,那只命中注定的鞋子。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何物。
它究竟在何时砰然落下?
1994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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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片名,只记得是一部美国电影,女主人公是一位美丽的少妇,丈夫是美军驻马德里的一位军官。少妇花了手头全部的现金购买了一套漂亮的礼服参加上层社会的聚会。聚会的主人,一位西班牙贵族,深深地被少妇迷住了。两人到酒窖拿酒,一不小心,少妇的礼服被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少妇大急。贵族立即表示:
“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套更漂亮的礼服,如果你的丈夫不反对。”“他不会反对的!”少妇一把抓住了贵族的手兴奋地嚷道,“如果他反对,我就杀了他!”斩钉截铁的语气,欣喜若狂的笑靥。当下我也忍不住笑了。
很喜欢这样的喜欢。云想衣裳花想容,喜欢漂亮衣服,是每一位爱美的女子最天经地义、最健康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