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垂花门,咸宁公主和孙清扬就规规矩矩地由宫女、丫鬟扶着走向正房。
正房门前立了几个和孙清扬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和丫鬟。
看到咸宁公主,有个身穿杏黄衣裙的小姑娘下了几步台阶,迅捷地扶住了她:“听到公主传唤我们就进了宫,原还以为公主您得了新人,就忘了我们呢。”
“忘了谁也忘不了你个小妮子。”咸宁公主捏了捏她的脸蛋,一同进门去了。
看样子,这个小姑娘是很得咸宁公主欢心的。
“给公主请安!”听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婉转悦耳,另两个身穿淡绿色缂丝小袄,并肩亭亭而立,眉目如画的姊妹花见到公主,齐齐行礼道。
两人的双螺髻,妆饰衣裙,均是一样,只一个是瓜子脸看上去秀美沉静,一个是鹅蛋脸,目光灵动,性子活泼。
连她们的丫鬟,也都是一样的靓蓝小袄青色比甲。
咸宁公主和杏黄衣裙的小姑娘进屋后,她们也跟着进了门。
孙清扬默不作声,由璇玑扶着,走在她们的后面进了屋。
屋子里四方青砖铺地,中堂上挂着一幅管道升的《水竹图》,上题有“竹势撒崩云触石,应是潇湘夜雨时”,堂中的花梨木长案上几个白底蓝花的瓷盘摆着翻花石榴、木瓜和几样时令水果。
进了屋,咸宁公主坐在太师椅上,众人上前再次见礼请安,就有宫女拿了锦杌过来,孙清扬几个人落座。
“这位是永城来的孙清扬,父皇恩准,寄养在太子妃名下……”咸宁公主给她们一一引见。
杏黄衣裙的是何嘉瑜,锦衣卫指挥同知何义宗的孙女,十岁。
何义宗是皇上身边的得力干将,永乐元年是锦衣卫指挥金事,永乐七年升了锦衣卫指挥同知,正三品。
姊妹花中,沉静的叫袁瑗薇,活泼的叫袁瑗芝,是广平侯袁容的侄女,九岁。
袁容,洪武年间是燕王府仪宾,洪武二十八年娶了永安郡主玉英,永乐元年皇上登基,永安郡主被封为永安公主,袁容为驸马,后因有功又被封广平侯。
永安公主是咸宁公主一母同胞的长姐,要是不论国礼,袁氏姐妹该称咸宁公主“小姨”。
这三个陪读全是皇亲贵戚。
咸宁公主见孙清扬听了她对三个女孩的介绍,也不知是没听过何义宗和袁容的大名,还是教养如此,见礼之时,神情不见半分惶恐或不安,举止间落落大方,比之三女一点儿也不输场,心里暗暗道好。
彼此见过礼后,何嘉瑜扑闪着眼睛,天真地问:“公主为何光介绍我们的家世,却不说清扬妹妹的?”
袁瑗芝一听,也跟着问:“是啊是啊,公主好不公平。”
咸宁公主一愣,她前面和孙清扬聊天,只知道她是由彭城伯夫人从永城带来的,并不知道其家世,所以没介绍。
孙清扬淡然一笑,欠身道:“公主并不知晓清扬的家世,清扬父亲是永城主簿,九品芝麻官。”
“噢,原来是九品呀,那清扬妹妹的父亲见到侯爷和祖父都得行礼拜见了?”何嘉瑜仍然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不过妹妹和我们,就以闺阁中的姐妹论,随便见个礼就好。”
说完,用锦帕捂着嘴笑起来。
来之前,何嘉瑜就听说咸宁公主宫里新来了个伴读,是乡下来的丫头。一想到她们陪了公主几个月,公主都没留过午膳,这丫头一来就得了公主的青睐,简直妒忌得发狂,早和袁氏姐妹商定好要给孙清扬难堪。
可惜,只有袁瑗芝答应了,袁瑗薇却一力劝阻她们,还说若她们不打消念头,就向公主告状。
所以,这会儿只能在口舌上给这个乡下丫头一点教训了。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就凭她一个乡下丫头,怎么也不能比自己强。
看着孙清扬如同小狗般黑亮、毛茸茸的眼睛,何嘉瑜转了转腕上的金镶玉嵌红宝石镯,这世间的好物,就不是这乡下丫头该享有的,没有那么大的福分,还要强爬上来,她就该受着,今天还只是开始呢。
想到这儿,何嘉瑜眉梢间隐含兴奋,她看着孙清扬,想着这乡下丫头将来在自己跟前摇尾乞怜的样子,就很兴奋。
何嘉瑜自小娇纵,容不得别人有半点儿不顺她的意。六岁那年,有只猫跳到她喜欢的海棠花树上,她叫人捉住了猫,绑了四肢,装在袋里用棍敲打,猫在袋里面“吱哩哇啦”地叫,那哀叫的声音,让她感觉格外刺激。
她这会儿看孙清扬,就如同看那只要被装进袋里的猫般得意。
听了何嘉瑜的话,袁瑗芝理理衣裙,大模大样地端坐在锦杌上:“那就有劳清扬妹妹重新给我们见礼,从来都是我叫别人姐姐,今儿个我也能当姐姐了。”
言下之意,孙清扬刚才的施礼不合礼数,不够恭敬。
孙清扬脸色有些发白,但初来乍到,她不想也没资本惹事,当下闭了闭眼睛,一咬牙,迅速地稳定了情绪,从锦杌上起身。
“罢了,不用理她们两个,”还没等孙清扬施礼,咸宁公主就一声轻呵,“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家世,什么来头,到了本公主这里,就都是一样的,给本公主好好伴读,不要生事。”
尽管之前说过,不要对孙清扬另眼相看,以免惹人嫌隙,但看着孙清扬委曲求全的样子,咸宁公主实在忍不下心。
何嘉瑜吃惊地说:“呀,公主何出此言?不过是姐妹间开个玩笑罢了,”说着,她将自己头上的一对镶东珠的花簪拔了下来,“今儿个和清扬妹妹第一次见,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就将这对花簪送与妹妹赔罪,请妹妹原谅姐姐刚才言语失当。”
孙清扬接了,就是说何嘉瑜刚才确实言语失当,不接,就是认为何嘉瑜不可原谅。
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孙清扬不够大气,不肯饶人。
孙清扬站起身,指着何嘉瑜身边丫鬟手上拿的荷包说:“何姐姐这簪贵重,我是乡下来的,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还你,岂不失礼?若何姐姐真心疼我,就赏了那荷包给我吧?”
她瞧得明白:这荷包才是何嘉瑜原先为她备的礼,发簪不过是为了羞辱她,临时起意。
这样说了,何嘉瑜就不能再强送给她花簪,不然就是陷她于故意失礼,假意和她称姐道妹,不心疼她。
何嘉瑜何尝不明白孙清扬话里的意思,偏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扬手叫丫鬟把荷包递给孙清扬,转转眼睛又问:“清扬妹妹从远地来,定有这京师里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给我们,快拿来给姐姐们瞧瞧。”
袁瑗芝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这京师的东西,我们都瞧惯了,幸好有了孙妹妹来,可以瞧瞧新鲜。”
袁瑗薇一听妹妹话里的意思,贬得孙清扬和玩意儿一般,又不好明说,只得轻声劝阻:“一来孙妹妹又不知道我们今儿个会来,怎么会提前备下礼物?二来,孙妹妹是远道来的客,哪有问客人要礼的?”
袁瑗芝根本不怕这个只比她大一刻钟出生的姐姐,知道自己再怎么闹,她最多暗中劝劝,决不会在外人面前给自己脸子,遂理直气壮地回答:“怎么没有?你我初次到别人家做客,不都是要相互表礼的吗?那回在成国公府我们同何姐姐见面时,她给了一对玉镯,我们还了她一副‘花开锦乡’的双面绣屏,大家都没有空手啊。”
袁瑗薇被妹妹口无遮拦的话羞得窘红了脸,何姐姐刚给了孙妹妹一个荷包,她就说当初给自己姐俩的是玉镯,虽说亲疏有别,可这当着人的面说出来,何尝不是暗示何姐姐瞧不起孙妹妹。
又说自己姐妹送给何姐姐的是双面绣屏,那准备的荷包,还怎么拿出手啊?
袁瑗薇心里责怪妹妹瑗芝不懂事,面上却也只得圆过去:“咱们同何姐姐府里是世交,孙妹妹是新识,不一样的,远来是客,不好问客人要礼的。”
袁瑗芝嘟起嘴:“光收礼不还礼,天下还有这么好的客人,那我赶明儿也远远地做客去。”
虽然是广平侯的侄女,但父亲只是广平侯没出五服的堂兄,别人不知道,自家人却晓得家境并不富裕,要光送礼不收礼,岂不赔大发了。
袁氏姐妹的父亲这次托袁容送她们姐妹进宫给咸宁公主伴读,也是想谋个好出身,将来许亲时能够挑个富贵人家。
毕竟,广平侯的侄女,公主的伴读,说出去前来上门求亲的人门第会高不少。
孙清扬站起身说:“袁姐姐说得是,原该还礼的,只是我今日并不知道会和三位姐姐见面,没有提前准备,下次早课时,再给姐姐们还礼可好?”
到这会儿,何嘉瑜几个再说不好,会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一个个都温婉和气地回答:“妹妹不用挂在心上,原是我们的不是,哪有要远客见礼的。”
“也不算是什么礼,就是乡下的东西,姐姐们瞧个新奇罢了。”
何嘉瑜心想,反正以后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争长论短的,当下更是笑盈盈地说:“妹妹这么好看的人,拿出的东西,自然也是好的,可别说什么乡下不乡下了,到了公主这儿,咱们可都是好姐妹呢,互相得帮衬些。”
咸宁公主听了,就向何嘉瑜赞赏地点点头。
在一旁看她们你来我往地交际了半天,咸宁公主更觉得孙清扬难得,不卑不亢,不会打落牙和血吞,也没有得理不饶人。但面子上,她知道何嘉瑜是个好胜的,得哄着点儿,今儿个的事说白了不过是小姑娘们的口舌之争,翻不出什么浪来。
咸宁公主心中有些得意自己对孙清扬的第一感觉没有错,小姑娘善良又可爱,外带七窍玲珑心,是个可塑之材。
父皇选官员也是这样的吧,观其言,察其行,取其忠信重厚,然后再根据其才能,亲近任用。
咸宁公主觉得自己还是蛮有慧眼的,就用伯乐看到千里马的眼神对着孙清扬说:“永城长了不少的梧桐树吧,有你这样的丫头,肯定也有不少宝贝,尽管拿出来,也让她们开开眼。”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
何嘉瑜和袁瑗薇都听出了咸宁公主话里的意思,这是赞扬孙清扬是凤凰呢。袁瑗芝平日不爱读书,不明白深意,却也知道这是好话。
何嘉瑜妒,一个乡下丫头,咸宁公主竟然回护到如此地步,看来以后行事得更谨慎才行。
袁瑗薇惊,凤凰在宫里可是特指,难不成这永城孙清扬是个有大福分的?
袁瑗芝羡,真看不出这乡下丫头怎么就讨了咸宁公主的欢心,看来自己得好好学学。
孙清扬惑,公主不是答应要一视同仁吗?怎么这会儿如此夸赞自己,也不怕自己树了敌,四面楚歌?她这是爱重,还是害自个儿呢?
想不明白,她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是有很多梧桐树。梧桐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开花的时候,一树嫩黄,妍雅华净,很是漂亮。清扬在永城没听说什么宝贝,倒是有很多长寿老人,想是因为山水秀美、邻里和睦的缘故。”
咸宁公主听了她的解释,心里都要乐开花了:“听你一说,本公主更觉得永城真是个好地方,将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无机会去看一看!”
即使贵为公主,无旨也不得出宫,更别说到千里之外游山玩水了。
众人默默,大明山川的壮丽,只能在书中知道一二,这个话题,说起来真让人惆怅。
孙清扬觉得,比起她们自己算是幸运的了,儿时在邹平,大些随父亲任职迁到永城,母亲比较开通,虽说也叫她学针线女红,却从不拘着她,不像其他同龄的女孩多数只能在内宅,她可以跟着哥哥们混跑着玩,见了不少山野风光。
但她也不好回咸宁公主这话,说有机会,那不是撺掇着公主跑出去玩儿?被皇上、娘娘们知道还不得被打死,说没机会,岂不让公主伤心?
于是只能和咸宁公主笑笑,无奈地摊手。
咸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湘竹见气氛有些压抑,忙轻笑着打破僵局:“我的好公主啊,您是把前几个月不说的话都要攒到今儿个说完吗?小姐们也该饿了,传膳不?”
“传。你不说还没觉得,你这一说,我可饿坏了。话说不说不打紧,可得把前几个月少吃的饭补回来,长胖些,会更好看。”说完,咸宁公主朝孙清扬眨了眨眼。
众人如遇大赦般,嬉笑起来。
“就是,公主半天不传膳,嘉瑜还以为今儿个公主又没胃口,要跟着挨饿呢。”
袁瑗芝扮着苦脸说:“听何姐姐这么一说,我的肚子都‘咕咕’响了,再等下去,怕是要在公主面前失仪了。”
袁瑗薇抿着嘴笑。
孙清扬对湘竹说:“好湘竹,你快去传吧,等会儿你主子怪你不替她省着点,我们帮你向她求情。”
湘竹笑着去门口唤丫鬟传午膳。
不一会儿,十多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提了食盒进来,悄无声息地摆了一桌。
湘竹叫了几个伶俐的宫女站在孙清扬她们后面用长筷子帮着布菜,璇玑和其他随侍的丫鬟们被人领着下去和其他宫女一起用饭。
一个太监上前试了菜,湘竹先给咸宁公主捡了些她爱吃的放在面前。
布菜的宫女们也一样夹一点放在几个伴读面前的盘里。
众人都规规矩矩地吃着自己跟前的饭菜,有喜欢的,多看一眼,布菜的自会夹了来,个个细嚼慢咽,温文尔雅。尽管一桌子有五个人吃饭,除了偶尔轻微的碰瓷声,却再没有其他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