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一个晚上,孙清扬端坐在书桌前开始抄写心经。
这是她每天的晚课之一。
写好一篇,帮着研墨的杜若就拿到一边晾着,好让墨迹快些干。
“小姐,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因为从小陪着小姐读书写字,杜若不仅言谈文雅,而且还粗通文墨。
“不行,笔力不够,加上路上这一个多月都没怎么练习,母亲要是看到,一准儿会说太飘。”孙清扬边说边写,并不影响笔下的速度。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自四岁起开始习字,心经写过不下千遍,早已化在孙清扬的脑海里。最初是因为母亲董氏嫌她太顽皮,让她抄写佛经压压性子,后来,就真的喜欢上了。
在青石地上又晾晒了一篇后,杜若转身看到孙清扬停下笔,怔怔的样子,就问她:“小姐,你想家了吗?”
“嗯。平日这时候,我该和哥哥们听母亲讲故事了。这会儿,他们一定也在想我。”
似乎是没有什么情绪地在说话,可杜若却听出了小姐声音里的哽咽。从前在家里的这个时辰,小姐都是窝在夫人怀里,听个故事然后再去吃晚饭。
小姐,根本就不想待在这儿吧,尽管在东宫是日日锦衣玉食,处处雕梁画栋。
但她,害怕老爷夫人担心,走的时候,欢天喜地,犹如这天降的富贵荣华,就是她向往的人生。
杜若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微笑着哄孙清扬:“小姐,不早了,一会儿该用晚膳了,咱们今儿个就写这么多吧,写多了也费眼睛。”
“好。”孙清扬本想再写两篇,但她看见杜若担心的神情,就乖巧地改了主意。
就像当初按母亲的喜好抄写佛经一样,她愿意让身边的人高高兴兴的,哪怕有时会因此委屈自己。
“小姐。”孙清扬刚放下笔,就见璇玑端了盘樱桃进来,“这是昭阳殿刚让送过来的,说是山东的樱桃,正好在晚饭前尝尝,开胃,还能多吃点饭。昭阳殿的素心还说让准备准备,下个月初一的大早上要和太子妃一起去灵谷禅寺还愿。”
“灵谷禅寺啊,听说那里的菩萨很灵的。”杜若一脸向往,要是能去太祖皇帝赐名的灵谷禅寺拜拜菩萨,也不枉来到京师了。
“好,到时把你们都带去,云实要是听到能到外面玩,肯定很高兴。可惜,嬷嬷这两天就要走了,不然也能陪我们一起去。”
听出孙清扬言语里的惆怅,陈嬷嬷笑道:“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没有我这个老婆子在,你们少了人拘束,还能玩得更开心。等小姐长大了,不是还能到洛阳去看奴婢吗?可别噘嘴,愁眉苦脸的样子可不好看。”
孙清扬勉强将嘴角往上扬了扬。陈嬷嬷教养她这三年以来,说是嬷嬷,其实更似师徒,嬷嬷要走了,她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但总不能挡着陈嬷嬷回去看儿子、媳妇,当初说好在孙家待两年,嬷嬷舍不得她,已经多待了一年……只能等嬷嬷走的时候,给她一百两银票,聊表自己的情谊。
只盼着自己将来长大了,能去洛阳看看陈嬷嬷。
璇玑看看孙清扬耷拉下来的嘴角,哄她道:“到时就由奴婢、杜若和云实陪着,其他院的主子,都是让带大小丫鬟各一个,婆子两个,太子妃殿下仁慈,想着杜若和云实初来京师,让陪着一起去呢。”
毕竟年纪小,一听璇玑这样说,孙清扬就不再去想陈嬷嬷要走之事,吐了吐舌头:“我没想到府里出门的人数是有定制的,幸好太子妃早想到了,不然带谁不带谁,还真是为难。”
“主要是灵谷禅寺在钟山上,出门要有长随侍卫护送,带太多丫鬟婆子,就要配备相应的人手。这次各院的主子都去,人太多,太子妃说会扰民,所以就减了随侍的人手,平日小姐们出门,都有六到八个人跟着呢。”
听了璇玑的解释,孙清扬安心了,拿起一颗樱桃丢进了嘴里。
“真甜。”吃了几颗后,她塞给了陈嬷嬷几颗,又招呼璇玑和杜若,“你们也尝尝,给云实留一点儿,她爱吃甜的。”
璇玑和杜若看见孙清扬馋嘴的样子,都笑了。
璇玑说:“奴婢不吃,这可没多少,是昭阳殿指着专门给小姐的。”
“小姐也别贪嘴,快用晚膳了。”
杜若正劝呢,就听孙清扬“哎哟——唔唔,唔唔……”,指着嘴巴一脸难受样。
杜若和璇玑以为她咬着了舌头,着急地齐声问道:“怎么了?”
孙清扬“唔唔”半天,吐出了樱桃核,还有一颗牙。
“呀,恭喜小姐,开始换牙了,说明小姐长大了,是喜事呢。”杜若高兴地喊,人家小孩都是五六岁就开始换乳牙,她家小姐一直不换,把夫人都快愁出病了,今儿个可算开始换了。
噢,是换牙呀。
陈嬷嬷和璇玑都放心了。
又指着杜若端开的盘子,“再给我……”话没说完,孙清扬捂住了嘴,掉的是门牙,说话漏风。
璇玑安慰她:“没事,小姐,我们都换过牙的,过段时间新牙长出来就好了。”
孙清扬沉默了,这安慰,等于没有嘛!难不成要学别家的小姐,时时手里捏着帕子,说话时挡着,谈笑时藏着,行动时如弱柳扶风,开口时需琵琶半遮面。
父亲大人要求的笑不露齿,终于可以从换牙开始实现了!
八月初一一早,用过早膳,太子府的各院主子领着丫鬟婆子,由长随侍卫护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京师三大名寺之一,坐落于钟山东南麓的灵谷禅寺去上香还愿。
郭良媛仍然没出现,据说身子还没完全复原,怕被山风一吹受不住。
王良媛也没去,即使是太子府的车轿,在山路上行走也会颠簸,六个月的孕妇虽说胎象稳固,也不适合这样折腾。
还有两三个昭训、奉仪因为月事,为免亵渎佛祖,都留在了府里,没有跟去。
饶是如此,能够出行的各院主子仍然有八九个,加上赵瑶影、秦雪怡和孙清扬三个小姐,一些得脸的丫鬟、嬷嬷,光朱漆大马车就有二十来辆。
粗使婆子就随车跟从,和长随护卫们一道步行上路。
孙清扬和赵瑶影、秦雪怡坐一辆马车,因是一早起身,三个人都是迷迷瞪瞪的,互相点头问了个安就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
随着马车的晃动,孙清扬直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觉有人不断往自己身上靠,推开一会儿又过来了,她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就在迷糊中翻来覆去,换各种姿势让自己舒服一些。
直到马车外传来隐约的钟声禅意,才知道已经到了灵谷禅寺的山门。
见孙清扬坐起来掀开车帘往外看,赵瑶影说:“别看了,进山门后还有五里多路,才可窥见琳宫梵刹,过一会儿就要下马车换小轿,有你看的。”
孙清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寺院的晨钟好响,传这么远啊。”
这二十来天里,孙清扬的牙又掉了几颗,说话间,牙齿漏风,吐字都不清楚了,她郁闷地用帕子捂住了嘴。
赵瑶影的牙基本已经快换完,虽然不像孙清扬因为掉了门牙说话不把风,却也受过那种苦,了然地朝她笑笑说:“没事,都这么过来的,很快会再长出来的。”
孙清扬给了她一个感激的表情,却再不肯说话。
听到她们两个说话,秦雪怡也醒了,开口就呛孙清扬:“当然,这可是太祖皇帝亲笔御书的‘第一禅林’,你以为是永城乡下那些小庙。”
孙清扬朝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却不说话。
秦雪怡门牙早已长齐,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记得当初自己也有过的经历,就觉得孙清扬是瞧不起自己,更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百个看不顺。
马车停了下来,秦雪怡顾不得对孙清扬再挑剔,赶紧坐正身子拿了小铜镜整理妆容。
赵瑶影也伸手扶了扶鬓边的钗簪,理了理衣裙。
听见外面的婆子说到了,孙清扬已经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还以为她们来得早,结果山门前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香客,多是妇人,带着儿童,还有些华丽的车马,想来也是高门大户的妇人们前来上香。
在山门前换了小轿往正殿去,一路上都能闻见檀香的气息弥漫,而灵谷禅寺的殿宇如云,富丽堂皇,佛塔耸立,松木参天。
灵谷寺占地约五百亩,僧侣千余人,大门是一座三拱门的门厅,上覆绿色琉璃瓦,两侧是红墙,中门上题有“灵谷胜境”,两侧偏门各书“松声”、“泉涛”;大门正南有一个长三十余丈,相传是明太祖调用万名兵士挖掘而成的月牙形放生池,进大门,过雨道就是气势雄伟的无量殿,供奉着无量佛。
“这寺前的街,拍掌前行,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弦鸣如同琵琶,所以也叫‘琵琶街’。”璇玑边走边给孙清扬她们介绍。
璇玑在太子府算是得脸的丫鬟,这灵谷禅寺跟着主子们来过几次,所以对寺内的情况比较清楚。
太子府一行人在门厅前下轿后,由知客僧引着进了大殿,主持慧进亲来迎接。
“这主持好年轻啊。”跟在后面的云实小声嘀咕道。
其实灵谷禅寺的主持慧进并不算年轻,但云实认为主持都该像永城寺庙里那个白须白发,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和尚才像样,看到五十多岁的主持慧进,就不免觉得有些失望。
璇玑看出云实对慧进大师的不敬之意,低声说:“你可别小瞧了,慧进大师自幼谙习佛语,因为喜欢佛法,和佛家有缘才出家的,先是在邑元大云寺落发为僧,后来又在汴京师从古峰禅师。据说他究通《华严经》宗旨,傍达《唯识》百法诸论,天下的和尚都钦服得不得了,恭称他为‘法王’呢。”
一旁的赵瑶影也含笑道:“可不是,平日里咱们要想见慧进大师可没这机缘。还是当今皇上听说了大师的美名,特意召他到京师来才有了这机会,先前他住在天界寺,选了好些聪明俊秀僧徒跟着学习。大师这次到灵谷寺来,是专门领着各寺高僧纂修三藏法书的,平常的香客根本见不到他,咱们可是托了太子妃殿下的福。”
杜若和云实两个连念“阿弥陀佛”,庆幸自己跟着小姐才有福见到这等高僧。
听她们这么一说,大家再看慧进大师,就觉得宝相庄严,言行宛若佛光罩体。
太子府众人跟着慧进大师到巍峨壮丽的大雄宝殿拜如来佛、观音宝阁拜观音菩萨、弥勒殿拜弥勒佛……一路烧香磕头,格外虔诚。
和主持慧进大师寒暄过后,太子妃代表太子府捐了千两香油钱,各院的主子们也都多少捐了些。
拜过神佛,太子妃还要烧高香还愿,念经祈福,各院的主子求签的,拜送子观音的,又有去供经的,不一而足。
反正行程安排是中午用过素斋后再下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和菩萨亲近,搞好关系。
三个小姑娘没有什么事,就被庙里的小和尚领着去了寺里专门招呼香客休息的一处精舍,丫鬟们后头跟着,四个壮实的婆子看守门户,以防有其他香客不知道蹿了进来,坏了清誉。
熟悉了之后,秦雪怡先前的敌意少了许多,也肯正眼看孙清扬了,进了精舍,三个人趴在窗棂上朝外看风景,聊天。
“这寺的东面有个梅花坞,种满了绿梅,每逢初春盛开的时候,花繁如雪,被风一吹飘飘洒洒如蝴蝶漫天飞舞,可好看了,我还是前年春天跟着小姨来过一回……”
赵瑶影嘴角含笑,眼神飘出好远,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连微微叹息,都像是春日的雨滴落在荷塘,清脆映清波。
她言语里已经有了小小少女的风情,丁香笑吐娇无限。
孙清扬羡慕地看着她,什么时候,自己才能长大,可以像赵姐姐一样好看?
掉牙事件,令孙清扬的自信降到谷底,门牙没了,变成话都说不清的小姑娘,好像回到了幼儿期,对比她大的小伙伴有种莫名的崇拜。
加之陈嬷嬷前两日离开,她的情绪已经低落到极点,狠狠地哭了一场,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
秦雪怡是个心粗的,没注意到她那点儿小情绪,所以也没顾得上嘲笑她。赵瑶影平日里就待孙清扬不错,见她不开心,更是只捡有趣的来说,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对被关在精舍,秦雪怡有入宝山而空回的不满:“我想去看三绝碑,听说有吴道子的画呢,不如我们禀了李良娣,出去看一看。”
虽然都有难得这次来上香,若只是磕头拜佛,待在屋里太可惜了的想法,但知道这不合规矩,孙清扬还是摇了摇头。因为说话漏风,她尽量捡最简单的话说:“不会被允许的,不让抛头露面。”
赵瑶影也说:“就是,你头回来不知道,每回来寺里,连派过来迎送的都只有小和尚和缺了牙的老和尚,那些传说很俊秀的和尚,一次也没见过,像咱们府里这样来的都是女眷,寺里也需避嫌呢。”
秦雪怡一听,更觉得应该出去了:“他们都避开了,咱们还怕什么?而且今天来的香客,只在前殿,后面都是咱们府里包着的,长随护卫守着,苍蝇都进不来一只,根本不用担心的。”
秦雪怡说着,眼睛转了转,朝向她们两个看看,“我是打定主意要去看看的,大不了回去被罚跪,抄几篇《女戒》,你们要是不去也成,可不许告发我。”
“要去都去。”孙清扬现在是惜字如金,能说一个字绝不讲两个的。
赵瑶影年纪大些,想得周全点:“咱们先走,遣婆子后面跟李良娣说一声,反正有这么些人跟着,她也不会太担心,李良娣是个心软的,咱们悄悄去悄悄回,回来再求求她,也就揭过了。”
小姐们都打定了主意,丫鬟们劝阻不住,加上也想去看,就“呼呼啦啦”的一群人都出去了。
还留了两个婆子在屋,交代她们若有人问就说在午觉,没人问正好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