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正午,阳光耀眼夺目,到了三绝碑没多久,一伙人就分成了三股,赵瑶影要去看夏日里的梅花坞,秦雪怡想继续描吴道子摹绘的志公像,孙清扬要去看万斛松涛。
约好了回精舍的时辰,说定了谁要先回去了就帮另两个打掩护,大家就挥手作别。
初生牛犊不怕虎,三个人根本没考虑会有什么不安全的问题。
主子们的决定,当然也轮不到下人们质疑。
看看自己和杜若、云实两个小丫头,加上陪着的两个婆子,璇玑觉得分开后人有些少,不免担心,劝孙清扬道:“小姐,咱们还是和她们一起吧,这样分开,奴婢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孙清扬哪里肯,好容易离了深宫大院的四方天,连脚步都比从前轻快许多,她也不说话,只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云实就在一边代孙清扬说话:“璇玑姐姐,你就别担心了,这灵谷禅寺是皇寺,后殿这边又有护卫守着,闲杂人等根本进不来,难得出来逛逛,还不好生瞧瞧,多扫兴啊。”
因为在永城,平日里和孙清扬就东游西逛,看着稳重的杜若也没有璇玑那么多顾虑,“不会有什么事的,咱们陪小姐看看万斛松涛就回去,这寺中的树木都数百年了,我们站树下吸吸灵气也好啊。”
其实,她家小姐是爱躲猫猫,她们也喜欢,万斛松涛啊,藏里面都找不着了,多好玩。以前夏日的夜里,她们和院里的几个丫鬟婆子常一起玩,小姐来这儿,闷坏了吧,就依着她玩一会儿。
杜若可不敢把孙清扬的打算告诉璇玑,反正,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知道了。
一走近万斛松涛,大家都觉得暑气顿消,只见松林中曲径通幽,浓荫蔽日,微风吹得枝叶、松针发出“哗哗”的声响。
由云实、杜若帮腔,藏猫猫的提议终于得到通过,孙清扬举手做欢呼状。
杜若看得直摇头,小姐一外出,还真是把佻脱的本性展露无遗,这性子在深宫内院压着,得多憋屈。
璇玑倒觉得,这才像八岁的小姑娘,先前福枝的事情出来,虽有陈嬷嬷点拨,但也都觉得小姐心里太有成算。跟着这样的主子是好事,却也叫人害怕,因为不知道在她可爱的面孔下,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样才算正常,再聪明也仍然是个孩子。
所以她也没挡着,为了避免婆子们翻舌,还打发了她们回去端茶、拿点心,一来一回的,半个多时辰过去,足够几个人玩尽兴了。
反正问过扫地僧,这万斛松涛里没有旁人,也足够安全。
猜拳翻掌,云实输了,被蒙起眼睛,孙清扬、璇玑和杜若迅速分散跑开躲藏。
见璇玑和杜若都藏在松树后,孙清扬东看西看,选定了一棵大树。
树很大,很高,直入云端,很挺拔,很傲岸,也很适合……爬上去,藏人。
松树的树干长,下面都没什么枝丫可以借助,好在她今天穿的是紧袖碧罗衫,玉色绫裤,只需把裤上的秋香绫裙裾掀起扎进了腰间即可。
孙清扬搓了搓掌心,双腿夹紧树干,双手抱紧,用力把身体拉上去,爬完下面一段,已经听到云实在问:“好了没有?我开始找了啊。”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除开风吹树叶的声音,鸟儿在林间“叽叽喳喳”,小虫的鸣唱,万物美好又静籁。
孙清扬小心翼翼地踩着树枝往上爬,最后选了一处结实的枝干坐下,扒开挡住视线的树叶,躲在茂密的枝叶里往下看。
只见云实一棵棵树查看,眼看就要找到杜若了。
孙清扬得意地扬起了嘴角,爬这么高,就是她们三个一起找,也不见得能找到自己了吧。
她转了转身子,想坐得更舒服一些。
谁想没坐稳,半边身子悬空,脚下又被树枝一绊,一个趔趄,险些跌下去,忙乱中,她挥手抓住了一段树枝,才稳住了身子。
怎么这树枝是暖的,还有些滑,像是——人的手。
人的手?孙清扬惊得差点没松开手掉下去,她朝上一看。
茂密枝叶间,露出一个少年郎。
少年郎的眼睛如同雨水洗过的黑晶石,在绿叶的映衬下,剑眉星目分明写满了慵懒,说不出的俊逸绝尘,转眸间,又有冰寒入骨的冷意。
少年郎也看着她,手上一用劲把她拉了上去,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那是一根更高更粗壮的枝丫,就在孙清扬刚才那根枝丫的上方,因为叶冠太茂密,她竟然没有发现。
所以,她往下掉时,少年郎才能一把抓住了她,要是他没有抓住她,从这么高的树上掉下去,不死也得摔断腿吧。
孙清扬惊讶,后怕,甚至忘了喊人,等意识过来以后她也没喊,一喊,不就被云实发现了,躲猫猫,当然要被找到才好玩。
而且,一个陌生的少年,坐在大树上不声不响,孙清扬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但不能喊,惊叫可能会惹来麻烦。
可是,他离自己这么近,脸对着脸,四目相望,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感觉到他呼吸时若有若无的热气和淡淡的血腥气。
孙清扬与少年郎对视片刻,觉得自己心跳加快,胸腔几乎要炸开。
血腥气!血腥气令她胸口发闷,心跳加速。
少年郎的玉色箭袖织锦缎长袍上,胸前已经被渗出的血迹染红了,从被撕破的袖子露出的左胳膊,皮开肉绽,一个寸余长的刀口,往外冒着乌血。
乌血,胳膊上的刀口有毒!
他受了伤,他中了毒,还伸手拉住她,救了她。
来不及多想,孙清扬抓过少年郎那只受伤的胳膊,用嘴吮吸伤口上的毒血。
她听大哥说过,人中了蛇毒,如果及时将毒血吸掉,就可以保住性命,刀伤上的毒,应该也一样能这样处理。
将孙清扬拉上去,少年郎强挣的一口气已经用尽,毒气开始弥漫,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迷迷糊糊中,蓦然感到左胳膊的伤口上,有软软的、温柔的蠕动与吮吸,一点点地将他从黑暗中唤回。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刚被拉上来的那个小姑娘,正俯在自己的伤口上,一口一口地,为自己吸去毒血。
“别,要是误吸入毒血,入了心脉,神仙也救不了你。”少年郎想把孙清扬推开,身体却软绵绵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的伤口上吸走一口又一口乌血,直到她的红唇变成乌青,直到他的伤口里涌出鲜血。
孙清扬吸一口吐一口,看见伤口流出的血变成了红色,方才松口气,又连吐了几口口水,免得嘴巴里还有残余的毒血。
少年郎见她本来红润的脸色变得雪白,唇色乌青,心口不由得一紧,如同梦中孤魂在四处游荡时,对着虚空中说话,却突然得到了回音。
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虽然见过不少俊秀男女,府里面,就连奴婢们都有一副好皮相,但是这个小姑娘,还是让他觉得眼前一亮。
因为爬树,加上给他吸毒血,脸上已经黑一道白一道,小花猫似的,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如小鹿般深黑剔透,纯真无邪,垂发在肩,见他专注地看她,竟有几分难为情,脑袋微微侧偏,可爱得一塌糊涂。
即使缺了门牙,说话漏风,看上去像个泥娃娃,还是有让人想捏捏的冲动。
想想她刚才手脚并用,如同小猴子一般往上爬的好玩儿样子,几乎忘记了痛,就是因为那样,才会下意识地伸手拉住要掉下树的她吧!
少年郎伸手从怀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一颗小药丸,递给她。
“吞下去。”
“嗯?”
“你吸了毒血,这药是解毒的。”见孙清扬一脸不信,他又加了一句,“我如果不是先服了这个,根本等不到你救。”
“哦。”孙清扬接过那粒黑褐色的小丸,放进嘴里。
有股热流顺喉而下,刚才吸毒血时感觉闷闷的胸口,瞬间舒服了很多。
见她的唇色慢慢红润回来,脸色恢复了正常,少年说:“你下去吧,你的丫鬟们在找你。”
自幼习武,虽然受了伤,他仍然有比常人更敏锐的听力。
“可是,你……受伤了,怎么下去?”
“不用管我,你下去吧。”少年从怀里掏出另一只小瓷瓶,打开倒了些药粉在左胳膊的伤口上。
血慢慢凝住了,但他的脸色仍然苍白如纸,气若游丝,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虚弱。
孙清扬如同看见小动物受伤一般顿起怜惜之心,眼里聚起了雾气,冲口而出:“我去找人帮你。”
话说出口,又有些后悔,这少年惹了什么麻烦?看他身上的伤,就不是小事,她应该有多远躲多远的。
“你是随家人来进香?”少年没有回答,反倒问起她来,同时一双眼睛细细打量起孙清扬。
孙清扬感觉到他的眼神多了份审视、探究,如同她幼年时随父亲见过的一只豹子,虽然被关了起来,但目光灼灼,微微拱起的身躯,无一不在显示它的警戒、防备,凝重的肃杀气息,极度危险的野兽,因为被困,显得更加敏感、凶猛。
是的,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带有几分凶狠,和先前的温和完全不同,他略眯起的眼睛,似在笑,却无笑意,像饥饿的豹子要扑过来撕咬猎物似的叫人恐慌。
孙清扬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恐惧,保持正常音量,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敌意地说:“我和姨母她们一起来的,还有丫鬟婆子跟着,姨母和主持喝茶去了,我在这边和丫鬟躲猫猫,她们知道我没有出这松林,而且,杜若知道我爱爬树。”
少年扬起嘴角,一句话里,她竟然暗示自己她们来的都是女眷,不用害怕会对他不利,又透露她的家人非富则贵,能够喝慧进大师的茶,还威胁自个儿别把她怎么样,因为有人知道她就在这松林里。
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她明明发现了自己的戒备,却装作若无其事,还有,她的眼睛真亮,黑沉沉的像深夜的玄武湖,还有月亮照在上面,波光潋滟。
他放松下来,刚才因为她始终不肯下去,以为她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起了戒心,现在看来,不过是个软心肠的小姑娘罢了。
孙清扬又提醒他:“你胸前的伤口还在流血。”
少年皱了皱眉头,一路被追杀,与手下分散,受了伤,虽然隐藏了起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危险一直如影随形。那些杀手一击不中就立刻逃遁,被抓住就咬毒身亡,问不出半点情况,这次被追杀的古怪情形,已经让他隐隐猜到了那幕后人的身份,只是这事儿太复杂、太可怕,他甚至不敢细想下去。
胸口只是被划伤,流了一点儿血,跟刀口的毒伤相比,微不足道。
倒是这选择他的藏身之树爬上来的女孩,如同天降福音,竟然帮他吸掉了用灵药逼至伤口的毒。
倏然之间,有激越而迅捷的煞气破空袭来,他略一侧身,堪堪避过背后那变幻莫测、极其毒辣刁钻的一剑。
“趴下。”话出口的同时,少年的左手已经将孙清扬揽住,他们的姿势由面对面换成少年伏在了她身上。
这一伏,少年自然也就护住了孙清扬。
听到他的轻喝,孙清扬没有多想,立刻侧身往树干上趴下。同时,少年的右手已经扬起,轻轻地按了按。
孙清扬眼角的余光看见少年袖中激射出一支箭,随即就听见一声闷哼,接着是重物掉落树下的声音。
少年暗自庆幸,幸好,早有防备。幸好,刚刚被吸尽了毒血,本能反应还能够跟上。
诱敌成功,在短距离内一击必杀,他中了毒,力有不逮,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杀了对方。
稍有不慎,或者,这个小姑娘的反应不够快,死的就是自己这方。
这一路上,他已经见识了对手的茹毛饮血、狠辣阴毒,但凡被他们的獠牙咬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刚才小姑娘为自己吸毒时,他已经感觉到在另一棵树上隐藏着杀手身上的戾气。
若不是自己强撑着保持毫无破绽,恐怕那一剑还要早些。
直到自己故意露出空门,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是因为得救,所以放松了警惕,有机可乘。
结果反被自己杀了。
出此险招,险胜,真是好险。
这小姑娘,明明没有练过武,反应还真快,真镇定,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