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453字
- 2024-11-28 16:59:29
六
后来,拉斯科尔尼科夫才偶然了解到,那个小市民和他的老婆究竟为什么要邀请莉扎薇塔上他们那里去。事情十分平常,毫无特别之处。有一户外来人家,穷困临身,准备卖掉一些什物、衣服等等,全都是女性用品。因为到市场上出售划不来,所以想找一个帮忙推销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正是干这行的:她为人代销货物,收取一点儿佣金,为生意四处奔波,并且经验丰富,因为她极其诚实,定价总是公平合理:她出个什么价,就会照这个价成交。总的说来,她沉默寡言,而且就像前面所说,她性格柔顺,胆小怕事……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最近一段时间变得颇为迷信。很久以后,迷信的影响还几乎不可磨灭地残留在他的身上。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整个这件事情似乎有某种奇异、神秘的东西,好像存在着某些特别的影响和巧合。早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去哈尔科夫之前,在一次谈话中告诉了他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以便他万一急需用钱能去抵押点什么东西。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去找她,因为他教了点书,生活还能将就着过下去。一个半月以前,他记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件适宜作抵押品的东西: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有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临别时妹妹赠给他的纪念品。他决定把小戒指送去;他找到了老太婆,虽然事先对她一无所知,也一点都不了解她有何特别之处,但第一眼看去,就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厌恶之情,他在那里当了两张“票子”,顺路去到一家劣等小饭馆。他要了一杯茶,坐着陷入了深思。一个怪异的念头仿如小鸡破壳而出那样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十分、十分的着迷。
在紧邻的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个他完全不认识也毫无印象的大学生,和一个年轻的军官。他们刚刚打完一盘台球,正在喝茶。忽然他听到那位大学生向军官说起女高利贷者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十四等文官之妻,并且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光是这一点就已让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有点奇怪:他刚从她那里来,而这里恰好在谈说她。当然,这只是巧合,然而他现在却正是摆脱不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印象,而这里正好有人仿佛在讨好他:大学生突然开始向他的同伴介绍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
“她可是鼎鼎有名,”他说,“在她那里你总是能借到钱。她像犹太人一样富有,一次就能借出五千卢布,但是,只值一卢布的小抵押品她也照收不误。我们很多人都去过她家。只是这个老混蛋十分缺德……”
接着他开始述说,她是多么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只要你的借款过期一天,你的抵押品就没了。她的借款只值你的抵押品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口若悬河地说着,他告诉军官,除此之外,老太婆还有一个妹妹,名叫莉扎薇塔,她被那个矮小而又卑劣的老太婆家常便饭般地殴打,被完全当作奴隶,当作幼龄儿童,然而莉扎薇塔的身材至少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这也是一大奇观啊!”大学生高声感叹道,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开始谈论莉扎薇塔。谈起她,大学生兴致勃勃,笑声不断,而军官也听得津津有味,并且请大学生介绍这个莉扎薇塔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尔尼科夫不曾听漏一句话,一下子就搞清楚了所有情况:莉扎薇塔是老太婆的同父异母(生自不同的母亲)的妹妹,已经三十五岁。她起早摸黑地给姐姐干活,在家里既当厨娘又当洗衣女工,除此之外,还做些针线活卖钱,甚至受雇去给人家擦洗地板,而劳动所得的报酬全都得交给姐姐。没有老太婆的准许,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定做的针线活和任何苦力活。老太婆早已立下遗嘱,莉扎薇塔本人对此也十分清楚,按照遗嘱,她一个子儿也得不到,只能继承一些动产、椅子之类的东西;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给H省的一所修道院,用作永远追荐她的亡魂的费用。莉扎薇塔只是个小市民,而非官太太,又是个老处女,体形极不谐调,高得出奇的身子,两只就像外八字的长脚,总是穿着一双破羊皮鞋,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最使大学生感到惊异和可笑的是,莉扎薇塔老是怀孕……
“依你所说,她不是个丑八怪吗?”
“对,她长得黑乎乎的,煞似一个男扮女装的大兵,然而,你要知道,她完全不是丑八怪。她的面容和眼神是多么善良啊,甚至极其善良。证据嘛——就是很多人喜欢她。她是如此温良、柔顺、驯服、随和;什么都能答应。而她的笑容甚至十分好看。”
“难道你也喜欢她?”军官笑着说。
“我是出于猎奇。不,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真想杀死那个万恶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丝毫不会为此感到良心的责备。”大学生激情洋溢地补充道。
军官又哈哈大笑起来,而拉斯科尔尼科夫却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是多么奇怪啊!
“对不起,我想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热情似火,“我刚才当然是开玩笑的,但是,你看:一方面,是个愚不可及、毫无意义、微不足道、心狠手辣、体弱多病的老太婆,她不仅对任何人都无益,反倒对大家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活着,而且一不小心明天就会自己死掉。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哦,我明白。”军官十分专注地望着情绪激昂的同伴,回答道。
“请继续听我说。另一方面,年轻的新生力量因为得不到资助而濒临绝境,这样的人千千万万,举目皆是!用老太婆必定要浪费在修道院的那笔钱,可以完成和改进千百件好事和创举!成千上万的人也许因此而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可以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以及进花柳病医院,——用她的钱可以办成这一切。杀死她,取走她的钱,为的是以后用这些钱为整个人类以及公共事业服务:你难道认为,千万件好事还不能抵消一件小而又小的罪行吗?用一条性命,可以换来几千条性命免于堕落和离散。用一个人的死,换来一百人的生——这是多么合算啊!再说,以公共原则来衡量,这个痨病缠身、愚不可及、心狠手辣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蟑螂而已,甚至连它们都不如,因为老太婆危害人。她对别人吹毛求疵,任意欺压:前几天,她还恶毒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差点没咬断呢!”
“当然,她不配活着,”军官说道,“然而,要知道,这是一种本性。”
“呃,老兄,要知道,本性也是可以纠正,可以引导的,不然,就会淹没在偏见之中。不然,世上连一个伟人也没有了。人们总是高喊‘责任’、‘良心’,——我丝毫也不想反对责任和良心,——但是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它们呢?等一等,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听着!”
“不,你等一等;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听着!”
“请说!”
“瞧你刚才说东道西,高谈阔论,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会不会亲手杀死这个老太婆?”
“当然,不会!我只是为了正义……那件事不是我……”
“可依我看来,假如你自己都不打算干,那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谈了!走,我们去再玩一盘台球!”
拉斯科尔尼科夫处在极度的激动中。当然,这一切都是年轻人最平平常常、最司空见惯的议论和想法,他已不止一次听到过,只不过形式和话题略有不同罢了。但是,为什么正好是现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一模一样的念头时,就恰巧听到同样的议论和同样的想法呢?而且为什么正好是现在,他带着刚刚萌生的念头才从老太婆那里出来,就恰巧碰上别人在谈论老太婆呢?……他总感到这种巧合有点古怪。小饭馆里这场微不足道的谈话,在事情继续发展的过程中,对他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似乎这里真有什么定数和天意……
…………
从干草市场回到家里,他急忙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昏黑;他没有蜡烛,而且他头脑里根本就没想到过要点蜡烛。无论何时他总想不起来:当时他是否思考过什么?最后,他感觉到前几天发过的热病又缠身了,寒颤阵阵,于是,喜盈盈地暗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睡觉了。转眼间,浓厚的、乌灰色的睡意仿佛紧压一般罩裹住了他。
他睡得出奇的久,而且连梦都没做一个。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娜斯塔西娅走进他屋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叫醒。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依然是沏过多次的淡茶,而且依旧是用她那把茶壶沏的。
“咳,瞧他睡得多死!”她愤懑地大叫道,“他老是睡觉!”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他头痛欲裂;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但在自己的斗室里转了一圈,又扑的倒在沙发上。
“又睡了!”娜斯塔西娅大叫起来,“你是病了,还是怎么的?”
他沉默以对。
“想喝茶吗?”
“待会儿吧,”他吃力地说道,又紧闭双眼,翻身朝着墙壁。娜斯塔西娅在他身旁站了一会。
“看来,真的病了。”她嘀咕一声,转身走了。
下午两点,她又端着一碗汤进来了。他仍旧像早上那样躺着。茶一滴未动地摆在原处。娜斯塔西娅甚至生起气来,她愤愤地狠推了他几下。
“干吗还在睡!”她厌恶地看着他,大叫一声。他欠着身子坐了起来,但默默无言,双眼望着地面。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道,但依然没有回答。
“你哪怕上街走走也好啊,”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哪怕是吹吹风透透气。吃点东西,好吗?”
“待会儿吧,”他微弱无力地说,“你走吧!”他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怜悯地望了望他,便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茶和汤。然后,一手拿起面包,一手抓起汤匙,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少,毫无食欲,只喝了三四匙子汤,而且似乎是无意中吃下去的。头痛减轻了。吃完午饭,他又直挺挺地躺到沙发上,但再也无法睡着,只得一动不动地趴着,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种各样的幻想,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幻想:而浮现得最多的一个是,他置身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正在休息,一匹匹骆驼安宁地躺着;四周环绕着棕榈树;大家正在吃饭。他却只是一个劲地喝水,趴着直接从小溪里喝水,小溪就在身边流着,水声淙淙。这里凉爽宜人,淡蓝的溪水是如此的妙不可言,如此的清凉沁人,它奔流在五颜六色的卵石上,奔流在晶莹洁净、金光闪闪的沙子上……突然,他清楚地听到,钟声当当地敲响。他打了个哆嗦,倏然惊醒,微微抬起头,望了望窗外,估算了一下时间,他完全惊醒了,陡地跳起身来,就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拽下来一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轻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留心细听楼梯上的动静。他的心怦怦地狂跳着。但是楼梯上寂无声息,似乎所有的人都已沉沉入梦……他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从昨天起就一直昏睡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什么准备也没有……而刚才,也许已经报过六点钟了……睡意和昏沉麻木消失后,代之而突然支配他的是十分狂热、有点不知所措的忙乱。其实,需要做的准备是很少的。他特别聚精会神地力求考虑到一切,不忘记任何事情;他的心还在怦怦地狂跳,跳得如此剧烈,以致他连气都喘不过来。首先,他应该做个绳套,并把它缝到大衣里面——这是分把钟的事。他伸手到枕头底下,从乱糟糟塞在那里的一堆内衣中摸出一件破烂不堪、未曾洗过的旧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块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布条。他把布条对折起来,接着从身上脱下自己那件肥大而又结实的粗布夏季大衣(他唯一的一件外衣),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面的左腋下边。在缝的时候,他双手发抖,但他尽力控制住了。当他缝好后穿上大衣,从外面看不见丝毫痕迹。针和线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里。至于说绳套,这是他本人的一项灵慧的发明:它是用来挂斧头的。总不能手拿着斧头招摇过市呀。如果把斧头藏在大衣里,毕竟还得用手扶着,那也很容易被人察觉。现在有了这个绳套,只要把斧刃套进去,整个路上斧头就会稳稳妥妥地挂在里面的腋下。在大衣侧面的口袋里伸入一只手,就能轻轻握住斧柄的顶端,使它难以晃动;而因为大衣相当肥大,简直是只口袋,所以从外面无法看出他用手隔着口袋握着什么。这个绳套也是他早在两星期以前就已设想好了的。
做完这件事后,他朝自己那“土耳其式”的沙发和地板之间的细缝里探进几个指头,在左边的角落旁摸了一会,掏出了早已预备并藏在那里的一件抵押品。这件抵押品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而只是刨得很光滑的一块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就像一只银烟盒。这块小木板是他有一次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捡到的,那个院子的厢房里开了一家什么作坊。后来他给这块小木板加了一块光滑的薄铁皮,——大概是什么东西的断片,——这也是那时在街上捡来的。他把两块东西叠放在一起,铁皮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地把它们紧紧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讲究地用一张洁净的白纸包起来,再用细绦带把包也成十字形扎上,结儿打得很有水平,解开它得大费周章。这是为了在老太婆解开结儿的时候,暂时分散她的注意力,赢得一点时间。而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以便老太婆至少在接到手上的当儿不会想到这“东西”是木头的。这两样东西他都预先藏在沙发底下。他刚拿出抵押品来,院子的什么地方就突然传来某人的叫喊:
“六点早就过啦!”
“早就过了!我的上帝啊!”
他飞扑到门口,留心细听了一会,然后抓起帽子,像猫一样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地溜下自己的十三级楼梯。眼下的头等大事是——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这件事必须用斧头干,这是他早已决定的。他还有一把花匠用的折刀;但他对折刀,尤其是对自己的力气,都不信赖,因而最后决定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所作出的所有最后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特性:它们越是最终确定,在他眼里就越是立即变得杂乱无章,荒诞不经。尽管他一直处于痛苦的内心斗争中,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无论何时,哪怕一瞬间,都未曾相信过自己的计划可以实现。
即使他对这件事的一切,甚至最后的一个细节,都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并且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不再有任何疑虑,——而现在他也似乎要放弃这整个计划,就像放弃一件荒诞不经、骇人听闻、难以想象的事情。不过,事实上没有解决的问题和疑难还真多如牛毛。至于说到什么地方去弄把斧头,这是小事一桩,不足为虑,因为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原来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尤其是傍晚:或是上邻居家聊天,或是到小铺子里买东西,而且厨房门总是敞开的。仅为此事,女房东就经常跟她吵个不休。这样,到时候他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走斧头,然后在一小时后(当一切都已结束)再溜进去放归原处就完事大吉了。不过,也有疑难之处:比方说,当他一小时后回来归还斧头时,万一娜斯塔西娅突然回来了呢?当然,那就得从旁边走过去,静候她再次出来。然而要是她当时发现斧头不见了,东寻西找,大喊大叫,——那就会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是一件让人猜疑的事。
不过这都是些屑屑小事,他还不曾费神思考,也没有时间思考。他考虑的是重大问题,至于那些区区小事,则留待自己对一切都确信不疑时再说。不过,对一切都确信不疑,这似乎是完全办不到的。至少,他本人觉得如此。例如,他根本无法想象,会有那么一个时候他停止思考,抽身而起,——真的走向那里……就连不久前他进行的那次试探(就是有意对那个地方进行最后调查而作的访问),也只不过是他所作的一个试验而已,而绝非真刀实枪地干,而是这样:“让我,你就说,让我去试一试吧,为何老是幻想不休呢!”但他立即感到难以坚持,啐了一口唾沫,便逃之夭夭了,并且极其恼怒自己。而事实上就解决问题的道德意义来说,他所进行的一切分析似乎都已结束:他的诡辩锋利得就像剃刀一样,他在自己身上已经找不到有意识的反驳了。然而到了紧要关头,他又无缘无故地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执地、盲目地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依据,似乎是有谁在强迫、诱引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竟这样不期而至,一切转眼间就决定了,而他几乎是完全机械性地顺应它:仿佛有人抓住他的手,难以抗拒地、盲目地、以超自然的力量、无可反对地拽着他走。就像他的一角衣服被车轮卷轧住了,结果连他也给拖到车子底下去了。
起初,——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有一个问题使他饶有兴致:为什么几乎所有罪行都会如此容易发觉和侦破,而几乎所有罪犯都会如此明显地留下暴露自己的痕迹?他渐渐得出了各种各样而又趣味盎然的结论,依他看来,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毁掉物证以掩盖罪行是枉然的,不如说在于罪犯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就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时候都会陷入某种意志衰退、理智减弱的状态,正是在最需要高度理智和谨慎行事的时刻,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反倒取而代之。根据他的见解,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种理智的一时糊涂和意志的暂时衰退就像疾病一样控制着人,逐渐加剧,到采取犯罪行动之前不久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刹那和犯罪之后的若干时间内,这种状态依然如故,至于持续多长时间,则因人而异了;然后它将像任何疾病那样无踪无影。问题本身在于:究竟是疾病引起犯罪,还是犯罪由于其自身的特殊性,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解决这个问题,他感到自己还力不从心。
得出上述结论后,他断定,他本人,在自己这件事情上,不会出现类似的病态大变化,在实施计划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将始终充分保持理智和意志,唯一的原因在于,他的计划——“并非犯罪”……关于他如何作出最后决定的整个过程,我们就略过不提了吧;我们就这样也已经扯得太远了……只是,必须补充一点:总的说来,这件事情中那些实际上的、纯物质方面的困难,在他的意识中只居于次要地位。“只要保持全部意志和全部理智以对付这些困难,在了解到事情的各种细节和微妙之处后,对一切困难都将战无不胜……”不过,事情还没有开始。他依旧不太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因而时机一到,一切都彻底改变,而使人颇感突如其来,甚至几乎出人意外。
他尚未下完楼梯,就有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情况搞得他不知所措。当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口时,厨房的门像往常那样大敞着,他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瞟了一眼,以便预先看清:如果娜斯塔西娅外出的话,女房东本人会不会在那里,假如不在,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紧关着,以免当他进屋拿斧头时,她从房间里看见。然而使他惊得魂飞魄散的是,他突然发现娜斯塔西娅这次不但在家,在自己的厨房里,而且正在干活:从篮子里拿出一件件内衣,晾到绳子上!一见到他,她立即不晾衣服了,朝他转过身来,久久地凝望着他,直到他走了过去。他把目光投向别处,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就走了过去。然而事情已经泡汤了:没有斧头!他觉得遭到了可怕的致命一击。
“我有什么理由认定,”他走到大门口时想道,“我有什么理由认定,这个时候她必然不在家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自以为是地这样判断呢?”他感到沮丧不已,甚至有点儿屈辱。他真想恶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种隐隐的、兽性的愤怒在他心中激荡。
他站在大门口,陷入了沉思之中。煞有介事地上街散步吧,他深感恶心;回家去吧,更令人厌恶。“多好的机会呀,永远失去了!”他嘴里念念有词,漫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看门人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小屋的门也是敞开的。忽然,他打了个哆嗦。在离他仅两步远的看门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的右下方,有个什么东西晃亮了他的眼睛……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看门人的屋前,下了两级台阶,压低嗓子喊了看门人一声。“果真不在家!也许就在附近,在院子里,因为门是敞开的。”他飞速冲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底下的两块劈柴之间把它拖了出来;他没有走出屋门,就在原地把斧头挂到绳套上,双手插进衣袋,走出了看门人的小屋;没有任何人发现!“理智真无用,魔鬼显神通!”他怪里怪气地笑着,心想。这件事使他精神大振。
他缓缓悠悠,老成持重,不慌不忙地在路上走着,以免别人怀疑。他很少看过往行人,甚至力求完全不看他们的面容,尽可能做到平平常常。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帽子。“我的上帝啊!前天我就有了钱,可居然没去换它一顶制帽!”他打心眼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朝一家小铺子瞅了一眼,发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七点十分。必须加快步伐,但同时又得绕一个弯: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跟前……
从前,当他偶然想象这一切时,他有时担心,自己会相当害怕。然而现在他并不太害怕,甚至压根儿不感到害怕。此时此刻,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一些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想法,不过它们吸引他的时间很短。当他路过尤苏波夫花园时,他甚至兴致盎然地萌生了建造高大喷泉的想法,想到这些喷泉似乎会使所有广场的空气清新宜人。他逐渐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把夏园扩大到马尔斯广场,甚至让它与米哈伊洛夫宫四周的御花园连为一体,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无比美好、利益多多的事情。这时他突然又对一种现象大感兴趣:为什么正是在所有的大城市里,人们并非出于需要,但却特别嗜好住在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并且污秽不堪、臭气熏天、垃圾成山的区域?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在干草市场散步的情景,刹那间醒悟过来。“真是荒诞无稽,”他想,“不,最好任何事情也别想!”
“那些被押赴刑场的人想必就是这样,对路上所遇到的一切都产生一种依依难舍之情。”他的脑海里倏然冒出这样一种想法,不过它只是像闪电那样腾空一闪;他自己迅速掐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苗……不过,已经近在眼前了,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扇大门。突然不知什么地方的钟当地敲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准是这钟快了!”
他很走运,又顺利地进了大门。不仅如此,甚至有点如有神助,就在这一瞬间,刚好有一辆装运干草的高大马车在他前面驶进大门,他跨进门口的时候,大车把他遮得完全不露形迹。大车刚从门口驶进院子,他就从右边一溜烟猫了进去。可以听到,在大车的那边,有几个人在闹闹嚷嚷、争争吵吵,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也没有谁与他劈面相逢。朝向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在这个时候是开着的,但他没有抬头——没有勇气。通向老太婆那里的楼梯相距不远,从门口往右拐便是。他已经来到了楼梯上……
他喘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按着怦怦狂跳的心,随即摸了摸斧头,再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还不时留神细听。然而,那时候楼梯上也完全是空寂无人;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碰见一个人。的确,二楼有一套空房子的房门洞开着,有几个油漆工正在里面干活,但他们根本未曾看他一眼。他稍停片刻,思考了一会,然后继续上楼。“当然喽,假如这些人根本不在这里,自然是最好不过了,然而……他们上面还有两层呢……”
不过,眼前就是四楼了,就是这扇房门,就是对面的那套房间;另一套是空荡荡的。根据种种迹象判断,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间,显然也是空空如也:用小钉子钉在门上的名片取掉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急促。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刹那间闪过:“是否回去算了?”但他并未答复自己,而是留神细听老太婆房间里的动静:死一般的沉寂。随即他又谛听下面楼梯上有无动静,久久地听着,全神贯注……然后他最后一次环视四周,悄悄走到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再一次摸了摸挂在绳套上的斧头。“我是不是脸色苍白……十分苍白?”他想着,“我是不是显得特别忐忑不安?她疑心很重……是否再等一会……等到心跳正常?……”
然而心跳并未正常。相反,倒还存心作对似的越跳越剧烈,越跳越剧烈……他无法忍耐,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一下。半分钟后,他又拉了一次,声音更响。
毫无反响。再拉铃是徒劳无益的,而且对他来说也不合适。老太婆必定在家,但她生性多疑,而且是孤身一人。他多少了解一点她的习惯……他再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感觉极其敏锐(一般来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确实听得分明,反正他突然听到一点似乎是手摸门锁把手的小心谨慎的沙沙声,以及似乎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窸窣声。有人难以觉察地站在门锁旁,也像他在外面一样,躲在里面留神细听,看来,也把耳朵紧贴在门上……
他故意活动了一下,并且声音略高地嘀咕了一句,以免别人认为他是藏在那里;然后他第三次拉动门铃,不过拉得很轻,颇有风度,毫无急躁情绪。后来当他回忆这一情景时,它是那么清晰,那么鲜明,——这一分钟已经永远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但他无法理解,自己从哪里学来这些巧招,何况当时他的脑袋懵了好一阵,甚至感到身体都几乎不属于自己……过了一会,传来了开门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