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8758字
- 2024-11-28 16:59:29
七
像上次一样,门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又是两道犀利、多疑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尔尼科夫一时慌张,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
他担心老太婆因为只有他们两人而心生畏惧,也不指望自己的表情会使她疑虑顿消,于是一把抓住房门,向自己这边猛拉,以免老太婆心有所忌再把门关上。看到这种情形,老太婆没有把门朝自己身边拉回去,然而也不曾松开所抓着的门锁把手,因此他几乎把她连门一起拉到楼梯上。他见她横着拦在门口,不让自己进去,便径直冲她走去。她惊吓地往旁闪开,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似乎说不出来,只是直瞪双眼望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试图尽量把话说得自然随便些,但声音太不尽如人意了,变得磕磕巴巴,而且不断打颤。“我给您……带来了一件东西……哦,最好我们到这里来……到光亮的地方……”他把她抛在一旁,不等邀请便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紧随他跑了进去,舌头终于灵活起来:
“上帝啊!您到底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不,带来了抵押品,前几天说好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本想看看抵押品,却又立刻睁大双眼直盯盯地逼视着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凶相毕露、疑心重重地看着他。这样过了分把钟;他甚至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嘲讽的神情,似乎她已经洞察一切。他感到张皇失措,几乎恐惧起来,假如她再这样盯着他半分钟,而且一言不发,他就会恐惧地从她这里逃掉。
“呃,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也凶巴巴地说,“有兴趣,就拿去,没兴趣,我就去找别人,我没工夫。”
他并不想说这些话,然而这些话却突然自己脱口蹦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客人那不容置疑的口气显然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先生,这样突然……这是什么东西?”她瞄着抵押品,问道。
“银烟盒:我上次就已说过的。”
她伸出一只手来。
“啊,您的脸色为啥这样白?瞧,两只手也在发抖!您刚洗过澡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脸色哪能不白……要是没有东西吃。”他补充了一句,勉勉强强才把话说完。他又觉得浑身无力了。不过他的回答倒也近乎情理;老太婆接过抵押品。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道,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拉斯科尔尼科夫。
“一个玩意……一个烟盒……银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不大像银的……咦,还捆着呢。”
她力求解开绳子,转身面向窗户的光亮之处(尽管天气闷热,她家里的所有窗户却全都关得严严实实),有几秒钟她完全把他抛在一边,背对着他站着。他解开大衣,从绳套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到外面来,而是用右手在大衣里握住它。他的双手虚软得可怕;他自己觉得,一瞬间又一瞬间,手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他极怕手儿稍松,斧头就会掉落地上……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
“,他这是捆的什么玩意!”老太婆气恼地叫了起来,朝他这边挪了一挪。
连一刹那都不能再错过了。他彻底拿出斧头,双手举起往下一挥,几乎下意识地、几乎不费劲地、几乎机械性地用斧背砸向她的头部。这时,他似乎全无力气。但他的斧头刚一落下,就立即力透全身。
像往常一样,老太婆没戴头巾。她那稀稀疏疏、夹杂着斑斑白发的浅色头发,照例厚厚地抹了一层发油,编成一根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用一把断了的牛角梳子盘起,翘在后脑勺上。斧头正好落在头心,这是因为她个子矮小。她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十分微弱,突然全身瘫软,倒在地板上,但是她还能举起双手护向头部。她的一只手还紧抓着“抵押品”。这时他竭尽全力猛地一砸,两砸,用的都是斧背,并且砸的都是头心。鲜血就像从一只翻倒的杯子里哗哗地飞涌而出,身子仰天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开,让她躺下,接着立即弯腰去看她的脸;她已经一命呜呼。眼珠鼓凸,好似要蹦出来一样,而前额和整个脸面因为抽搐,变得皱纹深陷,极其难看。
他把斧头放在死尸旁边的地板上,立即伸手去摸她的衣袋,尽力避免飞涌的鲜血沾到身上,——他摸的是右口袋,上次她就是从这个口袋掏出了钥匙。他的头脑已经十分清醒,神志不清、天旋地转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但双手仍然索索发抖。他后来还记得,当时他甚至十分细致入微、小心翼翼,竭力不让任何东西沾上血迹……他眨眼间就掏出了钥匙,和上次一样,所有的钥匙都串成一串,挂在一个小钢圈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面墙上有一个供着神像的大神龛。靠另一面墙摆着一张大床,床上十分整洁,放着一床被面用碎绸子拼成的棉被。靠第三面墙摆着一个五屉柜。怪事一桩:他刚把钥匙插进五屉柜的锁孔里,刚听到钥匙咔嗒响了一声,就似乎感到全身痉挛。他突然又想抛开一切,抽身离去。但这只是一转瞬的念头;要离开已经晚了。当另一个令人忧虑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时,他甚至嘲笑起自己来。他突然觉得,老太婆兴许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扔下钥匙和五屉柜,跑回尸体跟前,抓起斧头,又一次挥向老太婆,但中途停住了。毋庸置疑,她已经死了。他又俯身近前仔细察看,他明白无误地看到,头盖骨已被砸碎,甚至稍稍歪向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又迅疾缩手;即使不摸也已昭然可见。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看见,她脖子上有一条细带子,他拉了一拉,但细带子拴得很牢,并未拉脱,而且浸透了鲜血。他试着从她怀里拉出它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挡着,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试图挥动斧头,就在尸体上由上而下地把带子砍断,但他又不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双手和斧头都血糊糊的,忙乱了大约两分钟,才没让斧头碰到尸体,割断了那条细带子,并把它取了出来;他没估计错——这是一个钱袋。细带子上系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一个是铜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珐琅圣像;同这些东西一起,还系着一个油迹斑斑的麂皮小钱袋,钱袋上面还套着一个小钢圈和一个小指环。钱袋塞得胀鼓鼓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来不及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则扔到老太婆的胸上,这一次他还顺手拿了斧头,然后转身跑回卧室。
他心急如焚,抓起钥匙又忙碌起来。但不知怎的,总是没有成效:钥匙插不进锁孔。这并非由于他的手剧烈抖颤,而是因为他老是搞错:例如,他明明看出那把钥匙不对,不配套,但还是往里插。他忽然想起,并恍然大悟,和其他几片小钥匙串在一起的这把带锯齿的大钥匙,必定不是开五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某只什么小箱子的,而在这只小箱子里,可能藏着所有的财宝。他抛开五屉柜,迅速钻到床底下,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把箱子藏在床底下。不出所料:床底下摆着一只颇为不小的箱子,长达一俄尺多,箱盖隆起,上面蒙着一层红色的山羊皮,钉着一些小钢钉。带锯齿的钥匙刚好配套,箱子应声打开。最上面盖着一条白床单,床单下面是一件用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罩着的兔皮小袄;兔皮小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衣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继续往下似乎尽是些破衣烂衫了。他首先用那块红色的法国图尔绸擦拭干净自己那双血糊糊的手。“红色的,血在红色的东西上是难显痕迹的,”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但他又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不是疯了吧?”他吃惊地想。
不过,他刚一翻动这堆破衣烂衫,皮袄底下就突然滑出一只金表。他赶忙一层层翻遍这堆东西。果真,在这堆破衣烂衫里夹杂着不少金器——大概,都是抵押品,待赎的和不会来赎的——金镯子、金项链、金耳环、金别针,等等。有的装在小盒子里,有的索性用报纸包着,但包得整整齐齐、细致谨慎,而且包了两层报纸,四面还用小带子捆着。他争分夺秒,赶紧把这些东西塞进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未打开那些纸包和盒子看看;但他还是来不及拿很多……
突然他仿佛听到躺着老太婆尸体的房间有人在走动。他停止动作,像死人那样默无声息。然而,万籁俱寂,看来,这是他的幻觉。但突然他又分分明明地听见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口。然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足足有一两分钟。他蹲在箱子旁等着,屏息静气,但他忽然霍地跃身而起,抓起斧头,奔出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子中央,双手抱着一个大包袱,呆若木鸡地望着被打死的姐姐,脸色煞白一如麻布,仿佛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见到飞奔出来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她就像一片树叶那样轻轻哆嗦着颤抖起来,整个脸孔都抽搐起来;她稍稍举起一只手,张大了嘴,但还是叫不出声来,于是慢慢地后退着从他跟前远挪到角落里,两眼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仍然没有叫喊,仿佛连叫喊的气息都不足了。他拿着斧头向她扑将过去;她的嘴唇痛苦地抽搐歪了,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惊吓住的幼儿,眼盯盯地看着吓坏他们的东西,想要叫喊出声一样。这个不幸的莉扎薇塔太过老实了,她以前已被打得永远胆小如鼠,因而甚至不曾抬起手来挡护一下自己的脸,虽然此时此刻,这是一个最必不可少、自然本能的动作,因为斧头高高举起,正照准她的脸。她只是微微抬起那只空着的左手,但远远没有达到脸部,慢慢地朝前向他伸去,似乎想要推开他。斧刃恰好劈在头顶,前额的上半部,几乎直到天灵盖,顿时被劈成两半。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拉斯科尔尼科夫彻底失魂落魄了,他抓起她的包袱,又扔掉它,然后跑向前室。
他越来越感到恐惧,特别是在第二次根本出乎意料的杀人之后。他只想尽快地逃离此处。假如在那时他能更加准确地观察和判断;假如他只要还能弄清自己处境的重重困难,想到自己的所有悲观绝望、所有丑陋行径、所有荒谬言论,同时明白,在此情况下,要想从这里逃回到家里,他还得面临多少障碍,也许还得学会并实施种种残暴行为,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会抛下一切,立即前去自首,这甚至并非由于为自己忧虑,而仅仅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恐万状和厌恶透顶。厌恶的情绪特别突出地腾腾升起,而且每一分钟都在不断扩展。现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再去箱子跟前,甚至再走进那套房间。
然而,他渐渐感到有点儿神思恍惚,甚至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有时他仿佛迷迷糊糊,或者更准确地说,忘掉了重大事情却紧紧抓住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当他打量了一下厨房,发现长凳上有一只盛着半桶水的水桶时,他醒悟到应该把自己的双手和斧头洗干净。他的双手血迹斑斑,黏黏糊糊。他把斧刃直接泡在水里,抓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水桶里洗起手来。手洗干净后,他拿出斧头,洗净了铁上的污血,接着又花了长达将近三分钟的时间,清洗被血染污的木柄,甚至尝试用肥皂洗净上面的血痕。然后,用晾在厨房里绳子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擦干,又走到窗前把斧头用心地久久检查了一遍。血痕完全洗净了,但斧柄还湿湿的。他把斧头仔细地挂在大衣里的绳套上。然后,在昏暗的厨房最大限度的光亮处把大衣、裤子和靴子检查了一遍。表面上初初一看,似乎没有什么漏洞;只是靴子上有几处血迹。他浸湿一块抹布,把靴子擦得干干净净。不过,他清楚,自己检查得比较潦草,也许,还有某些扎眼的东西,而他自己却疏漏了。他凝思地站在房子的中间。一个折磨人的阴郁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倏然升起——这个念头就是,他疯了,并且在此时此刻既不能理性判断,也无法保护自己,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刚才所做的事情……“我的上帝!该溜了,该溜了!”他嘀咕着,冲向前室。但是在这里等待他的却是极度的骇怕,当然,这样的骇怕他还从未经历过一次。
他站住一看,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面那道门,从前室通向楼梯的那道门,他方才拉铃后进来的那道门,竟然开着,甚至开了整整一只手掌那么宽:既未上锁,也不曾扣上门钩,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自始至终,一直如此!老太婆随他进屋后没有锁门,也许,是出于谨慎。然而,上帝啊!要知道他后来可是看见了莉扎薇塔呀!他怎么能,怎么能不想到,她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进来!她总不能穿墙而入吧。
他扑向门口,扣上了门钩。
“可是不对呀,又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摘下门钩,开开门,细听楼梯上的动静。
他凝神听了很久。下面很远的某处,大约是大门口,有两个声音在尖叫大喊,争争吵吵,骂骂咧咧。“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叫喊声遽然停息,顿时万籁俱寂;人都一哄而散了。他刚要离去,但是突然下面那层楼一扇通往楼梯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不知哼着什么曲调,走下楼去。“他们怎么老是这样吵吵闹闹!”——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电光一闪。他只得关上门等着。终于一切都沉寂下来,不见一个人影!他已迈步踏上楼梯,突然又传来了某个人的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自很远的地方,还在楼梯的入口底层,但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记得,他刚一听到脚步声,不知为何就顿生疑虑,它定然是上这里,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莫非是声音特别,韵味独特吗?脚步声沉重,稳健,不慌不忙。是的,他已经登上了二楼,是的,他还在继续上楼;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来人粗重的喘息声也已声声在耳。是的,已经到了三楼……奔这里来了!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全身僵硬,仿如做梦,梦见有人紧追在后,逼近身来,要杀死他,而自己却好像在原地生了根,连双手都无法动弹。
最后,当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才猝然一惊,总算及时迅速、机敏地从过道溜回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悄悄、毫无声响地扣入铁环。本能帮了他。做完这一切后,他立即屏息敛气,径直躲在门后。那位不速之客也已来到了门外。他们现在面对面站着,就像方才他和老太婆一样,当时门一里一外分开了他们,而他在外面留神细听。
客人沉重地不住喘气。“看来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尔尼科夫紧握着斧头想道。真的,这一切仿佛在梦中。客人抓住门铃,用力猛地一拉。
白铁皮的门铃声丁零一响,他突然似乎感觉到,房间里有人在动。他甚至认认真真地凝神细听了几秒钟。陌生人又丁零地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一忽儿,突然急不可待地全力以赴,猛拉门的把手。拉斯科尔尼科夫提心吊胆地望着在铁环里跳动不已的门钩,满怀隐隐的恐惧等待着,门钩眼看就要跳出来了。这实在是大有可能:如此用劲猛拉。他本拟用手按住门钩,但那人定会发觉。他的脑袋似乎又开始天旋地转。“我就要晕倒了!”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刚一闪现,但陌生人开口说话了,他倏然警醒。
“她们到底在屋里干什么,是呼呼大睡呢,还是让人给掐死了?该——该——该死的!”他瓮声瓮气地咆哮着,声音就像从桶里传出。“喂,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妖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开门哪!唔,该死的,莫非她们都睡着了?”
他怒不可遏,又使尽全力,一口气拉了十次门铃。显而易见,这是个爱耍权威而又与这一家关系密切的人。
就在这时,突然从不远的楼梯那里传来匆促的碎步声。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起初并未听清。
“难道没一个人在家?”新来的人声音洪亮、高高兴兴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大声说,那人还在一个劲儿地拉门,“您好,科赫!”
“根据说话的声音来看,是个十分年轻的人。”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想道。
“鬼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锁都差点让我给弄断了,”科赫回答道,“请问,您又是怎样认识我的?”
“哦,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冈布里努斯’,我接连赢过您三盘台球。”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真奇怪。愚蠢透顶,不过,也糟糕透顶。老太婆会上哪里去呢?我有事来着。”
“我也有事啊,老兄!”
“,那怎么办呢?看来,回去算了。——!我原想到这里换点钱呢!”年轻人高声说道。
“当然,只好回去了,可她干吗约我来呢?老妖婆,这是她自己跟我约定的时间呀。我可是绕了个大弯来的。我真不明白,她能跑到哪个见鬼的地方去呢?老妖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坐在家里,病歪歪的,腿又老痛,而现在却突然闲逛去了!”
“不去问问看门人吗?”
“问啥呢?”
“问她到哪里去了,啥时回来?”
“哼……问个……鬼……要知道,她是哪里都不去的呀……”他又拉了一下门锁的把手。“真见鬼,没法子,走吧!”
“且慢!”年轻人突然叫了一声,“您看:您注意到吗,拉门的时候,门在晃动?”
“那又怎样呢?”
“这就意味着,门没上锁,而是扣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您听到门钩卡拉卡拉地响吗?”
“那又怎样呢?”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就意味着,她们两人中总有一个在家。如果两人都出去了,必定从外面用钥匙锁门,而不是从里面用门钩扣上。可是现在,——您听到门钩卡拉卡拉在响吗?而家里一定得有人,才能用门钩从里面把门扣上,您明白吗?因此,她们定然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哇!真是这么回事!”科赫惊奇地高叫起来,“那她们在里面这是干啥呀!”他又开始疯狂地拉起门来。
“且慢!”那个年轻人又叫了起来,“别拉了!这里有点不太对劲……您尽管又拉铃又拽门——她们却总是不开门;这就意味着,要么她们俩都已昏迷不醒,要么……”
“什么?”
“这样好了:我们去找看门人;让他亲自来叫醒她们。”
“有道理!”两人迈步向楼下走去。
“且慢!您就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跑下去找看门人。”
“干吗要留下?”
“这并不要紧吧?”
“好吧……”
“要知道,我正准备当法院侦查员呢!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这里有点不太对劲!”年轻人兴奋地大声叫嚷着,朝楼下飞跑。
科赫留在原地,又一次轻轻地拉了一下门铃,门铃丁零地响了一声;随即他轻轻地,似乎在一边沉思,一边细看,开始转动门把手,拉一下,又放开,以便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上的。然后他气喘吁吁地俯身朝锁眼里张望;然而钥匙从里面插在锁眼内,因此什么也无法看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在门里,手里紧握着斧头。他似乎头脑发昏。他甚至准备,假如他们进来,就跟他们拼杀一场。当他们敲门和商议时,他多次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一下子结束这一切,从门里对他们大吼一声。有时他想与他们对骂,逗弄他们,直到门被打开。“快些儿吧!”他的头脑里闪现出这么一个想法。
“但是他,真见鬼……”
时间飞逝,一分钟,又一分钟——谁也没来。科赫开始来回走动。
“真是活见鬼!……”他突然大叫一声,烦躁不安地抛下自己的岗位,也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楼梯上传来咚咚的靴子声。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了。
“上帝啊,究竟怎么办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摘下门钩,把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听不到任何声音,忽然,他毅然决然走出屋子,随手尽可能地把门关严,然后向楼下走去。
他刚下完三道楼梯,就突然听到下面人声鼎沸,——往哪里躲呢!毫无藏身之处。他本已往回跑,想重回屋里。
“嘿,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叫喊着从下面的某套房间里冲出来,这人并非沿着楼梯往下跑,而像是从楼梯上往下滚,同时还放开嗓门大喊大叫: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活——见——鬼!”
叫喊声最后变成了尖叫;余音传来时已经在院子里了;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人叽里呱啦、吵吵嚷嚷地上楼来了。总共有三四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洪亮的声音。“是他们!”
在彻底绝望中,他径直迎面向他们走去;听天由命吧!他们拦住的话,一切都完了,他们放过的话,一切也完了:他们记得他。他们已经快要劈面相逢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一道楼梯了,——但他突然获救了!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右边有一套房门大敞的空房子,这就是二楼工人正在刷油漆的那套房间,而现在,仿佛天从人愿,工人们都离去了。刚才大喊大叫跑下楼去的可能就是他们。地板刚刚刷过油漆,房子中间放着一只小桶和一只小罐,罐里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眨眼间他一溜便溜进敞开的门里,躲到墙后,时间恰好:他们已经踏上楼梯平台了。随即他们转身向上,经过门口,走向四楼,同时还大声谈论着。他稍等片刻,便轻手轻脚地走出门来,向楼下跑去。
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大门口也不见人影。他火速穿过门洞,转身左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顶顶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进入屋内,当他们发现房门没扣准会惊诧莫名,因为刚才房门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察看尸体了,过不多久,他们就会想到,会全然明白,凶手刚刚就在这里,他成功地藏在某处,从他们身边溜走,跑掉了;也许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就躲在那套空房间里。虽然离第一个转弯处只有百把步远,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走得太快。“我是否溜入哪个门洞,在哪个陌生的楼梯上稍等一会呢?不,那才真要命呢!是否把斧头扔到某个地方呢?是否叫辆马车呢?真要命!真要命!”
终于前面就是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折入胡同;这会儿他已经有了一半获救的希望,对此,他心中有数:在这里他会很少受到怀疑,何况这里人潮涌动,他会像一粒沙子被人潮所吞没。然而他经受的这一切痛苦已经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他仅能勉强举步。他汗如雨下;整个脖子都汗涔涔的。“瞧,喝得大醉!”——当他走到运河边时,有人冲他嚷嚷。
他现在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是糟糕。不过,他还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时,倏然一惊,这里人少,比较引人注目,因此打算转身回到胡同里去。尽管他走路跌跌撞撞,但还是绕了个弯,从截然相反的方向回到家里。
他神志不清地走入自己那幢公寓的大门;至少是上了楼梯后,他才想起那把斧头来。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摆在面前:把斧头送回原处,并且尽可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然,进行思考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也许根本不把斧头送归原处,而把它扔到别人的院子里,即使以后去扔,也比送回原处好得多。
然而一切都一帆风顺。看门人的房门只是虚掩着,并未上锁,因而看门人八成是在家。但他已经彻底晕头晕脑了,所以对直走向看门人的屋子,推开房门。假如看门人问他:“有啥事吗?”——他兴许会直截了当地把斧头交给他。但是看门人又不在家,于是他得以尽快把斧头照原处放回长凳下;甚至照旧用一块劈柴遮住它。随后他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间,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影;女房东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就跟往常一样和衣倒在沙发上。他睡不着,但脑子里却昏天黑地。假如当时有谁走进他的房间,他定会立刻纵身跳起,大喊大叫。思想的各种断章残片在他的脑海里七零八乱地飘来飞去;尽管他竭尽全力,但却无法捕获其中的任何一个,也无法把思想集中到任何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