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赫拉克利特(2)
- 西方美学史(第1卷):古希腊罗马美学
- 范明生
- 5210字
- 2016-05-03 13:13:06
这里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赫拉克利特提出“战争是万物之父”时,他并没有因此将战争、斗争与和谐对立起来。相反,他是将“斗争”与“和谐”并提的。他曾经指责荷马将对立斗争与和谐绝对对立起来。因为,如果没有高音和低音,也就没有和谐;没有雌和雄也就没有动物,它们之间虽是对立的但又是统一的,彼此之间虽是有斗争,但正是这种斗争导致和谐。由此可见,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斗争,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实际上,只要是对立面的相互作用,不论是高音和低音的结合产生和谐,或是雌和雄交配产生新的生物,还是战争中你死我活,他都称之为“斗争”。因此,这种斗争是普遍存在的:
应当知道,战争是普遍的,正义就是斗争,万物都是由斗争和必然性产生的。[35]
这样的斗争,即对立面的相互作用,不但是普遍的,而且是必然的。万物都是由对立面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所以,斗争(战争)是万物之父,又是万物之王。
赫拉克利特正是在对立的斗争和统一而导致和谐的意义上来讨论美的。声称对立统一是客观规律(逻各斯),它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不要听我的话,而要听从逻各斯,承认一切是一才是智慧的。[36]
这里的“一”,就是指要了解对立统一。赫拉克利特正因为别人不了解这种道理而批评别人,并以弓与琴为例进一步说明这种对立统一的道理:
他们不了解不同的东西是自身同一的,相反的力量造成和谐,像弓和琴一样。[37]
这里所讲的“相反的力量”的这个词“palintonos”,原意指:向后弯。也就是当弓绷紧时拉到相反的对立的方向,就在这则残篇中是意指“对立的张力造成的结果”[38]。也就是说,弓弦和琴弦两种相反力量的相互作用,才能演奏出有节奏的和谐的乐曲。
不仅赫拉克利特的同时代人,不能理解这种对立导致和谐的思想,就是在他以后约一百年的大哲学家柏拉图也不能理解这种思想。后者在《会饮篇》中就指名攻击这种弓和琴的比喻。柏拉图借医生厄律克西马库的口说:医生就是要使用相反的东西和谐一致,音乐也是这样。接着他说:
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句含糊费解的话,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一和它本身相反,又和它本身一样,就像竖琴和弓一样。”说和谐就是相反,或者是由还在相反的东西形成的,当然是荒谬的。[39]
柏拉图之所以认为赫拉克利特是荒谬的,是因为:如果高音和低音仍然相反,它们就决不能和谐。因为和谐是协调和一致,如果两个相反的东西还没有调和一致,就不可能和谐。他认为,赫拉克利特也许是想说:高音和低音本来是相反的,现在协调一致了,才产生和谐的音调。[40]由此可见,柏拉图是抽象地静止地看问题,所以在他看来,如果高音和低音还是相反的,它们就不能协调和谐;如果它们成为和谐了,它们就不再是相反的。也就是说,两个东西或者是对立的,或者是和谐的,只能是其中之一,而不能同时既是和谐的又是对立的。用这种形而上学的思想当然不能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用辩证法看问题,则恰恰因为它们是对立的,才能成为和谐;如果不是对立的高音和低音,而是相同的、一样的声音,也就谈不到和谐的问题。承认对立的和谐也就是承认相反相成。
赫拉克利特正是以这种对立统一的观点,来讨论艺术中的美的本质,认为音调之所以美,是由于不同音调的对立的斗争造成的和谐,所以呈现为最美的音调:
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一切都是从斗争产生的。[41]
音调之所以美取决于和谐,和谐来自对立的斗争而导致的统一。这样,赫拉克利特也就将美的本质归结于对立的统一。当然,不同的艺术的美取决于不同的、特殊的对立统一。
赫拉克利特正是以此来解释作为对现实的模仿的艺术的,也就是说,他认为艺术是对客观的对立统一的世界的模仿。归诸亚里士多德名下的《论宇宙》中,就曾指名提到赫拉克利特的这种观点:有些人感到奇怪,既然宇宙(世界)是由相反的原则——干和湿、热和冷——组成的,它怎么会长久不消失不毁灭呢?正如人可以感到奇怪,既然城邦是由对立的阶层——富的和穷的、年轻的和年老的、弱的和强的、好的和坏的——组成的,它如何能继续存在呢?他们没有注意到城邦的一致中总是带着最有冲突的特征,从多样性中产生统一,从不同中产生相同,它总得允许各种不同的存在。自然界也同样,从相反的东西而不是从相同的东西组成最初的和谐。艺术在这方面也显然是模仿自然的。绘画在画面上将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因素混合起来,造成和原物相似的形象。音乐也是将高音和低音、短音和长音混合在一起,从而造成不同声音的和谐。书写则是将辅音和元音混合,从而构成这种艺术。[42]
这段引证虽然不是赫拉克利特的原话,但正如《论宇宙》的作者所说的那样:“这大体上就是赫拉克利特说法的意思。”[43]它以素朴的语言,将艺术看作是对现实的模仿。由于现实世界是对立的斗争而导致的和谐,所以模仿这种现实世界的音乐、绘画等艺术,同样也要体现这种由于对立的斗争而导致的和谐,才能呈现为美。因为美在于和谐,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即对立的高音和低音可以造成最美的和谐。循此,不同的颜色,特别是对立的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同样可以造成最美的给人以和谐感的颜色。
第四节美的相对性和绝对性
希腊早期的哲学家除了爱利亚学派的巴门尼德以外,基本上都是自发的辩证法家,甚至连史诗诗人荷马也是这样。柏拉图也认识到这一点,他在《泰阿泰德篇》中曾这样讲道:所有我们说是“存在”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在变动的过程中,作为运动、变化和互相结合的结果而存在的。我们说它们是“存在”,是错误的,因为它们没有一个是永远如此存在的,它们总是在变化中。在这方面,可以说除了巴门尼德之外,所有的哲学家(普罗塔哥拉、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都是同意的。还有最伟大的诗人,如喜剧诗人厄庇卡尔谟和悲剧诗人荷马也都同意。荷马说,“俄刻诺斯(海洋之神)是诸神之源,忒提斯女神是诸神之母”,他的意思就是说万物都是从变化之流中产生出来的。[44]
这是因为人们日常接触到的世界万物,无一不是在运动变化中的。在这点上,赫拉克利特的贡献在于将人们日常经验的事实加以概括,提升到一般性的命题: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它分散又结合……接近又分离……[45]
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遇到的是不同的水流。[46]
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47]
这些形象生动的语言,在相当深度上揭示了辩证法的真谛。因此黑格尔是这样高度评价它们的:“当赫拉克利特说:‘一切皆在流动’时,他已经道出了变易是万有的基本规定。”[48]
赫拉克利特提出的万物皆流、万物都是处于运动、变化、发展生灭过程中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被认为属于赫拉克利特学派的克拉底鲁(主要活动于公元前5世纪末),则把赫拉克利特这种素朴辩证法思想推到荒谬的极端:
将这种观点推到极端,便成为被称作赫拉克利特学派的克拉底鲁的看法,他最终认为人根本不能说什么,而只能简单地动动他的手指。他批评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他(克拉底鲁)认为即使踏进一次也不可能。[49]
这里,克拉底鲁把赫拉克利特本来是素朴的辩证法思想,推到极端而成为相对主义的诡辩。赫拉克利特用河流的比喻要说明:整个河流(推而广之指万物)的稳定性和水流经过一个固定点的变化之间的结合,而不仅仅是说明这种变化的连续性;而整个思想的重点不是稳定性(或相对的稳定性),而是在万物的运动变化上,即在运动变化的绝对性上。当然他当时不可能明确地用语言概括出变化的绝对性和稳定的相对性,但却也蕴含这种绝对相对的统一的思想萌芽。[50]
赫拉克利特还将这种相对和绝对的思想,用来讨论有关美的问题。柏拉图在他的早期的专门记载苏格拉底和希庇阿斯讨论美的定义或本质的《大希庇阿斯篇》中,指名提到赫拉克利特的两则有关美的定义:
朋友,赫拉克利特说过,最美的猴子比起人来还是丑。[51]
你提起赫拉克利特,他不也说过,在学问方面,在美方面,在一切方面,人类中学问最渊博的比起神来,不过是一个猴子吗?[52]
这两则与美直接有关的残篇,仔细分析起来有以下几层含义:第一,就猴子而言,其中有美的、最美的,进而也可以说有丑的猴子。第二,赫拉克利特肯定猴子、人、神都是美的。第三,但是比较起来猴子的美不如人,最美的猴子比起人来也还是丑的;人比猴子要美,但比起神来也还是丑的。就第二而言,讲的是美的绝对性;就第一、第三而言,讲的是美的相对性。某物本身可能是美的,但比起其他更美的东西(这种比较,既包括在同一类之间,也包括在异类之间)则是丑的。这里所以排除对这两则残篇的相对主义的解释,鉴于前面在有关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流”的辩证法思想的解释,已经排除了对他的思想的相对主义的解释。但也有必要指出,所谓美的相对性和绝对性,都是基于人类发展了的认识的更高成果,回过头来分析赫拉克利特的用感性的、形象化的语言中所蕴含着的思想萌芽,事实上他本人的包括美学在内的整个哲学思想中,还不可能达到这样高的深刻的程度。
就保存下来的赫拉克利特的残篇而言,与文学艺术及美学直接有关的并不多,但其内容却是深刻的,并且是与整个哲学学说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与他素朴的唯物主义本原说相联系,在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上,将艺术看作是“模仿自然”,从而揭开了希腊素朴现实主义观点的序幕。与他对立统一的自发辩证法相联系,由于将整个宇宙看作是由于对立的斗争、统一而导致和谐,以此作为美的本质,得出“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的结论。与他认识到宇宙万物处于永恒运动变化发展的观点相联系,既承认美的普遍性和绝对性,因为对立的斗争、统一导致的和谐是绝对的、普遍的,所以由此显示出来的美也是绝对的,同时他又肯定美的相对性,因为不同类的事物有不同类的美。这些美学观点同赫拉克利特整个哲学观点是素朴地结合在一起的。
[1]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6节。
[2]DK22B40。
[3]DK22B42。
[4]DK22B129。
[5]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6节。
[6]西塞罗:《论目的》,第2卷第5章第15节;转引自格思里:《希腊哲学史》,第1卷,411页。
[7]《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1版第13卷“赫拉克利特”条。
[8]卢克莱修:《物性论》,第1卷第640—642行。
[9]DK22B93。
[10]亚里士多德:《修辞学》,1470b11—13。
[11]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7节。
[12]同上书,第2卷第22节。
[13]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6节。
[14]同上书,第9卷第15节。
[15]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第——附有引论和解释的校刊版本》,剑桥,1979年重印本,7页。
[16]DK22B44。
[17]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3~4节。
[18]DK22B30。
[19]卡恩:《赫拉克利特的艺术和思想》,134页。
[20]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311页。
[21]亚里士多德:《论宇宙》,396b13—20。
[22]荷马:《伊利亚特》,第18卷第107行。
[23]亚里士多德:《欧德谟伦理学》,1235a28—30。
[24]参见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169~179页。
[25]塔塔科维兹:《古代美学》,121~122页。
[26]耶格尔:《潘迪亚:希腊文化的理想》,第1卷《古代希腊,雅典精神》,牛津,1980年重印本,182页。
[27]DK22B88。
[28]普卢塔克:《致阿波罗尼奥的信》,第10章第106E。
[29]DK22B60。
[30]希波吕特《驳众异端》,第9卷第10章第4节;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97页。
[31]DK22B103。
[32]希波吕特:《驳众异端》,第9卷第10章第2节;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155页。
[33]DK22B53。
[34]DK22B52。
[35]DK22B80。
[36]DK22B50。
[37]DK22B51。
[38]根据《希英大辞典》,1292~1293页。
[39]柏拉图:《会饮篇》,187A。
[40]同上书,187A—C。
[41]DK22B8。
[42]亚里士多德:《论宇宙》,396a33—b18。
[43]同上书,396b19—20。
[44]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52D—E。
[45]DK22B91。
[46]DK22B12。
[47]DK22B49a。
[48]黑格尔:《小逻辑》,19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9]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010a10—14。
[50]这里部分采纳了基尔克的解释,但他认为赫拉克利特对“稳定性”更有兴趣,那是我们不同意的。参见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377页。
[51]柏拉图:《大希庇亚篇》,289A。
[52]同上书,28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