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修·卡斯伯特震惊万分(2)
- 绿山墙的安妮
- (加)露西·莫德·蒙格玛利
- 4970字
- 2016-03-14 12:29:39
“史宾赛夫人说我的舌头一定是悬空的。可它并不是啊,明明有一头是很牢固地拴在我嘴巴里的。史宾赛夫人还说你住的地方叫做绿山墙农舍。我问了她有关那里的所有问题。她说那里绿树环绕,我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我恰好很喜欢树。可是救济院周围根本就没有什么树,只在前面有一些孱弱得可怜的小树,树干上还小心翼翼地涂着白色的石灰水。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孤儿一样,那些树是真的很像,所以一看到它们我就很想哭。我经常对它们说:‘哦,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如果你们是在外面的大森林里,和其他的树在一起,有苔藓和铃兰覆盖根茎,不远处有细流涓涓,鸟儿在你们的枝桠上吟唱,你们一定能茁壮成长的,是不是?但是你们没有办法决定自己会在哪里。我特别明白你们的感受,小树们。’今天早上不得不丢下它们离开让我觉得非常难过。你也是这样去爱万事万物的,是不是?绿山墙农舍附近有小溪吗?我忘了问史宾赛夫人这件事。”
“这个嘛,有的,房子的正下方就有一条。”
“太梦幻了!住在小溪边一直都是我的梦想之一。尽管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但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这能成真。梦想并不总能变成现实,不是吗?如果美梦能成真简直再好不过了。可是现在,我强烈地感觉到了那种十全十美的快乐。我不应该觉得快乐已经十全十美了,因为——你会管这个叫什么颜色?”
她晃了晃越过她瘦削肩膀的光滑发辫,把它举起来伸到马修眼前。马修对女人头发的颜色一向没有什么判断力,但是就眼前这条辫子而言,似乎没什么争议。
“是红色的,不对吗?”他说。
这小小的姑娘深深叹口气把辫子丢了回去,这叹息仿佛来自她身体的最深处,把经年累月的全部悲哀都用力吐了出来。
“没错,是红色的。”她无奈地说,“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感觉到十全十美的快乐了。谁要有这样红色的头发都不可能。我对其他事情,什么雀斑啦绿眼睛啦太瘦啦,都不那么在意,我可以用想象力改变它们。我可以幻想我拥有玫瑰花瓣一样娇艳的肤色和一双亮晶晶的紫色眼睛。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红色的头发想象成别的样子。我真的尽力了。我让自己这样想,‘现在我的头发是庄重的黑色,像乌鸦羽翼一样乌黑亮泽。’可每一次我都切实地知道,它们就是令人苦恼的红色,这简直让我心碎。这将是我一生的痛苦。我曾经在小说里读到过一个有着终身痛苦的女子,但她的痛苦并非源于红发。她有着金色的长发,会在雪花石膏般的额头后面泛起涟漪。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是什么样的?我一直都弄不清楚。你能告诉我吗?”
“这个嘛,恐怕我不能。”马修说着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这种晕眩感他曾有过一次,那是在他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某次野餐的时候,有个男孩怂恿他坐上了旋转木马。
“好吧,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肯定很漂亮,因为她像女神一样美丽。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像女神一样美丽会是什么感觉?”
“这个嘛,没有,我没想过。”马修很坦率地承认。
“我幻想过,而且常常这么想。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你会怎样选呢,是要如女神一样美丽,还是要绝顶聪明,或是像天使般善良?”
“这个嘛,我——我确实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我怎么都没法选择。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哪样都不是。很显然,我永远也不会像天使般善良。史宾赛夫人是这么说的——哦,卡斯伯特先生!哦,卡斯伯特先生!!哦,卡斯伯特先生!!!”
那些“卡斯伯特先生”可不是史宾赛夫人说的。当然也不是这小姑娘要跌出马车,更不是马修做了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他们仅仅是转过了路口的转角,来到了林荫大道。
“林荫大道”——新布里奇的居民是这样称呼这条路的,它大约往前延伸了四五百码,整条路被苹果树巨大而繁茂的枝叶覆盖,仿佛笼罩在拱形穹顶下。这些苹果树是很久以前一个有些古怪的老农种下的。上头是一条由雪白而芳香的苹果花织成的顶棚,绵延不绝,庞大的枝叶下浮动着黄昏里淡紫色的微光,遥望远方日落的天空,被晕染了浓烈的油彩,闪烁着光芒,仿佛教堂走廊尽头巨大的玫瑰色玻璃窗。
眼前的美景似乎把这个孩子震慑住了。她背靠在马车上,细弱的小手紧握在胸前,满是狂喜的脸庞仰向那天边绚烂的光彩。尽管他们已经离开那片瑰丽的风景,正沿着一条长长的斜坡下行向新布里奇,她依然纹丝不动。她一直保持着仰望西方落日的陶醉神态,全神贯注凝视着眼前的风景在那热烈而壮丽的背景下成群结队、匆匆掠过。他们驾车穿过了新布里奇这座热闹而忙乱的小村庄,家犬对他们吠叫,男孩们嘻嘻哈哈,好奇的目光从一扇扇窗户后投来,马车里依然很安静。已经走了有三英里那么远,这孩子还是不发一言。很显然,她能够保持安静,正如她能够精力充沛地侃侃而谈一样。
“我猜你一定又累又饿了。”马修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面对她冗长的沉默,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了,“不过我们已经没有多远的路要走了,只有最后一英里。”
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她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她那梦幻而迷茫的目光望着马修,仿佛她的灵魂刚刚在星星的引领下,漫游去了远方。
“哦,卡斯伯特先生,”她呢喃道,“我们刚刚经过的地方,那片白色的地方是哪里?”
“这个嘛,你说的一定是林荫大道吧。”马修很努力地回忆了片刻答道,“那确实是个漂亮的地方。”
“漂亮?哦,漂亮根本不是最准确的那个形容词,美丽也不是。它们都不足以来形容那里。哦,应该是奇妙——奇妙。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不需要通过想象力来让它变得更好的地方。光这一点就已经让我万分满足。”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它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痛苦,但那绝对是一种美好的痛苦。你曾有过这样的痛苦吗,卡斯伯特先生?”
“这个嘛,我一时想不起来有没有过。”
“我有过很多次这种痛苦——只要我一看到这种庄严美丽的东西就会有这种感觉。但是人们绝不应该把那个可爱的地方叫做林荫大道。那样的名字一点寓意也没有。人们应当叫它——让我想想——喜悦白路,这是不是个充满想象力的好名字?要是我不喜欢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的名字,我总是会想出一个新名字来,并且总是用这个新名字去想他们。救济院里有个女孩儿名叫赫兹巴斯·詹金斯,不过我总是把她想象成罗萨莉亚·德维尔。其他人或许会管那个地方叫林荫大道,但我一定会叫它喜悦白路。在我们到家之前真的只有一英里了吗?我真是既高兴又遗憾。我遗憾的是这次旅途实在太愉快了,而愉快的事情结束时,我总是遗憾的。更有意思的事情或许随后就来,但你永远也无法肯定它一定会来。而且常常来的都不是更有意思的事情,就我的经验而言往往如此。但是想到要到家了我还是很高兴的。你知道的,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过真正的家。一想到就要抵达一个真正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又让我感觉到那种美妙的痛苦。哦,这是不是很棒?”
此刻他们正驾车驶过一个小山坡。山坡下方是一片池塘,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条蜿蜒的长河。一座桥将水面拦腰截断,池塘的下游环绕着琥珀色的沙滩,将它同深蓝色的海湾隔离开来,虽然池水大部分被笼罩在柔和的阴影中,但整片池塘还是呈现出缤纷的色调,有玫瑰色、翠绿色,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字的颜色,变幻莫测。桥的另一边,回溯到上游,池塘延伸向森林边缘,那里长满茂盛的冷杉与枫树,它们摇曳的树影下微光明灭,若隐若现。到处都是从岸边探向水面的李子树,像极了穿白裙的女孩踮着脚尖打量自己的倒影。池塘源头的沼泽里,传来阵阵蛙鸣,那么清楚,又那么凄美。远处的斜坡上,在一片白色苹果园的环绕中,隐约可见一座灰色小房子,虽然现在天还没有那么黑,但从其中一扇窗户中却映射出了灯光。
“那是巴里家的池塘。”马修介绍道。
“哦,我也不喜欢那个名字。我会叫它——让我想想——波光之湖。没错,这才是它的名字。我知道的,因为我有感应,会浑身颤栗。每当我偶然想到一个恰当的名字,就会有这种兴奋的颤栗。有没有什么事情让你有这种颤栗的?”
马修沉思起来。
“这个嘛,有的。每当在黄瓜地里看到那些被挖出来的蛆时,看到它们白花花的丑样,我就会有这种颤栗,我太讨厌它们的样子了。”
“我,我不认为这和我说的那种颤栗是同一种。你觉得它们一样吗?蛆和波光之湖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关联,不是吗?但是为什么别人叫它巴里家的池塘呢?”
“我猜是因为巴里先生就住在那上面的房子里,果园山坡就是他住处的名字。如果不是那片果园的后面有灌木丛的话,你从这里就能看见绿山墙农舍了。不过我们得过桥去,还要沿着路绕着走,所以差不多还有不到半英里远。”
“巴里先生家里有小女孩吗?嗯,也不是特别小的那种,就和我差不多大小的。”
“他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她的名字是戴安娜。”
“哦!”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多么完美、多么可爱的名字!”
“这个嘛,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个名字有一点可怕,像个异教徒的名字。我更喜欢简啊,玛丽啊,或者类似这样明快的名字。在戴安娜出生的时候,有个公立学校的老师正好寄宿在他们家,他们就请他给孩子起名,他就叫她戴安娜了。”
“我真希望在我出生的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公立学校老师在旁边。哦,我们在桥上了。我要牢牢闭上眼睛。每次过桥的时候我都会害怕。我无法控制地会去想象,或许当我们正好走到桥中间时,整个桥会像折叠刀一样合起来,把我们夹在当中。所以我要闭上眼。但是当我意识到我们快到中间的时候,我又总会把眼睛睁开来。因为,你知道的,如果桥真的会合起来,我就想看到它合起来的样子。多么让人愉快的隆隆声啊。我向来都很喜欢过桥时的这种隆隆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喜欢的事物,难道不是特别的棒吗?我们过来了。现在我要回头看了。晚安,亲爱的波光之湖。我总是对我爱的事物说晚安,就像对我爱的人说一样。我想它们是喜欢这样的。池塘里的水波看起来就像是在对我微笑。”
当他们爬上了面前的山坡,又转过了一个弯时,马修说道:“我们现在已经离家相当近了,那就是绿山墙农舍——”
“哦,不要告诉我,”她气喘吁吁地打断马修,抓住他刚刚抬起的手臂,并且闭上了眼睛,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所指的方向了,“让我自己猜,我敢肯定我能猜对。”
她张开眼睛,环顾四周,他们正在山顶上。太阳已经落下去有一段时间了,而地平线在落日温柔的余晖里依然清晰可见。西方,黑色的教堂尖顶高高耸立,刺入金盏花般明黄的天空。山下是小小的溪谷,越过溪谷则是一条绵延而轻缓的斜坡,温暖舒适的农舍散落在斜坡上。孩子的目光飞快地从一座农舍投向另一座,满是热切与渴望。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最左边的一座农舍上,那里离大道相当远,周围的树林开满花朵,在黄昏中流淌着朦胧的白色。越过那里,在西南方光滑平坦的天空里,一颗白水晶般的硕大明星闪烁着,仿佛一盏引路灯,指引希望。
“就是那里,是不是?”她说着,伸手指过去。
马修高兴地拍了拍母马的后背。
“这个嘛,你猜对了!不过我猜一定是史宾赛夫人给你描述过它的样子,所以你才能认出来。”
“不是的,她没有说过——她真的没说过。她说的那些用在其他地方也都合适。我之前一点也不知道绿山墙农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刚刚一看到它我就知道,那里就是家。哦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在梦里,我一定是在做梦。你知道吗,我的手臂从胳膊肘往上肯定都是又青又紫的,因为我今天已经掐了自己太多次。每隔一小会儿就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摄住我,这种感觉很讨厌,会让我特别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然后我就会掐自己,直到我突然反应过来,就算这可能只是一场梦,那我也最好继续梦下去,能梦多久就梦多久。所以我就不再掐自己了。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就要到家了。”
她欢天喜地地舒了口气,再度回到了沉默中。马修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觉得很庆幸一会儿儿将是玛丽拉而不是自己去告诉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这个她热切盼望的家事实上并不属于她。他们驶过了林德家的山谷。林德太太就坐在位于窗口的有利位置上,虽然天已经很黑了,但还没有黑透,林德太太依然能看到他们乘着马车爬上山坡,驶入通往绿山墙农舍的长长小路。
当他们到家时,马修感到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冲动,那就是想躲开即将被揭晓的真相。他所考虑的并不是这个错误会给他或者玛丽拉带来什么麻烦,他想到的是这个孩子深深的失望。只要一想到她眼中陶醉的光芒将被无情熄灭,马修就浑身不舒服,好像自己成了一桩谋杀案的帮凶一样。这种感觉就跟他不得不宰杀一头小羊羔、小牛犊,或是其他什么无辜小生命的时候差不多。
他们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夜色已浓。杨树的叶子发出温柔的沙沙声,环绕四周。
“你听这些树正在说梦话呢。”当马修把她抱到地上时,她悄声说,“它们做了多么美妙的梦呀。”
随后,她紧紧抓着那“装满她全部家当”的旅行包,跟在马修身后走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