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马修·卡斯伯特震惊万分(1)

马修·卡斯伯特和他的栗色母马摇摇晃晃、舒舒服服地走在去往布莱特河畔的路上,全程有八英里。这真是一段风景宜人的路途,道路沿着两边温暖的农田村舍向前延伸,途中不时穿越遮天蔽日的冷杉或散落着野生李子树的山谷,树上那脆嫩的花朵纷纷招摇着,诗意朦胧。空气里能够嗅到苹果园里散发出的清香,草坪斜斜地向笼着珍珠白与紫红色光晕的地平线蔓延。与此同时——

小鸟在悦耳地吟唱,仿佛

一年之中夏日只有这么一天

马修非常享受以自己的方式驾驶马车,这当然要除去在路上遇到了女人而不得不同她们点头示意的时刻。在爱德华王子岛上,你要向每一个在路上遇到的人点头致意,无论你是否认识他们。

马修惧怕玛丽拉和林德太太之外的所有女人。但凡面对女人,他总是感到浑身不自在,他觉得女人这种复杂而神秘的生物必定总在背地里嘲笑他。或许他这么想是相当正确的,因为他的老实巴交可是出了名的。他外表笨拙,铁灰色的头发偏长,搭在那总是前倾的肩膀上。他的下颔大约从二十岁起就长满了浓密而柔软的棕色胡须。事实上,六十岁的他和二十岁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那时候少一些白发罢了。

当他到达布莱特河畔车站的时候,视线之内看不到任何一辆列车。他想可能是来得太早了,所以就把自己的马拴在布莱特河畔车站的小旅馆院子里,而后去了站前岗亭。长长的月台看起来很是荒芜,目光所及之处唯一能够看到的活物就是个小姑娘,她正坐在站台末端的一大堆石头块上。在初步判断出那是个女孩后,马修尽可能快步从她身旁走过,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如果马修能够看她一眼的话,就一定能够从小姑娘的姿势和神情里看出她的紧张与期待。她坐在那里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或者什么人的到来,由于此时此刻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坐着并等待,所以她几乎是用尽全力那么做的。

马修恰好碰到了正要锁上售票处准备回家吃晚饭的站长,于是便询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否已经快到了。

“五点半的火车早就到了,而且半个小时之前已经开走了。”这位活泼的官员答道,“不过有个小乘客被放了下来,是找你的,一个小女孩。她就在外面那些石块上坐着呢。我让她到女性候车室来等,但是她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她一定要在外面等。‘外面有更多的想象空间’,她是这么说的。不得不说,她有点特别。”

“我要接的不是个女孩子啊。”马修茫然地说,“我是来接一个男孩子,他应该在这里的,是亚历珊德拉·史宾赛夫人从新斯科舍把他带来给我的。”

站长吹起了口哨。

“我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说,“正是史宾赛夫人领着这个女孩下的车,并且亲手把她交给了我。她说你和你妹妹从一所救济院里收养了这个女孩,你很快就会来接她回去。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我这里可没有藏什么其他的孤儿。”

“我不明白。”马修无助地说,他多希望现在玛丽拉能出现在这里,她一准可以应付现在的情形。

“这样吧,你最好还是问问那个女孩。”站长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我敢说她一定能给你解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可以肯定她是有舌头能说话的不是吗?说不定是因为他们那儿没有你想要的那种孩子了。”

说完他潇洒地转身离开,带着辘辘饥肠回家去了,倒霉的马修则被留了下来。他所面临的情况比让他深入兽穴面对一只狮子还要艰难——走向一个女孩,一个陌生女孩,一个来自救济院的女孩,去问问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孩。马修一面默默地在心里抱怨,一面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磨磨蹭蹭地沿着月台向那个女孩走去。

自打马修从女孩身旁经过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注视他,现在依然如此。她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马修没有看她,所以也就不可能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任何一个普通的观察者都能够看到,这是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孩子,她的身上裹着一件又黄又灰的棉衣,很短,紧巴巴的,既不合身又很难看。她的脑袋上顶着一顶褪了色的棕色水手帽,帽子下面则是两条又粗发质又硬的红色麻花辫,辫子垂在背后。她有一张小巧的脸,白皙瘦削,脸上有很多小雀斑。她的嘴巴很大,眼睛也一样大,在某些光线或者某种情绪下眼睛看起来是绿色的,其他时候都是灰色。

一个普通旁观者的观察就到此为止。那么如果是个视角独特的观察者,则会发现她尖尖的下巴非常突出,她忽闪的大眼睛里充满丰沛的情绪与活力,她的嘴唇很是可爱并且能说会道,前额宽阔饱满,总之,我们这位视角独特的旁观者已经得出结论,在这个让害羞的马修·卡斯伯特如此惧怕的孤单小女孩的躯体里,住着绝不平庸乏味的灵魂。

没想到马修竟然省去了要先开口说话的痛苦,因为当她确定了他就是要来接自己的人时,就站了起来,用她纤细的小手从地上抓起了一个破旧不堪且样式过时的棕色毛毡旅行包,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向了马修。

“我猜您就是绿山墙农舍的马修·卡斯伯特先生吧。”她用异常清澈甜美的声音说道,“非常高兴见到您。我已经开始担心您是不是不会来接我了,并且还设想了所有可能会阻止您来到这里的状况。我已经下了决心,如果今晚您不能来接我的话,我会去铁轨转弯处的那棵野樱桃树那儿,然后爬上去度过整个夜晚。我不会感到一丁点害怕,能够睡在月光下,安眠于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野樱桃树上该有多美妙呀。您会想象自己是住在一座大理石宫殿里,对不对?而且我非常肯定,如果您今晚不来接我的话,明天一早一定会赶来。”

马修笨拙地用自己的手握住这只枯瘦如柴的小手。他当即决定要怎么做了。眼前这孩子睁着一双热情洋溢的大眼睛望着他,他没有办法对她说出这件事被搞错了这种话。他要把她带回家,让玛丽拉来告诉她。无论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她都不能就这么被丢在布莱特河畔车站,因此所有的疑问和解释最好还是推迟到他安全回到绿山墙农舍再说。

“很抱歉我来迟了。”马修腼腆地说,“来吧。马车就在那边的院子里,把你的包给我。”

“哦,我可以自己拿包的。”女孩朝气蓬勃地回应他,“它不重。虽然我已经把全部家当都放进去了,但它确实不沉。而且如果不用特定的方式来拿它的话,把手就会扯掉,所以我最好还是自己拿着它,我知道提它的诀窍。这确实是非常过时的毛毡包了。哦,就算睡在一棵野樱桃树上将会非常美妙,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我们要走很长一段路,是不是?史宾赛夫人说有八英里呢。我很开心,因为我喜欢坐马车。哦,能够和你生活在一起,并且属于你,这实在是太完美了。我还没有属于过任何人呢,应该说是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属于过。但是救济院绝对是最糟糕的地方。虽然我只在里面住了四个月,但也已经住够了。我想你大概从没体验过当一个救济院里的孤儿,所以你是没法对这种处境感同身受的。它比你能想象到的任何情况都要糟糕。史宾赛夫人说我这样说救济院很不好,但我并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真的了解其中的情况,确实很容易认为我这样说很恶劣,不是吗?他们都是好人,你知道的,救济院里的人。不过在救济院里是没有多少余地可以供我幻想的,除了和其他孤儿在一起的时候。想象关于其他孤儿的事情特别有意思,比如你可以想象那个坐在你旁边的女孩其实是英国伯爵的亲生女儿,在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被一个残忍的护士从父母身边偷了出来,但是那个护士却在坦白这一切之前死去了。我经常在夜里就那么清醒地躺着,想象那样的事情,因为白天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幻想。我猜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这么瘦,我瘦得吓人是不是?我没法挑选自己的身子骨。不过我乐意想象自己既漂亮又丰满的样子,胳膊肘上还有小窝窝。”

说着说着马修的这位小同伴忽然停下了,部分原因是她说得太多快喘不上气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已经来到了马车边。随后他们离开了村庄,她没有再说一个字。马车正驶下一座略微陡峭的小山丘,山路有一半被泥土深深掩埋起来,路边立满盛开花朵的野樱桃树和修长的白桦树,茂盛的枝叶离他们的脑袋只有几尺。

这孩子伸出手去,折下了擦过他们车身的一根李树枝。

“它很美不是吗?那棵树,就是那棵白色的树,从路边倾斜过来开满花朵的那棵,它会让你想到什么呢?”她问道。

“这个嘛,我不知道。”马修说。

“为什么会想不到呢,是新娘子呀,当然是一个戴着可爱而朦胧的面纱,周身纯净雪白的新娘呀。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新娘子,但是我能够想象出她们的样子。我自己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做新娘子。我太普通太难看了,没有谁会想要和我结婚,除非对方是个外国传教士,才有这种可能。我想一个外国的传教士大概不会挑三拣四。但我确实希望有一天能够拥有一条白裙子。这是我在人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幸福。我只是很喜欢漂亮衣服。但在我的记忆里,这辈子还没有过漂亮的衣服呢,然而对此抱有期待当然更为重要,不是吗?接着我就能想象到自己穿上了华美的裙子。今天早上我离开救济院的时候,觉得非常羞愧,因为我不得不穿上这件可怕的旧棉衣。所有的孤儿都必须穿上它,你知道吗?去年冬天有个来自霍普顿的商人捐赠了三百码棉绒给救济院。有些人说他之所以捐来是因为这些压根卖不出去,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出于他心底的善意,你也会这么想的对吗?当我们上火车时,我觉得每个人都在看我,笑话我。还好我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才能不在意。我幻想自己穿着最美丽的淡蓝色丝绸裙子——每当你幻想的时候,你总要幻想一些值得幻想的事情——头戴帽檐很宽的那种帽子,上面满是鲜花和轻盈的羽毛,还要有一块金表,一双儿童手套和靴子。这样一想,我就立刻振奋起来,在那些幻想的陪伴下,来爱德华王子岛的旅途变得很享受。坐船过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史宾赛夫人也没犯恶心,虽然她平时总晕船。她说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时间晕船,她得时时刻刻看住我以防我掉下船去。她说她就没见我消停过。但如果这样就能够让她不生病的话,我想我的不消停应该是件好事,不是吗?而且我想要看遍在船上能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哦,那里有更多开满花的樱桃树!这座岛真是花的海洋!我已经爱上它了,我真是太高兴我就要住在这里啦。我总是听人说爱德华王子岛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也曾经幻想自己生活在这里,但是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真的可以住在这儿。幻想变成了现实,这多令人振奋,是不是?不过那些红色的路真是太滑稽了。我们在夏洛特敦上船的时候,那些红色的路开始闪现,我问史宾赛夫人是什么让它们变成红色的,她说不知道,还让我发发慈悲别再问任何问题。她说我已经问了一千多个问题了。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如果不提问的话,你该怎样把事情搞清楚呢?所以到底是什么让那些路变成红色的呢?”

“这个嘛,我不知道。”马修说道。

“那么,这就是等着被我找出答案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去思考那些尚未被发掘的事物,你不觉得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这些未知会让我觉得活着真美好,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如果我们无所不知的话,活着的乐趣反而会大打折扣,不是吗?而且那样的话也没有任何发挥想象力的空间了,是那样吧?不过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人们总是说我话太多。你是不是宁愿我闭上嘴?如果你说是的话,那我马上打住。只要我下定决心,就一定可以不说话,虽然这的确很困难。”

然而令马修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的是,他竟然很享受她的聒噪。正如大部分内向的人一样,马修很喜欢听那些健谈的人高谈阔论,因为他们不会期待马修跟上他们的节奏并做出回应。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小姑娘的喋喋不休毫无不适。女人对他来说很棘手,小女孩尤其糟糕。每每女孩儿从他身边经过时,都会对他横眉冷对,像看怪物似的,马修很讨厌她们那副样子。在她们眼中,仿佛只要胆敢同他说句话,他就会一口把她们吞下肚一样。那就是埃文利家教良好的小女孩会有的样子。可是这个有雀斑的孩子却截然不同,尽管马修总是慢半拍的反应能力让他很难跟上这孩子跳跃的思维,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似乎很喜欢她说的话。因此他同往常一样腼腆地说:“哦,没关系,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介意的。”

“哦!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我知道我们一定能够相处得很好。当一个人想要说话时能够被这样鼓励简直是莫大的安慰,我真的很欣慰你没有说小孩子应该多看少说。此前已经有无数次,只要我一开口说话就被这样告诫。而且人们还会笑话我,因为我总喜欢用一些高级词汇。可是如果你有一些很了不得很高级的想法,就是得用很了不得很高级的词去解释呀,你不这样认为吗?”

“这个嘛,听起来很合理。”马修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