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八旗制度考实(10)

  • 清史讲义
  • 孟森
  • 4842字
  • 2016-11-02 16:41:53

观此军令,八旗于战时,皆以王贝勒等为主将,大臣即都统以下,其责任乃主将负之,大臣可以进退,旗主之事也。旗主则以旗下人丁为赌胜之具,焉得而不以所属人为旗主之臣,使号令得行也。

自此经睿王摄政之局,天子与亲王,各挟固山之武力,与政权为消长。世祖亲政初一大改革,睿王之正白旗尤为充实,而收为自将之上三旗,遂成一定之制。余分属诸王贝勒之五旗,谓之下五旗,已绝不足言平立之旧矣。以天命间之四大王论,一王化帝,一王剥夺(莽古尔泰之正蓝旗),一王递嬗(阿敏之镶蓝旗,移转于弟济尔哈郎),其为原主者,仅一代善之正红旗。以天命末遗属[嘱]所定之四小王论,其三可知者乃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太祖有此殊宠之三子之母,遂遭诸王所公嫉,而迫使殉,又夺阿济格之一小王,以益代善之子。又太宗自擅两旗,无可分给而暂缺其一,迨取之阿敏以予济尔哈郎,始具四小王之数。实则入诸王手者已止有五旗,所谓下五旗,其中已无原来旗主,供朝廷随意分封者两旗(镶白、正蓝),有原来旗主者三旗。又分天命间原属大王之旗,止有一旗(正红)。子孙众多,逐渐分封,世袭罔替之王,乃居其二(礼亲王、克勤郡王)。余郡王贝勒随世递降者不计,倘亦汉众建诸侯而小其力之意。天命后原属小王之旗,则有二旗:一由原主获罪,递嬗而来(镶蓝之济尔哈郎);一由不遵太祖遗属[嘱],别授充数(镶红之岳托)。其权源本不强固,故皆有随时封入之王贝勒,而镶红为尤甚。盖旗主之武力,已减削无余,各旗自有固山额真,为天子任命之旗主,非宗藩世及之旗主。宗藩受封于旗,乃养尊处优之地,旗之行政,天子之吏掌之,则不啻有庳之封也。亲贵虽或典兵,所指挥者非有自主之本旗,特假天潢之重,以临禁旅之上,而镇摄后来归顺之杂军。所谓八旗,皆朝廷之所运用,天子特于六卿兵部之外,自为一积世之军阀,而亲贵则皆不得分焉。此清代特殊之养威居重之地也。旗主消散而禁旅归公,威棱所由极盛,旗人堕落而异军特起,种族所以渐形,此一代兴亡之大数也。

顺康间,八旗之武力,已为国家所统一,而亲王之体制,乃因从前八和硕贝勒之平行,对国家犹存各臣所属之旧,此已无碍于立国之大计,故圣祖临御甚久,尚无革除之意。至世宗因嗣统不无取巧,诸王间不尽诚服,而诸王各有臣属,视各忠其主为祖宗定制,此本八固山以来,太祖设定特殊之纲纪,旗员中有视为天经地义者。世宗于诸王,束缚驰骤,呵谴诛戮,诸王所饮恨,所属亦问与同抱不平。此为高宗以来绝无之事。盖经世宗朝之刬削芟夷,乃始全一人威福之柄,诸王之帖服,与朝士至无交往之自由。八固山对抗朝廷之习,可谓无余。而宗室与士大夫间,隔绝气类,积数十年,衣帛食粟,养尊处优,尽为尸居余气,种族益不可沟通,行能益无从比较,是为满人衰亡之渐。

康熙间,诸王皆通宾客,或罗致文学之士助其编纂书籍,以务声名。最著最大者,如《图书集成》《律历渊源》。二书皆世宗兄诚亲王允祉招致文学士陈梦雷、杨文言等所作。世宗即位后,以此为大罪,诚王幽禁而死,祸及子嗣,陈、杨则坐以败类恶名,谴逐摈斥。此事可详述别为专册。至如校勘家何焯、词臣秦道然,皆以王府宾礼而获重罪。清通礼,朝士与王贝勒等,但有途遇避道之礼,并无诣府通谒之礼。清一代,帝室近亲,绝少宫庭燕闲之乐,天子之尊严,诸王之觳觫,较之历代史书,亲属间君臣之希阔特甚,此亦一代之特色。

清代皇子不一定封王,是制度之善者。然旗下俗称,遂以封爵与王号分离,雍正间有明谕禁止。又对诸王不敢称名,亦有明禁。此于政体,未尝非不私其亲,要亦世宗防闲宗室之作用。

《雍正上谕八旗》:“元年十月十六日,奉上谕:亲王、郡王等俱有封号。所以赐与封号者,盖为称呼设也,如无封号之王贝勒,即应直呼其名耳。至九贝子、十四王之称,国家并无此例。嗣后凡无封号诸王贝勒等,即呼其名,若再如前称呼,断然不可。将此晓谕八旗,并各部院衙门。至各省督抚等,如奏章内不书其名,仍有写九贝子、十四王者,该部即行奏闻。再小人等并将闲散宗室,亦称为王,又有贝勒王、贝子王、公王之称,嗣后若有如此称呼者,决不宽恕。着该部严行禁止。特谕。”

至旗人主属之分,太祖所遗之迹,及世宗而尽破除之。八旗之军政,先已移归都统。其户婚田土之事,都统虽亦理之,尚不足尽掣诸王之肘,亦并不欲旗人旗产尽隶于本旗都统。于是逐事谕禁之,设御史稽察之,令各旗交互代管之。于是一旗自为主属之界限尽去。

《雍正上谕八旗》:“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奉上谕:下五旗诸王属下人内,京官自学士侍郎以上,外官自州牧县令以上,该王辄将子弟,挑为包衣佐领下官,及哈哈珠子执事人(王子之随从人,曰哈哈珠子),挫折使令者甚众,嗣后着停止挑选。其现在行走入内,系伊父兄未任以前挑选者,令其照常行走;若系伊父兄既任以后挑选者,俱着查明撤回。或有过犯,该王特欲挑选之人,着该王将情由奏明,再行挑选。特谕。”

此为加高旗员身份,以抑旗主之尊之始。

又:“雍正元年正月二十九日,奉上谕:从前皇考之时,凡上三旗大臣侍卫官员人等,俱不许在诸王门下行走,即诸王属下人,非该属处亦不许私相往来。着领侍卫内大臣及旗下大臣等,各将该管侍卫官员等严行稽察,嗣后如有私相行走之人,一经查出,即行参劾。如不纠参,经朕查出,或被旁人首告,定将该管大臣一并从重治罪。将此详悉再行晓示。特谕。”

此先断各旗属下互尊他旗旗主之路。

又:“雍正元年三月十八日,奉上谕:下五旗旗下官员兵丁,原不在诸王阿哥门下看守行走,朕与大阿哥曾经奏请,始令看守,其余并未具奏,亦尽皆仿效,今不得复行如此。且旗下官员亦不敷用,着拨回旗下当差。行走三阿哥门上者,亦着拨回。若即行撤、去或有不便之处,亦未可知,着都统详议,令诸王具奏。特谕。”

此亦缩小诸王役使旗丁之范围,凡世宗在藩邸时自蹈之弊,此时皆禁断。如此者亦多,若结交外廷,需索帑项,皆有自犯于先自禁于后之事。可见圣祖时待诸王本宽,世宗特加严峻,要亦本非恶事。不具录。

又:“雍正元年六月二十九日,奉上谕:凡旗员为外吏者,每为该旗都统参领等官所制。自司以至州县,于将选之时,必勒索重贿,方肯出给咨部。及得缺后,复遣人往其任所,或称平日受恩,勒令酬报;或称家有喜丧等事,缓急求助;或以旧日私事要挟。至五旗诸王,不体恤门下人等,分外勒取,或纵门下管事人员肆意贪求,种种勒索,不可枚举。以致该员竭蹶馈送,不能洁己自好,凡亏空公帑罹罪罢黜者,多由于此。嗣后如有仍蹈前辙,恣意需索等弊,许本官密详督抚转奏,督抚即据详密奏。倘督抚瞻顾容隐,即许本官封章密揭都察院,转为密奏。倘又不为奏闻,即各御史亦得据揭密奏。务期通达下情,以除积弊。外任旗员,勿得隐忍畏惧,朕不治以干犯举首之罪。将此着内阁通行八旗、直省督抚,遍谕内外旗员知悉。特谕。”

凡世宗所力破旗下痼疾,皆自太祖以来使旗各自主所酿成。清代若不经此裁制,主权安得而尊,国本安得而定。世宗之得位或有惭德,逆取顺守,或亦不让唐宗也。

又:“雍正元年七月十六日,奉上谕:满洲御史事务无多,八旗各派御史二员,亦照稽察部院衙门之例,一应事务令其稽察。如旗下有应密奏及应题参事件,俱着密行具奏。再五旗诸王,有不按定例使令旗人及滥行治罪者,亦着查参。这所派监察御史,着调旗分派。特谕。”

自是八旗为政府以下之八衙门,非各自为政之八国矣。

八旗都统,旧为八旗臣属,已见前矣。雍正间,每以亲王郡王任各旗都统,皆系不能臣属他王贝勒者。先是康熙末年,屡以皇子办理旗务,即不欲假手于本旗王贝勒,而特命皇子出为代办。其办旗务,正居都统地位,非该旗王贝勒地位,但不能臣属于该旗王贝勒,则无可疑。唯尚非竟任为都统,至雍正间乃明任为都统矣。都统为八旗之行政官,不为臣属。于是旗之行政,尽属都统,该旗王贝勒只受其分得之包衣,受俸饷于旗内。于是旗主不但无耦国之嫌,并不预旗之内政矣。

《清史稿·圣祖诸子传》:“淳度亲王允祐,康熙五十七年十月,正蓝旗满洲都统延信征西陲,命允祐管正蓝三旗事务。”《辅国公允囗传》:“康熙五十七年,命办理正蓝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事。”《履懿亲王允祹传》:“五十七年,办理正白旗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事。”

此在康熙间,已用各旗王贝勒所不能臣属之亲贵,分别干与[预]各旗之始。其每一旗色合满、蒙、汉三旗者,京师八旗宿卫驻地,以旗色分区,而以满、蒙、汉按色相次也。今再考其所以派皇子办事之故:

《八旗通志》勅[敕]谕:“康熙五十七年十月三十日,谕议政大臣内大臣等曰:‘每旗都统、副都统,或有起家微贱,专意徇庇,一应补放官员并佐领等事,恒有迟至数年或十年不奏者。或一官病故已久,数年尚仍给俸者。一切事件漫不稽查,甚是旷废。近闻都统石文英,不出门户,亦不见人,有事来奏,每不待事毕,只图早归,亦不瞻仰朕容,甚属不堪!正蓝旗都统颜信,前往出兵,其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之事,着七阿哥办理。正黄旗都统巴赛,署理将军事务,其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之事,着十阿哥办理。正白旗满洲都统何礼,差往云南,其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之事,着十二阿哥办理。如此办理,别旗各相效法,自必发愤勤事也。’”

观此谕,康熙间旗务掌于都统,而王贝勒不之问,其间正黄、正白,本属上三旗,由天子自将,即派皇子办旗务,亦无权限之分别。而正蓝则为下五旗,旗务废弛,不令该旗王贝勒整顿,乃另派皇子,固已视本旗王贝勒为享有包衣祗候之地,无过问旗务之权矣。

雍正间,则直以亲王为都统,自后更为常制,不必复言。今举雍正时之亲郡王为都统者:

礼亲王后改号康亲王时,崇安雍正间官都统,掌宗人府。

克勤郡王后改号平郡王时,雍正四年,讷尔苏削爵,子福彭袭,授右宗正,署都统。

顺承郡王锡保,雍正四年谕:锡保才具优长,乃国家实心效力之贤王,可给与[予]亲王俸,授都统。

果郡王允礼,《雍正上谕八旗》,三年九月初八日,有谕镶红旗都统多罗果郡王允礼。

此皆见《清史稿》本传及谕旨,盖雍正间始创此例,以后则诸王之历官都统为常事,不足复道。唯康熙末之都统,似以同色旗中满洲都统有干预蒙、汉二旗之权,当亦是雍正以后始各自为政。其满、蒙、汉各旗之都统、副都统,本不分界限,满人可作蒙、汉旗都统、副都统,蒙、汉旗人亦可作满洲都统、副都统。参领以下,则各自用本族之人。

《上谕八旗》:“雍正元年正月初十日,奉上谕:将八旗满洲、蒙古人员,屡放汉军参领,则该旗缺出,反致乏人。汉军旗下,亦还得人,嗣后汉军参领缺出,即将汉军旗下人员,引见具奏。特谕。”

雍正初革除各旗旗主之权,复有专谕。当上三旗下五旗既分之后,所需革除者亦只有五旗,较太宗时本易为力。太宗虽始终握定两黄旗,究亦非太祖遗嘱所许,对诸王较难操切。

又:“雍正元年七月十六日,奉上谕:看来下五旗诸王,将所属旗分佐领下人,挑取一切差役,遇有过失,辄行锁禁,籍没家产,任意扰累,殊属违例。太祖、太宗时,将旗分佐领分与诸王,非包衣佐领可比,欲其抚循之,非令其扰累之也。从前朕之伯叔为诸王时,虽渐失初意,尚未过甚。至朕兄弟辈,所分包衣佐领之人既少,而差役复多,因而不论旗分佐领、包衣佐领,一概令其当差。其余诸王,遂亦从而效之。或有不肖王等,因渔色之故,多毙人命,人所共知。且护卫等尚无不奏而擅行革退之例。如此日流而下,则五旗之人,竟有二主,何以聊生?所关甚大。嗣后仍照旧例,旗分人员,止许用为护卫、散骑郎、典仪、亲军校、亲军,或诸王挑取随侍之人,或欲令所属人内在部院衙门及旗下行走者兼管家务。或需用多人,以供差役,或补用王府官职,或令随侍子侄,着列名请旨。将奉旨之处,知会该旗都统等,令都统等覆奏。其旗分人员,不许擅行治罪,必奏闻交部。如不请旨,断不可也。倘仍有将旗分人员,妄行扰累,令其多供差役,兼管散职,着该旗都统等奏闻。若都统等隐匿瞻徇,一经御史参劾,即将该都统等治罪。特谕。”

世宗拑制诸王至此,较之太祖分付八固山之意,判若天渊。然后来帝所欲拑[钳]制之诸王,旗分中人,尚有不顾天威,而效忠本主者,则祖制之约束甚久,旗人固视为纲常大义也。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以儒家名分之说压之,始无间言。可知儒教之入人久深,过于开国之祖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