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还有鉴别史料的工作,前回讲过,近来史学界都趋重这一点,带了点取巧的性质。我们所希望的,不在考订真伪,考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如明建文帝到底是烧死的还是逃去做和尚的,又如清世祖是病死的还是跑到五台山做和尚的,他的董妃是否董小宛,我们固然欢迎有人做这种工作,但不希望有天才的人都到这面用工夫,把旁的方面放松了。以后的史家,关于搜集方面,要比鉴别方面多下工夫才好。我从前做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对于鉴别史料,说的很多,许于近求学风有影响。此是近代学风可喜之中稍微一点不满意的所在。其余如钩沉、辑佚一类的工作也要做。但不要把没有真伪问题的现存的史料丢开不管。文物专史也是一样,而且特别的易犯这种毛病。其所以难做,这是二点。
关于文物专史的做法各门不同。其公共原则有多少,很难说,然也有几点很主要的可以说:
(一)文物专史的时代不能随政治史的时代以划分时代。固然,政治影响全部社会最大,无论何种文物受政治的影响都很大;不过中国从前的政治史,以朝代分,已很不合理论,尤其是文物专史更不能以朝代为分野。即如绘画史,若以两汉画、三国书、六朝书、唐书、宋书分别时代,真是笑话。中国绘画,大体上,中唐以前是一个时代,开元、天宝以后另是一个新时代,分野在开元初年。底下宋元混合为一时代,至明中叶以后另为一时代。又如近代外交史,不能以明清分,要看外来势力做标准。葡萄牙人、荷兰人到中国在明嘉靖以前,为一时代。嘉靖以后到清道光《南京条约》另为一时代,道光到中日战争另为一时代,往后到今日再一时代。外交虽与政治密切,尚且不能以明史、清史划分,何况其他?所以各种文物专史绝对不能依政治史为分野,而且各种之间亦相依为分野。譬如绘画以开元天宝为界,画法则以隋代分;绘画在北魏不能独立,书法在北魏可以独立,而且可以分初、盛、中、晚。又如诗以唐为主系,宋以后为闰系;书法以北魏为主系,唐为闰系;词以宋为主系,元以后为闰系:各种文物应划分的时代都各不同。要做通史,简直没有法子说明,因为要跟着政治走,而有时这个时代文物盛而政治衰,那个时代文物衰而政治盛,绝对不能画一,一定做不好。譬如宋徽宗的政治很糟,学术更糟,可谓黑暗时代;但从美术方面看,却光芒万丈。所以各种专史有一篇一篇单行的必要,尤其是文物专史的时代应以实际情形去划分。
(二)文物专史的时代不必具备。普通史上下千古,文物专史则专看这种文物某时代最发达,某时代有变迁,其他时代或没有或无足重轻,可以不叙。例如做外交史,应从很晚的时代起,从前的外交与近代的外交不同。如欲做上下千古的外交史,把春秋的朝聘,汉以后的蛮夷朝服,都叙上去,则失去了外交的本质了。要想做得好,不必贪多,有可把性质不同的事实都叙在里边。外交史最早只可从明代起。又如做诗史也许可以做到宋朝而止,后面可以做一个简单的结论。这并不是因为元、明、清没有诗,乃是三朝的诗没有什么变化。元遗山所谓诗至苏黄而尽,话是真的。诗以唐为主系,以宋为闰系,元以后没有价值了。这不过举一二例,其实文物专史无论哪种都如此,最不可贪多,做上下千古的史。即如还未讲到的四川的地方专史,最古的是《华阳国志》,当常璩做志时,的确有做专史的必要:以后归并到本部,虽有小变动,而对全部没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汉以后的四川可以归并到本部史讲,不必专讲。又如云南,恰好是四川的反面,直到现在还有做专史的价值。自明初沐英平滇,世王其地,清初吴三桂,民国蔡锷、唐继尧,都与本部尚未打成一片;中间虽有些时候打成一片而神气不属,不久又分了。又如东三省,自满人入关以后,做专史的资格已消灭了。最近因日本的势力侵入,变成特殊的地带,似乎又有做专史的资格。河南山东,有史以前可做专史,有史以后是全国的基本,专史资格早已消灭,其地的活动早已不能为所专有。即以河南而论,在商以前,可以说是河南人的活动,周以后成为全国人的活动了。此外各地的专史应从何时代起,至何时代止,要看他的情形来定夺,也不可一时贪多。
(三)凡做一种专史,要看得出哪一部分是它的主系,而特别注重,详细叙述。不惟前面所讲道术史有主系,无论什么事情的活动。何种文物,都有一二最紧要的时代,波澜壮阔,以后或整理,或弥缝,大都不能不有个主系闰系的分别,所以做文物专史不要平面的叙述,分不出高低阴阳来。某时代发达到最高潮,某时代变化得最利害,便用全副精神去叙述。闰系的篇幅少些也没有关系,说得简单也没有关系。主系的内容及派别,却非弄清楚不可。做道术史,若是汉、魏、三国、六朝的篇幅和先秦一样多是不行的,先秦要多,以后要少。主系要精要详,其他可略。做诗史到唐朝,要分得很清楚,多少派,多少代表一点也含混不得。明朝的诗并不是没有派别。前七子,后七子,分门别户,竞争得很利害;但从大处着眼,值不得费多大的力量去看他们的异同。所以做文物专史须用高大的眼光,看那时代最主要,搜集鉴别,叙述,抑扬,用全力做去。无论哪种文物,主系并不算多,只有一二处。如做诗以唐为主,则以前以后,都可说明,而读者可以把精华所在看得清楚。这一点要有鸟瞰的眼光,看出主系,全力赴之,此外稍略也无妨。日本所做的中国文学史,平讲直叙,六朝分元嘉大同,唐分初盛中晚,一朝一朝的分去,一家一家的叙述。
我们看了那种著作,似乎江淹、沈约与陶潜、曹植一样优劣,其实则相去何啻天渊?若依我的主张,陶曹自然要用重笔,江沈这些二等的资料可以略去。真会做史的人,要找出几点,分浓淡高低才行。若平讲直叙,便不好了。无论那种文物专史都应如此。
(四)文物专史又须注重人的关系。我所讲的文物专史,有一部分与社会状况制度风俗有关,与个人的关系少。除此部分以外,差不多全与个人无关系。历史是人造出来的。近代谈史诸家,因中国做纪传的人喜欢表彰死者,惹起反动,以为社会不是英雄造出来的,历史应该看轻个人。其实固然有些人是时势造成的,但也有造时势的英雄。因为一个出来,而社会起大变化的也常有,而且这种人关系历史很重要。社会所以活动,人生所以有意义,都因此故。人生若全在社会做呆板的机械,还有什么意义?政治上、军事上,人的关系尤为显著了。其他各种文物也非无人的关系。如做道术史,罗列各人的学说,固然是必要;然欲描写中国的道术,必先描写个人的人格。如朱陆关于《太极图》的论辩,固然要叙;但道术史最应叙的,还是此二大师的人格,可由日常生活表示出来。向来讲王阳明的人,因其事业多,所以在学术以外还讲事业;若讲到陆象山便把人事方面简略了。其实陆象山所以能开一派学风,并不单靠几篇文章,几封信札;他整个的人格,所做的事业,都很有关系。我们描写他的人格和罗列他的学说,至少要一样。对于学术大师如此,对于文学家、美术家也要如此。假使主系几个大文学家,我们不单看他的作品,并注重他的性格,由性格看胸襟及理想,做的史才有价值。这不特大学者如此,经济方面如唐代的刘炎也如此。唐的经济和财政在中叶以后,由刘炎一人手定规模,得有很好的结果,他死后几十年,制度仍然保存。所以做经济史做到唐中叶,对于刘炎做人如何?才能如何?性格如何?都得详细叙述,因为这影响到当时财政很大。无论哪一方面,关于文物专史,除因社会自然状态发达以外,有三分之二,都因特别人才产生而社会随他变化。所以做文物专史,不过把人的关系忽略了。对于有重要关系的人,须用列传体,叙述其人的生平于史中;但也不似廿四史的列传以多为贵,要极有关系的人,才替他做传,而且目的不在表彰其人,乃因这种文物因他可以表现得真相出来。
(五)文物专史要非常的多用图表。图表,无论何种专史都须要,尤其是做文物专史要用最大精力。图,或古有,或新制,或照片,搜罗愈富愈好。表在主系,想分析实际情形时,最须应用。闰系方面有许多可以简单叙述的东西而又不可省略,可以做成表格,看去既不讨厌,查考时又很清楚。做表的好处,要以把许多不容易摆在正文内的资料保存下来,不过要费番思想才可以组织成功,很不容易。做一表比做一文还要困难而费工夫,应该忍此劳苦,给读者以方便。正文有的以表说明;正文无的,以表补充。
以上所讲,不过择比较重要的简单说明一下,实则不应如此陋略。我因时间关系,没得充分预备,也未讲完,不算是正式的讲演,不过是零碎的感想而已。我希望对于同学有若干启发,可以引起研究的兴趣和方向。那么,我预备虽不充分,对同学也不致完全没有益处。未讲完的,下学年或许有机会还可续讲,本学年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