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点钟的快车(2)

“你可别想转移话题。不过,为什么不……开除我的教籍?没有,他们现在不做那样的事了。那么做对谁都不好,还可能引起某些很严重的后果。其实这就跟一个被长时间禁止参军的人一样,他们只是不准我再到莫斯科或彼得堡去。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我说了,人得对上帝忠诚。我会解释给你听。你不理解人如何能成为无神论者,也不明白人如何能不管上帝存在与否或上帝为何存在,却相信人的存在并非自然状态而是一种历史状态,而这段历史正是始于耶稣,耶稣的福音教义正是其基础。说到这儿,究竟历史是什么呢?历史是上千年来对死亡之谜的系统性探索,目的就是要战胜死亡。这也是人们发现数学无穷性和电磁波的缘由,是他们谱写交响曲的原因。到如今,若没有明确的信仰,一个人不可能在这些领域取得进展。没有精神的力量,人类是不可能有这种重大发现的。而这种精神力量恰是植根于福音教义。这是怎么说呢?首先,爱护友邻,这是生命力的高级形式。一旦一个人的内心充满这种力量,它就会自发地溢出来,影响他人。而一个现代人最基本的两个理想是——没有这两个理想,人无法称之为人——解放个性和不畏牺牲。注意,所有这些都是最新潮的观点。古往今来,历史上从未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观点。历史上从来不缺残暴无人性的卡利古拉[4],他们从未想过奴役者只是一群缺乏才能的人。他们用青铜做碑,用大理石做柱,为自己歌功颂德,以求死后永垂不朽。一直到耶稣诞生之后,人才得以自由呼吸。直到我们有了耶稣,人才能面朝未来而生。人类不再如狗一样死在沟渠中,历史里的人至少可以死得其所,并且征服死亡的工作也得以如火如荼地展开。耶稣自己的死,就是这一工作的一部分。哦,我说了很多,对吗?不过我很可能是在对牛弹琴。”

“这是形而上学,我亲爱的伙计。我的医生不许我谈论这些,我吃不消。”

“哦,好吧,你真是无药可救了。那我们就不说了。上帝啊,多么伟大的观点,你可真是幸运。不过我想,哪怕你每天都和这些真理生活在一起,你也未必能看得见。”

波光粼粼的河面好似一块打磨了的铁块,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没看一会儿眼睛就被耀花了。突然,几股波浪击碎河面,只见一艘拉着马车、马、农夫和农妇过河的大船驶过河中。

“瞧,现在才五点过几分,”伊万·伊万诺维奇说,“还有快车从塞兹兰[5]过来。通常车都是五点过五分经过这儿。”

远处,一辆黄蓝相间的火车自右向左穿过平原,因为隔着很远的距离,火车看上去成了一个小点儿。可突然,他们注意到那火车停下了。白色的蒸气不断喷出来,紧接着又响起一声长长的汽笛。

“这可真奇怪。”伊万说,“肯定是出事儿了,不然车怎么会无缘无故停在沼泽地中央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走吧,我们喝茶去。”

6

尼卡没在花园里,也没在房间里头。尤拉猜他可能是躲起来了,因为尼卡烦他们了,并且他相对尼卡而言太小了。当舅舅和伊万在长廊上讨论书本修订工作时,尤拉就一个人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个地方可真迷人啊!小黄鹂叫得清脆,每次都是叫三声就停下,停顿的时间刚好够这雾朦长笛一样的声音消散,直至最后一丝振动停止。空气中飘着花香,一阵阵扑鼻而来,仿佛那花香是迷路了,一动不动,固定在花丛的上方。这让尤拉想起昂底布[6]和波狄吉拉。尤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草地上仿佛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可凝神细听,那不过是鸟儿的欢叫和蜜蜂的嗡鸣。时不时地,尤拉恍如听见母亲在唤他,唤他跟她一起走,去别的地方。

尤拉走到水沟旁,并沿着沟边的矮丛走到一处赤杨林。赤杨树的下面散落着黑而潮湿的断枝,花开得很少,带切口茎的马尾看着好似《圣经》上画着的戴埃及头饰的人。尤拉越来越觉得孤独。他想哭。双膝一软,他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上帝的天使,我神圣的保护神啊,”他祈祷,“请让我坚定地走在真理大道上,告诉妈妈我一切都很好,她不需要担心我。如果泉下还能有知,哦,上帝,请您把妈妈接到您的天堂,让她和圣人一同闪耀。妈妈那么善良,她纯洁无罪,请您对她仁慈,上帝啊,请您一定不要让她受苦。哦,妈妈!”尤拉肝肠寸断,他大声唤着母亲,好似母亲是他的另一个保护神。他太过伤心,以至于再也无法承受,突然就晕了过去。

不过,尤拉并没有失去意识太久。醒来时,他听到舅舅正在大声叫他的名字。尤拉应了一声,然后便开始往上面走。突然,他想起自己还未为失踪的父亲祷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曾教过他。

不过刚才的晕厥让他的身体轻飘飘的,那种感觉很美妙,他不愿意失去这种感觉。尤拉心想下次再为父亲祷告应该也没事,他自言自语道:“让他先等等吧。”其实,尤拉压根就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了。

7

米沙·戈登坐在火车的二等车厢里,他跟父亲一起出行。他的父亲是一名律师,来自格雷博格。米沙年约十一岁,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脸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刚上二年级。父亲格里格瑞·奥斯帕维奇·戈登日前被调往莫斯科担任新职务,母亲和几个姐妹前几日就已出发,提前过去打扫房子。

两父子已经在旅途中渡过了三天。

白晃晃的阳光洒满俄国的田野、草原、村庄和城镇,火车轰隆隆驶过,扬起一片带着热气的灰尘。马车在公路上成队前行,偶尔也会有马车从队伍中退出,抄近路走。坐在飞速行驶的火车上看那些匀速前行的马车,马车就跟静止了似的。

每每抵达大一点的车站,乘客们就会跳下车,一窝蜂地涌进小卖部。此时,阳光照着车站的小花园,照着人们的后脚跟,也照着火车静止的车轮。世间的任一单独行为都可以说是有意为之,可一旦放到一起,这些行为便融进生活的河流中,让人自然而然地沉醉。人们做着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行为机制背后的关切都不尽相同。可要是没有一种超脱于个人关切的更高层次的绝对自由感进行引导,这种机制就无法正常工作。这种自由源自一种感受——所有人都是互相联系的,并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这是一种快乐的感受,感受到世间的万事万物并不只限于土地之上,或土地之下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它们同时也发生在另一个地方。有些人把那个地方称作上帝之国,有些人将其称为历史,当然也还有其他的一些叫法。可米沙是个令人遗憾的例外。关切的感觉始终主导着他的身心,并且这种感觉丝毫不会因安全感的增加而削弱。米沙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他甚至还会有些病态地去刻意观察这种特质在他身上的具体表现。结果让他很沮丧。这种关切感的存在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羞辱。

自打记事起,他就不停地问,为什么自己跟其他人一样长两只手两只脚,说同样的语言,过同样的生活,可又跟他们如此不同?为什么他只能得到这么少的爱——甚至,根本就得不到爱?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比其他人都要差的时候,这个人就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来提升自我?成为一个犹太人意味着什么?它的目的何在?这种徒劳挑战的好处或者公道又在哪里?除了带来悲伤,它又还能带来什么呢?

当米沙带着这个问题去找父亲时,父亲说他这个问题的前提就很荒唐,所以这种推理是错的。父亲没能给他一个信服的答案。

除了父母之外,米沙渐渐变得看不起成年人。他觉得是这些成年人造成了这种难堪的局面,却又无力收拾。他相信,等他长大后,他肯定能解决这些问题。

譬如,现在没有人有勇气对父亲说——他不应该冲进站台去追那个疯子,也不应该把格里格瑞·奥斯帕维奇撇到一边自顾自地去拦那辆火车,更不应该拉开车门飞身跃出车厢。

父亲拉响了火车上的警报,看上去,火车诡异地停了那么长时间似乎就是为了等这一声警报。

没有人知道火车逗留的确切原因。有人说是突然的急刹车让气闸发生了故障,也有人说是因为路的坡度太大,火车的发动机带不动。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个重要人物在火车上自杀了,而陪同在侧的律师坚持要让火车在最近的科洛格里沃夫卡火车站停下,以便发布声明。而这也是助理工程师爬上电报杆的原因——检查手摇车是否准备就绪。

厕所里传来一股难闻的气息,即便是古龙水和炸鸡腿的香味也无法将其掩盖住,那味道仿佛是用脏的蜡纸裹着的。来自彼得堡的女人们跟没事人一样,一个个提着尖细的嗓子讨论别人的八卦情事和化妆衣帽,或者往脸上涂粉,并用手帕抹掉手指上多余的粉。经过戈登两父子所在的车厢时,女人们连忙整理披肩,生怕自己形象不佳。隔着窄窄的过道,她们努起嘴唇,在米沙看来,那好像是在说:“我们敏感吧!我们是特别的。我们是聪明人。那种事可做不来。”

自杀者的尸体就放在路堤的草地上。他的前额有一道细细的血印,看起来就跟脸上画了一个休止符一样。血确实是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可看着并不像,那更像是后来添上去的,像是一块塑料或一块污泥又或者一片湿湿的桦树叶子。

或好奇或同情的看客来来去去,将尸体团团围住,而死者的旅伴兼朋友——一个五短身材,举止傲慢的律师,上身着一件汗衫,表情阴郁地站在一旁。天气很热,只见他取下帽子不停地扇风。面对人们七嘴八舌的提问,他只是耸肩,头也不回且语带愠怒地说:“他是个酒鬼。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是酒精中毒引起的震颤性谵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