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1)

1

日俄战争还未结束,未曾想新的麻烦事又纷至沓来。革命的浪潮冲击着俄国的大地,一浪高过一浪。

阿玛莉亚·卡尔拉夫纳·古伊沙尔就是这个时候带着儿子罗迪奥恩和女儿拉丽莎从乌拉尔到莫斯科来的。这是一个法国女人,丈夫生前是比利时的一个工程师。阿玛莉亚把儿子送进军队当兵,女儿则送进了女子学校,巧的是,女儿拉丽莎跟娜迪亚·科洛格里沃夫恰好是同班同学。

古伊沙尔夫人的亡夫把所有存款都留给了她,那些资产的价值先前有所上升,如今却日渐贬值。为了避免资产的持续贬值,也为了有点事做,古伊沙尔夫人在凯旋门附近盘下了一家做衣服的店——莱维斯卡伊制衣店。这家店是从莱维斯卡伊继承人那儿接手过来的,制衣店的信誉很好,客户、女裁缝师和学徒资源都很不错。

这其实是科马洛夫斯基律师的建议,科马洛夫斯基是古伊沙尔夫人亡夫的好友,如今成了她的军师,专门给她出谋划策。科马洛夫斯基深谙俄国的经商之道,是一个道地的冷血商人。古伊沙尔夫人的每一步棋都可以说是在科马洛夫斯基的安排下走的。科马洛夫斯基亲自到火车站接古伊沙尔夫人和她的孩子们,然后将他们带到了莫斯科的另一端——位于奥鲁瓦尼·佩鲁洛克的蒙特尼格鲁旅馆——他在那儿订了房间。科马洛夫斯基还说服古伊沙尔夫人将罗迪亚送去参军,并送拉拉到他选定的学校读书。有时候,科马洛夫斯基会一边漫不经心地跟罗迪亚说着玩笑话,一边又紧盯着拉拉不放,直把拉拉看得脸红心跳。

2

古伊沙尔一家人在蒙特尼格鲁旅馆足足住了一个月,之后才搬进制衣店附近的一座三层公寓。

这是莫斯科最声名狼藉的地方之一——破烂不堪,许多车夫都喜欢这儿的便宜酒馆,街上到处都是“堕落的女人”。

孩子们对落满灰尘的房间,有臭虫的床和破烂的家具并不意外。自从父亲死后,他们的母亲就一直生活在对贫穷的恐惧中。罗迪亚和拉拉已经被告知无数遍,他们现在已经生活在毁灭的边缘。他们意识到自己跟街上其他孩子是不同的,可跟那些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们一样,他们对富人也生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

他们的母亲就是这种恐惧的活例子。古伊沙尔夫人年约三十五岁,身材丰满,年轻时也是个金发美人,只是一直缠绵病榻,身体时好时坏。她很胆小,尤其害怕男人。出于这个原因,也出于恐惧和迷惑,她游离在一个又一个情人中间。

古伊沙尔一家人住在蒙特尼格鲁旅馆的23号房间,而自打蒙特尼格鲁旅馆落成以来,24号房间就一直被大提琴演奏家提什凯维奇住着。提什凯维奇是一个光头,汗总是冒个不停。当要说服谁的时候,他就会双手合十虔诚地按在胸前;而当在时尚派对和音乐厅演奏时,他就会昂首挺胸,眼里闪烁狂喜的光芒。他很少在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波尔肖剧场或修道院度过。作为邻居,两家人互帮互助,而这也让他们变得亲密。

由于科马洛夫斯基前来拜访古伊沙尔夫人时,有孩子们在终归会不方便,提什凯维奇干脆把自己的家门钥匙留给了古伊沙尔夫人,这样她就能在他家接待客人。渐渐的,古伊沙尔夫人就把提什凯维奇的这种无私慷慨当作理所当然,好几次她都叩响提什凯维奇的家门,泪流满面地请求他将自己从“赞助人”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3

制衣店开在一楼,离提瓦斯凯亚街道的中心区不远。制衣店临近布雷斯特铁路,旁边就是仓库和员工宿舍。

奥莉娅·德米纳就住在其中一间宿舍里,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在古伊沙尔夫人手下干活,而她的叔叔则在货场工作。

奥莉娅心灵手巧,颇得前雇主的喜爱,现在的新主人也逐渐对她青睐有加。而奥莉娅很喜欢拉拉·古伊沙尔。

缝纫机在疲倦的女裁缝手下一刻不停地轰鸣着,只见满屋子都是翩飞的丝线。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前,埋首缝着手中的衣服,针一进一出,拉得飞快。而地板上胡乱扔着些垃圾。在缝纫机的轰鸣声和窗前金丝雀(名叫克里尔·莫德斯托维奇,至于这个奇怪名字的来由,前主人到死都未公开)的啼叫声中,只有大声讲话才能让别人听得见。

接待室里,客人们围坐在桌子旁,桌子上堆满了时尚杂志。客人们或站或坐,姿势不一,热烈地讨论着杂志上的模特和衣服样式。菲娜·西兰提耶夫娜·费提索瓦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老板椅上,她是古伊沙尔夫人的助手也是首席裁缝。费提索瓦骨瘦如柴,松弛的脸上长了许多的疣。她的黄牙齿中间咬着一根烟,一双泛黄光的眼睛斜翘着,一股黄烟自鼻间呼出。费提索瓦在一个笔记本上快速写下测量数据、地址以及客户们各种不同的要求。

古伊沙尔夫人没有打理店铺的经验。她感觉自己并不像一个老板,幸好员工都很诚实,费提索瓦也很可靠。不过现在的日子还是很难熬,至于未来,她根本不敢想——古伊沙尔夫人经常会感到绝望。

科马洛夫斯基经常来看他们。在从制衣店去公寓的路上,他总是会故意吓那些衣着时尚的女人们,以至于那些女人都躲到屏风后面来避开他那模棱两可的玩笑,而女裁缝们通常会不满地叫上几句:“哦,尊贵的先生来了。”又或是:“好色之徒!”“妇女杀手!”

更让人讨厌的是科马洛夫斯基的斗牛犬杰克。有时他牵着狗出来,可那只狗会猛的一拉,科马洛夫斯基就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在狗的身后,好似被导盲的盲人一样。

一个春日,杰克在拉拉的腿上咬了一口,还撕烂了她的长腿袜。“我要把那只该死的狗宰了。”奥莉娅在拉拉耳边轻声叫着。“没错,那只狗真的好讨厌,不过你怎么能那样做呢?傻瓜!”“嘘,别讲这么大声。那些复活节彩蛋你知道吧——就是放在你妈妈梳妆台上的那些……”“嗯,我知道,那是玻璃和大理石做的。”

“就是那个。你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你把那些彩蛋拿过来,然后涂上一点猪油——那只贪婪的狗肯定会将它们一口吞进嘴里,到时看噎不噎死它。可恶的狗,看我怎么收拾它。”

拉拉听着笑了起来。她有些羡慕奥莉娅,尽管奥莉娅打小过着贫穷的生活,只能替别人干活,但这样的孩子会早熟一些。可她自己,哎,既没有人宠爱,又这么天真!杰克,彩蛋,哦,她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拉拉在心里想,“难道我的命运就是要在一旁看着,还要将这些事都藏在心里?”

4

“妈妈是他的——该怎么说呢……他是妈妈的……总之是不好的词,我说不出口。可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毕竟,我也是妈妈的女儿呀。”

拉拉才十六岁多一点,但她发育得很好。大家都以为她至少有十八岁了。拉拉很善良,容易与人相处,长得也漂亮。

拉拉跟罗迪亚早已明白,天上是不会掉馅儿饼的,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跟其他养尊处优懒散成性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没有工夫当不成熟的好奇宝宝,也不关心那些跟实际生活不相关的问题。拉拉是这世界上最纯洁的姑娘。

这两兄妹明白每件事自有其价值,并且也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如果你不断努力做到最好,别人自然不能轻视你。拉拉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这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爱念书,而是因为只有成绩最好的学生才有机会拿奖学金。她做家务也是一把好手,还时不时地去制衣店帮工,替她母亲打打下手。拉拉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某种低调的优雅,而她所有的特征——声音、体态、姿势、灰色的眼睛和金黄的头发——都自成一体,相得益彰。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节假日的时候,你总能在床上睡久一点儿。拉拉当时就平躺在床上,双手自然地托在脑后。

制衣店里一片寂静。临街的窗子是打开的。拉拉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车轮的响动,那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拉远。“我要再睡一会儿。”她在心里暗忖。城市的喧哗好似摇篮曲,伴她入眠。

拉拉感觉躺在床上的自己成了两个点——突出的左肩和右边的大脚趾。其他的东西似乎也和自己融为了一体,灵魂与躯干相融相合,飘向未来。

“我得睡着。”拉拉想。她在脑海中想象科齐马科大街的美好——漂亮精致的马车,玻璃做的灯笼,还有许许多多的毛绒熊。沿着街再往前走,就能看到骑兵在明纳斯基军营表演,他们围成一个圈,时而阔步,时而慢跑,被保姆牵着的孩子们则透过栏杆目不转睛地看着。

拉拉想,再过去一点应该就是派特福卡大街。“天啊,拉拉,我只不过想带你看看我的公寓。我们住得这么近。”科马洛夫斯基有个朋友住在科齐马科大街,那天刚好是那个朋友的小女儿的命名日。大人们跳舞喝酒,以示庆祝。科马洛夫斯基邀请了母亲,但母亲由于身体不适,不能过去。母亲说:“带拉拉去吧。你总是让我照顾好拉拉。那现在也换你照顾一下。”这可真是开玩笑!

宴会在一曲华尔兹中开始。太疯狂了!不停地旋转,脑子里什么都不想。音乐响起的时候,仿佛到了书里描写的天堂世界。可音乐一结束,你就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或者被人看到你赤身裸体的样子,惊恐不已。当然,你允许别人亲近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显示你的成熟。

拉拉没想到科马洛夫斯基跳舞竟然跳得这样好。他的双手是那么地敏捷,放在腰上时让你感到无比放松和依赖!不过,她再也不会允许别人那样子吻她了。他吻了那么久,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她必须阻止这荒唐的一切。一劳永逸。不再害羞,假笑,然后垂下双眼——或者这样就能结束灾难。不过两人之间始终拦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再往前一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不能再想那支舞。那是罪恶的根源。她应当勇敢地拒绝,假装从没学过跳舞或者脚断了。

5

那个秋天,莫斯科的铁路工人们变得骚动。莫斯科—喀山线路上的工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罢工,莫斯科—布雷斯特线上的工人也打算加入。罢工的决定已经做出,只是罢工委员会对于罢工的日期还争执不下。铁路上的每个人都知道罢工是迟早的事,只是需要一根导火索。

十月上旬一个寒意森森的早晨,那天也刚好是发工资的日子。出纳部迟迟没有动静,过了许久,一个小伙子拿着张扣了罚款的工资单和一摞工资册走进办公室。出纳员开始按数给钱。人们排着长队,其中有售票员、扳道工、机械工人和他们的助手、仓库的清洁女工等。人群在出纳部的木屋子和带车间、仓库、发动机棚、车轨在内的火车站中间缓缓移动。空气中洋溢着初冬的气息——凋零的枫叶,融化的雪,引擎留下的烟灰和刚出炉的热黑麦面包[1]。一列列火车来来去去。它们不断被分流,之后又聚集,然后又被分开。火车头鸣着汽笛,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吹响号角,扳道工也跟着吹响口哨。轰鸣着的引擎里飘出股股蒸气,为寒冷的冬日增加了一些温度。

部门主管弗莱根和车站督察员菲拉波托维奇·安提波夫在轨道边走来走去。安提波夫正为修铁轨的零件质量烦心。钢的张力不够,铁轨也过不了受压测试,安提波夫担心铁轨碰到结冰的天气会裂开。最糟糕的是,管理层不把他的反映当一回事,肯定是有人在承包合同方面收受了贿赂。

弗莱根身着昂贵的皮毛外套,上面绣有铁路工作人员的标志;他将外套敞开,以展示自己的新装。弗莱根在路堤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眼角扫到西服笔挺的翻领,裤子上笔直的褶皱和光可鉴人的皮靴,他内心一阵喜悦。他对安提波夫的话是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完全没当一回事。弗莱根有自己的考虑,他不停地掏表出来看,显然是想快点离开。

“没错,你说得对极了,我亲爱的伙计,”他不耐烦地打断安提波夫的话,“可只有在交通特别繁忙的时候,主道才有可能面临那种危险。而在这儿,交通明显不会那么繁忙。你还想怎么样?你一定是疯了!还说什么钢轨,这儿就是用木轨都行得通!”

弗莱根又看了一眼表,盖上表盖,目光投向远方的铁路。路的转弯处出现了一辆马车,那是弗莱根的车,他的妻子过来接他了。车夫将马赶到铁轨边上,就跟责怪调皮孩子的保姆一样女人似的尖声叫嚷着——他们害怕火车。转角处的马车里坐着一个漂亮女人,她惬意地斜靠在垫子上。

“哦,我的好伙计,我们改天再谈。”部门主管弗莱根对安提波夫挥一挥手,意思是说,“我现在有比铁轨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之后,弗莱根夫妇驾车扬长而去。

6

约莫过了三四个小时,天也黑了下来。离铁轨有一段距离的田野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田野里伸手不见五指,这两个人却不住地回头,同时加快脚步往前奔。

“我们再走快点。”提沃兹恩说,“我倒不是担心后面跟着的间谍,可现在这个时间估计会有许多老鼠从地里钻出来。我可受不了那个。你把事情搞成那样子,再设委员会又有什么意义?你自己玩儿火,出事了就找地方躲。你自己是没事,可其他人怎么办呢?”

“我的达莉亚得了斑疹伤寒症,我得带她去医院。完成这件事之前,我没有心思考虑别的。”

“他们说今天会发工资。我待会儿到办公室去瞧瞧。要是今天工资没发,我就不等你了,我向上帝发誓真的会这样。我要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一秒钟也等不了了。”